长孙恪气结,见卫昭仍殷殷看着他,那神情像是只要自己点头,这终身大事就这般定下了!
他自幼生活在黑暗之中,自认为没有什么事是一剑解决不了的,如今遇着这小儿,方知言语之锋利更胜刀剑。他好几次欲开口,却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长孙恪怒极反笑:“你真的八岁?”
小卫昭点头:“这种事何必扯谎。”他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问他:“你是嫌我小了?”
长孙恪无言以对。
小卫昭忙道:“我虽年幼,却也并非不通世情。戏文里人生百态,我可都领悟通透了……哦,你是不是担心我太小,养不起你?”
长孙恪如鲠在喉。
小卫昭见他不言语,想定是自己猜对了,忙嗔他一眼:“哎呦,想岔了想岔了,我祖上豪富,且本公子也不是那挥霍无度之辈……”
长孙恪忍无可忍:“你都看了些什么鬼东西!”
小卫昭认真的想了想,数着手指头答道:“《闺中怨》,《豪门妇》,《孔雀东南飞》……”
长孙恪:……
他抬手摸了摸小卫昭的头,严肃的说道:“你应该去看大夫。”
小卫昭脸色一变:“我,我怎么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啊,一定是,是洞里那黑黢黢的丑东西,它们咬我了是不是!”
他满脸急色,抓着长孙恪的手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好哥哥,你要救我。我才答应要照顾你,绝不能让你年纪轻轻就守了望门寡……”
长孙恪脸色一点点龟裂,他倾身过去直视小卫昭,一字一顿,字正腔圆说道:“我!是!男!人!”
小卫昭吸了吸鼻子,茫然看他:“我知道啊。”
“你见过男人和男人成亲的?”
小卫昭又茫然摇头。
长孙恪才要松一口气,便听那小儿说道:“没见过也不代表不能啊。”
“对牛弹琴。”长孙恪拂开小卫昭的手,冷声说道:“你既然醒了,我们接着赶路吧。”
长孙恪起身先朝四处看了看。那些匪徒仍在这山中搜查,留在这里本就十分危险。若非这小儿被飞鼠咬伤中了鼠毒,此时他们当是已经下山了。
鼠毒虽不难解,但若不及时处理,轻则瘫痪,重则丧命。他给小卫昭服了解毒丸,又用草药敷了伤口,但也只能缓解一时。
小卫昭跟着站起来,忽觉屁股一痛,再联想长孙恪叫他看大夫,小脸刷的一白,叫唤道:“好哥哥,我屁股又痛又痒,是不是我要不行了,你快给我看看。”
他泪眼婆娑,我见犹怜。小手又不安分的要去搔痒。
长孙恪用剑柄格挡开他的手:“别挠,药性过了而已。”
小卫昭还是忍不住,捂着屁股哼哼唧唧道:“你给我治的?”
“嗯。”
小卫昭俊脸一红,羞涩垂眸:“你看我屁股了。”
长孙恪:……
长孙恪人高腿长,又自幼习武,体力充沛。小卫昭娇生惯养,遭了惊吓又中了鼠毒,身上也没多少力气了。
他亦步亦趋的跟着长孙恪,好几次张口想要叫他背着他走,但话到嘴边又觉如此做法会失了男子气概,恐日后夫纲不振。便紧咬牙关,一言不发的倔强跟着。
期间长孙恪低头瞥他好几眼,若是没有小卫昭先前那番震碎三观的高谈阔论,长孙恪兴许会夸上他几句。不过想想这小儿似乎脑袋有问题,这会儿心里指不定憋着什么奇葩想法,索性也不睬他。
此地是盛京城外小西山,山中风景瑰丽,峰峦特秀,每逢佳节常有游人过来赏玩。他们此时处在高峰处,此地地势险峻偏僻,罕有人迹。
绑架案本非南府职责所在。镇国侯府三公子卫昭当街被掳走,此案已上报北府。且镇国侯亲自入宫面圣,向圣上请旨调兵寻人,已获允准。
至于长孙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因匪首与南府一桩案子颇有牵扯。他在追踪途中恰遇卫三公子绑架案。
本来在城中他便可将人救下,只那时匪首尚未露面,他们的人不好贸然打草惊蛇,故而一路追踪直至小西山。他亲眼见匪徒将那小儿扔进飞鼠洞。直到匪首出现,他才命埋伏在四处的南府官差动手,自己则往飞鼠洞去救下卫三公子。
“……好哥哥,你累不累?”小卫昭脸色发白,额头暴汗,笑着问他:“要不要歇一歇?”
长孙恪低头睨他:“你若走不动便直说。”
“我……”
不等他开口,长孙恪已将人就着衣领拎起来背着。
小卫昭扭捏了两下,不好意思的说道:“如今我人小叫你背着,等我长大,就换我背你。大丈夫一口吐沫一个钉,决不食言。”
长孙恪:……他为何要多管闲事救这个话痨鬼。
小卫昭趴在长孙恪宽厚的背上,喜滋滋的。从此处正能望见半山腰的几处别苑,小卫昭指着那边对长孙恪说:“你我二人情定于此,日后我必在此处挑个极好的位置建一座别苑给你。”
长孙恪:……现在将人扔回飞鼠洞还来得及么?
一路上,小卫昭唠唠叨叨说个不停,长孙恪先是不耐烦,到后来竟觉这小儿说话十分有趣儿。若叫他到百荟街去说书,定能夺个行首回来。
“……嘘!”长孙恪突然停下脚步,示意小卫昭噤声。他左手托着小卫昭,右手已拔出剑来呈防守姿态。
“抓紧我。”
小卫昭闻言忙勒住长孙恪的脖子,险些叫他背过气儿去。
“松开些!”
小卫昭忙道:“我,我太紧张了。”他吁了口气,嘀咕道:“差点儿让自己成了鳏夫。”
长孙恪:……
四面八方涌来十余个悍匪,正是先前掳劫小卫昭的那群人。此时再见这伙人,小卫昭忽然想起在街上他们掳走了他,将他塞进大箱子里,后来又把他扔进黑不隆冬的洞里,让那些丑东西咬他。免不得又惊又惧,小身子止不住的发抖。
而长孙恪此时已经手起剑落,斩落一人。小卫昭‘嗷呜’一声,吓的将脑袋埋在长孙恪脖颈处,再不敢抬起头来。
长孙恪虽年纪轻轻,剑法却已出神入化。他的剑招并不复杂,但胜在一个快字。此时背着小卫昭,还要处处防范不叫他受伤,动作稍有凝滞,难免叫这群人有机可乘。到底身经百战,长孙恪剑招凌厉却沉稳,很快便扭转局势。
最后一剑,他当胸刺入匪徒胸膛,拔出剑时,鲜血迸溅,流了一地。小卫昭偷偷抬眼,只看见满眼血红色。
长孙恪‘啧’了一声,歪了下头:“杀的不漂亮。”
满地狼藉。
小卫昭小心翼翼的将脑袋抬起来,桃花眼中还含着雾气,他颤着声问道:“怎么才算漂亮。”
长孙恪收剑入鞘,很有兴致的回了一句:“杀人不见血。”
小卫昭身子一抖。
长孙恪长眉一挑,继续说道:“杀人多了,慢慢就练出来了。”
小卫昭又是一抽。
长孙恪低下头,嘴角蔓延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小卫昭唏嘘一声:“你竟如此厉害,我断不是你对手。日后入了府你当家作主便是。只一点,外人面前可得给本公子留些脸面,免叫旁人说道本公子夫纲不振。若被我爹和大哥知道,必要找你麻烦了。”
长孙恪登时沉下脸,不再言语,闷不吭声的背着小卫昭快步行走。
小卫昭仍自顾说话,只是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碎。长孙恪察觉到他身上已有些发热,当即施展轻功,似鬼魅般无声穿梭在山野之间,直到看见山下一队着黑色军服的军队。
“你家人来接你了。”长孙恪将小卫昭放下,指了指前面不远一个茶店,有个年轻小将正在那里不住的往远处探看。
小卫昭眸子一亮:“那是我大哥卫暄。好哥哥,我带你去见我大哥吧。”
“不必。”
小卫昭想这是美人媳妇怕见公婆呢,转头一想自己也是失礼,此事还未禀告祖母和父亲便冒冒然将人带过去,实在不合礼数。
他想了想,将手腕上一道红绳解下递给长孙恪:“呐,这红绳是祖母给我系上的。她说带这个可以添福气,保佑我万事顺遂。好哥哥身边没有亲人,又整日打打杀杀,这红绳你便收着,可以驱邪避祸。”
他说完略有些羞涩的揪了揪手指头:“当然,也算本公子送你的信物。待我回家禀了祖母,定来找你。”
长孙恪脸如锅底黑,要不是这小儿发着烧,他必定一脚将人踹下山去。他瞪他一眼,打了个唿哨。山下守着的卫暄听见哨声,当即带人往山脚来。长孙恪足尖一点,消失在小卫昭眼前。
卫暄找到弟弟时,弟弟正像个望夫石一样巴巴往山中瞧,卫暄顺着视线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
“阿昭,你看什么呢?”
小卫昭脸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咧嘴嘿嘿一笑:“看媳妇儿。”
卫暄忙将手覆上小卫昭额头,大惊:“阿昭发烧了!”
第33章
“管事管事,不好了不好了!”回春堂小伙计气喘吁吁跑回来,指着外头道:“来了,又来了!”
孟管事当即跳起来,尖声道:“不是刚走么!”
“是是是,不,不是。”小伙计跑的急,早已岔了气儿,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孟管事急的直跺脚:“是不是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适才卫暄带飞虎营的人搜查了清水街,回春堂自然也不会漏掉,只是里外查了个遍都没有找到线索。孟管事这口气才松了下来。难道那卫世子发现什么,这会儿又掉头回来了?
小伙计终于喘匀了气儿,扶着墙说道:“是通察北府的人,带队的是陈铁板。”
“陈铁板?”孟管事拔高声音:“他来干什么?”
“他,听说半柱香前有人上报北府,说护国寺外替人抄书的宁书生被人绑了,就在清水街一带,这不是带人来搜了么!”
“陈靖淮?”门外传来方副司的声音,孟管事犹如抓住根救命稻草,忙拍了拍大腿:“方大人您可终于来了!”
方副司脸色阴沉,追问道:“消息没错?他们是冲着宁致远来的?”
小伙计道:“可不是,人这会儿估计都到街口了。”
孟管事‘哎呦’一声:“一定是宁书生知道咱们的事儿了!”
方副司倒还算沉得住气,他说:“那日陈大去顺天府,顺天府府尹也给我透了底,此事绝对会让陈大翻不了身,滚出盛京城去。如果那宁致远真的知道些什么,必定早早告诉陈大。”
孟管事犯愁道:“告诉又有何用,他们一没根基二没钱财,只要咱们银子使到位,顺天府尹多少会卖个面子……我只担心东家知道此事,我俩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方副司沉思片刻:“咱们那点子事儿还不至于惊动镇国侯世子和北府少监司。”
“那又是为何?这都一夜了,清水街就没消停过。”
方副司心乱如麻。如今主子来了,若董昱那事儿露出马脚,他也没有好果子吃。只是梅苑案和董昱案都归南府负责,那陈靖淮又是来干什么的?
想不通这些,方副司决定先将宁致远处理了再行打算。
“人呢?”
“关在密室了。”
“带我去看看。”
孟管事叫小伙计掌灯,三人鬼鬼祟祟的去了回春堂后院孟管事的房间。掀开床板,有一方形入口,孟管事颤颤巍巍下去,就着昏暗的烛火看着地上那白衣书生,脸色唰的就白了。
方副司随后下来见他如此神情,也顺着视线看过去,看清地上那人样貌,登时倒抽了口气。
“怎么会是他?!”
卫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虽然还是那个噩梦,可在黑暗血腥之中,那个持剑少年却似一颗光芒四射的星辰,替他驱散黑暗。
“……恪。原来是他。”他轻抚手腕上的红绳,嘴角慢慢漾出一抹笑来。
那次事后,他连续几日高烧不退,再醒来时便没了当时的记忆。日后每每梦见,也都是闷闷的箱子,黑黢黢的飞鼠洞,迸溅的血液,还有一个模糊的少年背影。
房间里浓重的药味将卫昭散乱的思绪拉回来。他睁开眼,入目依旧是浓黑一片。
头隐隐的还有些痛,卫昭挣扎着坐起来,小心翼翼的试探摸索。
手边是个木柜,摸起来是一个接一个的长方形匣子,匣子中间有铜环,他用手指勾住铜环轻轻拉开,是个抽屉。他又将鼻尖凑过去嗅了嗅,这抽屉里装的是一味极为名贵的药材,叫血三七。他打开旁边抽屉摸了摸,里面是龙骨草,紧接着还有百里竹……
这里任何一味药材拿到市面上都价值百金,长孙恪给他的那本《药经》他还有小部分没有读完,这房间里的药材仍有部分他无法辨认。卫昭一个接一个的开抽屉,只捡着自己认识的几味药捏碎成粉混在一起贴身藏好做防身之用。
忽然头顶传来响动,卫昭慌忙躺回原处。
“……他怎么会在这儿!”孟管事踹了那小伙计一脚。“不是叫你抓宁致远么!”
小伙计捂着屁股道:“真的,当时小的还瞧见陈大同他说话了!”
当时天黑,巷中昏暗,小伙计本就心虚,见卫昭身穿宁致远的衣服便盯上了人。正巧当时陈大也错认卫昭,与他说了句话。小伙计也没多想,将人打晕便扛回回春堂了。
方副司脸色一沉:“这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