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着怔,抚着额头好容易平复了气息,方觉自己竟然一直在颤抖。
苏喻也是一副怔然神情,半晌才道:“被梦魇住了?”
我敷衍地点了点头,苏喻问道:“是什么梦?”
这次我瞪着他半晌,方才那梦境太真,我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苏喻取来帕子为我拭汗,迟疑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境,让殿下你……又脸红却又满身杀气?”
被他这样一说,我更觉心烦,谢时洵不在,我的刻薄性子又起,随口道:“我梦见我在与人云雨。”
说着,我撩开被子看了看。
苏喻约莫也没想到我这么直白,他微微睁大眼睛,可能是顿觉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他抵着唇轻咳了一下,耳尖红了。
我补道:“我本来看不见那人面容,后来仔细一看,发现竟然和你长得有几分像——诶,是不是你——弟弟?”
其实我本想说是不是你爹的,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苏喻待我十分真心,何苦这般揶揄他?
……当然,说人家弟弟也没好到哪去。
果然,苏喻顿时垂下手,回身便向门口走去,平平道:“我去唤人端水上来,殿下沐浴后就该出发了。”
我不依不饶道:“你弟弟叫什么来着?我记得也姓苏……”
回答我的只有门扉被合上的声音。
我独自笑了半天,忽然想起他刚才那般情状,该不会以为我在梦中也是被压的那一个。
虽然真的如此,但……
想到此处,我敛了笑,神情都木然了。
因着闹完这一出,待我沐浴完,这一行人已然套了车,整备齐全,清点了人手,我上了车,便出发了。
车队进了祁山,行了一日,已出了北国边境,我们又回到了两座高山之间的狭窄夹道中,眼看再行不多时就要回到那三块界碑之处。
日头正好,我晒着太阳有些昏昏欲睡,忽然间,伴随着一声马儿嘶鸣,马车猛然刹住,刹得太急,我一头撞进对面的苏喻怀中。
我抚着额头坐起身,不悦道:“怎么了?”
小沅撩起车帘回过头,一脸奇怪道:“隋公子,这里冒出好多官兵啊!”
此言一出,我的心底骤然泛起一阵凉意,本能地一把拽住苏喻,却见苏喻也是满面震惊之色。
我飞快地冷静下来,心道:未必是冲我来的!
撩开车帘的一条缝隙,我向外窥去,只见车队被一群齐国官兵层层包围了起来,我眼尖地看出这群官兵所著竟然是陇西府兵的盔甲。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陇西府早不是裴山行的地盘了,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我的袖中滑下一把匕首,我将它隐在肘内,一手将苏喻握得更紧了些,继续观察起来。
车队一名管事的护卫上前与那统军交涉,他们说了不久,那护卫打马回来,停在车窗外道:“隋公子,说是陇西府兵近日在此剿匪,跑了几个山贼,怕他们混进齐国,故在此设卡抓捕,他们的意思说是要验明身份,若不是那山匪就会放行。”
那护卫也是机灵的,说完这些,他又压低声音道:“依在下看,不过是他们找个由头想要点好处,我去取一些银两打点了他们?”
我道:“好,去吧。”
那护卫得命,去前面那车中取出一匣银子,交给了那统军,又大约说了些好话,那统军顿时喜笑颜开,挥手放行了。
车厢微微一晃,再次启动了。
我刚松了口气,正要放下要车帘,忽见远处有两骑被一队骑兵簇拥而来。
我只觉其中一人身影熟悉,正在回想,却见周围的官兵忽然下跪行礼,齐声道:“见过苏大人!见过君大人!”又听他们小声抱怨道:“他俩怎么来了,断我们财路……”
与此同时,我也看清了那两人。
第16章
一人相貌出众,身段风流,不是君兰是谁!
而另一人乍一打眼十分眼生,但那些官兵叫他“苏大人”,再望去,确与苏阁老有几分相似。
片刻间,我的心思百转,这一年我隐隐有听过君兰的传闻,在民间,君兰被传成了一个忍辱负重,有胆有谋的俊美侠客,听说兵变那日后,他被谢明澜赏识,被赏了个武职,放他去从军了,没想到竟是真的。而那个苏大人,应该就是苏喻那个庶出的弟弟,我记得叫苏容,他苏家立下大功,苏喻辞官后,苏容被赏替进了苏喻的观察使之职,只是没想到那观察使不是在京都府当,而是在这陇西府?
我倏地放下车帘,这些日子一切古怪之事都在这一瞬间被串联起来。
原来是苏喻设计将我困在北国多日,就是为了在等他的好弟弟布下天罗地网?
我又惊又怒之余,心道幸好谢时洵与清涵绕山而行,不经过此地,但……不知苏喻对朝廷报了多少实情!若是他全盘道出,谢时洵恐怕也凶多吉少!
下一瞬,我袖中匕首已然暗暗抵上苏喻后腰。
我将他揽得近了些,又急又恨,压低了声音道:“苏先生好手段!我太子哥哥呢?”
苏喻听得那些人唤他们的名号,顿时也明白了,他神情肃杀,一动不动地任我用刀抵着,他的胸口起伏了几次,紧紧抿了抿着唇,忽然无声地用口型道:“不是我。”
我冷笑道:“我当然信。”
苏喻微微垂了头,仍是沉思着,道:“来者若真是苏容,你可以以我为质。”
我道:“何止为质,你别急,若是太子哥哥有一丝闪失,你自然会……”
话未说完,他的喉结一滚,眼眶泛起微红,但与此同时,他目光闪动,似想起什么,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一抬手指向车厢外,道:“是——”
“车内是什么人?”
就在此刻,车外适时响起一人的问询,是君兰的声音。
我一把捂住苏喻的嘴,左手隐在他身后,执着匕首死死抵住了他。
小沅赔笑道:“回禀大人,车里是我家两位公子,伤了风寒,不便见风……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君兰厉声道:“不行。”
小沅又娇嗔道:“官爷,你这么好看,就让让奴吧!”
君兰不耐烦道:“你下车!本官要亲自查看,你再多言,休怪本官不客气。”说着,只听“铮”的一声,是长剑出鞘。
若不是在此时此刻,我倒是会夸他一句越发像戏文里玉面小将了。
可偏偏是这个生死关头!
我的心骤然被提到嗓子口。
小沅约莫再无别法,只得听命跳下车去。
只见车帘缝隙中,忽然伸进来短短一截剑尖,我只得束手无策地望着那车帘被一寸寸地挑了起来,车外的光亮也越发刺眼。
在那刺眼的阳光中,君兰的面容也一寸寸显现在我面前,他在这短短一年中似乎变了很多,相貌虽依旧美艳出挑,整个人的气质却变得沉稳萧杀了许多,现下这幅样子,倒是没人会信他是小倌了。
他一抬眼,与我的目光撞个正着。
君兰怔了一下,霍然睁大眼睛。
这电光火石的一刻,我闪过了许多念头。
比如说,能不能一击得手,杀出重围?
但是不消半刻,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在这重重包围又有众多好手在场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实现。
苏喻急促的呼吸拂过我的手指,他闭上双眼,露出一副任人宰割般的模样。
此刻,一滴冷汗淌进我的眼中,极为酸涩沙疼,我忍不住一眨眼。
就在这眨眼间,却见君兰的神情从惊愕竟转为惊慌,他向不远处望了一眼,就在我以为他要唤人时,他突然抽回长剑,回剑入鞘。
车帘一垂,再次遮住了外面的阳光。
车外再次传来君兰的声音:“不是山匪,放行!”
小沅和车夫连连道谢,跳上车辕,一甩缰绳,发出“啪”的一声。
短短须臾,我却仿佛死里逃生一般。
我正轻喘着气,心中仍是在忖着:君兰此番……是念了旧情,还是因为我胁迫了苏喻?不论是哪一种,今日被他认出,恐成大患!
马车方自驶动,却听外面又有一骑过来,一个陌生声音道:“怎么了?”
君兰道:“回禀苏大人,下官只是例行检查,确实只是商贩,已放行了。”
那人道:“嗯,那几个山匪穷凶极恶,切莫大意。”
说话间,我们的马车渐渐驶过他们身侧,我惊魂未定地想着,听他们话中之意,难道真的只是巧合?若真如此,还有一丝生机,待与太子哥哥会和后,我们定要早日出海,再留不得了!
尽管我渐渐信了只是一个巧合,但是我也不敢放了苏喻,生怕他在这擦身而过之际突然倒戈。
一念至此,我忍不住望向苏喻。
只见他已然睁开双眸,眼神极为复杂地望着我,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一般。
我与他相视半晌,马车已然行出一点路程,我收回匕首,将车窗帘子撩开一个缝隙,只见君兰和苏容仍然停在原地,被我们落下了一段距离,再一看前方,马车已行至那三块界碑之处。
我略略放下心来,回过头试探性地放开苏喻,却见他长眉一轩,急切地张口欲言。
我连忙又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这一次苏喻眼眶更红,是他面上罕见的激动模样,他反常地试图挣开我的禁锢,见他竟然反抗起来,我顿时更加惊恐恼怒,与他无声地较着力。
我找到一个空隙,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掐住他的喉咙,不知为何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苏喻双手握着我的双腕,勉强换得一丝喘息。
我不合时宜地想,这情形和大漠那夜何其相似。
他那欲坠不坠的泪,终于彻底掉了出来,滑过他殷红的眼角,化入鬓中。
霎时间,我竟生了一丝心悸。
但也只有一丝,太浅太淡,还来不及咀嚼,就已经消失了。
我一手制住他,一手正要从袖中拔出匕首。
因着挪开了一只手的挟制,苏喻终于从我手中挣出,他仿佛是从喉咙深处迸出的三个字:“是小沅!”
即便在这个时候,他的声音都足够低,低到不会引起车外官兵的注意。
我怔了一瞬,待反应过来他话中含义,顿生大骇。
可是就在此刻,我只听到“啪”得一声巨响!
还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声音,车厢遽然剧烈地一晃,我毫无防备之下被晃倒在地。
车外顿时传来兵荒马乱之声。
待我回过神来,刚要起身,马车已然飞奔起来,一个急拐,又将我摔在车壁上。
苏喻飞扑向我,拽着我的前襟急切道:“是小沅!她可能是叱罗将——”
“叱罗将军的后代,来向你寻仇的。”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打断了苏喻,又替他将话说完了。
我惊愕地回过头,只见小沅撩起车帘,回首对我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微笑虽甜,眼神却如冷箭一般。
她站起来,从车夫手中取过缰绳,极其娴熟地高高一扬,又狠狠落下一甩,那四匹马身上再次被打出了响亮的“啪”得一声,马儿们顿时飞驰地愈急,几乎吐出白沫来。
身后仿佛有骑兵追了来,但他们只是追了一阵,那凌乱的马蹄声就渐渐弱了下去。
她在这剧烈颠簸的马车上如履平地,甚至悠闲地搭着凉棚向车后望去,望了一会儿,她又笑了,她道:“已经进了鲜卑境内了,你的仇人不敢追进来。放心吧隋公子,或者该叫……”她拖长了声音,眸色骤然一凛,“该叫你……齐国九王爷,谢时舒?”
当我从震惊中平复下来,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不相干的一句“叱罗将军一族,不是死绝了吗”?
然后忍不住再叹一句我这时运不济。
我心知那些护卫忠心耿耿训练有素,一定会追上来,只是这辆马车在陇西府兵面前突然冲进鲜卑境内,整件事发生的猝不及防,想必他们定会被官兵绊住盘问,待脱身后才能前来相救。
一念至此,我慢慢坐起身来,口中拖延道:“小沅你在说什么呢?我叫隋一啊。”
小沅咯咯笑了,道:“你尽管拖,我倒想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我道:“小沅,你说你这孩子,你喜欢温大夫,要绑他回鲜卑成亲,我也不拦着啊,干嘛连我一起陪绑?”
小沅闻得“温大夫”三个字,眼神竟然柔和了一瞬,她不理我,转而对苏喻道:“温大夫,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不过此事与你无关,我们鲜卑人向来恩怨分明,你对我好,为我治牙,是我叱罗沅的恩人,等此事一了,我就放你走。”
我的目光移向苏喻,见他的衣衫发髻散乱,正倚着车壁喘息,他听小沅这么说,抬眼和我对视了一瞬。
但是可能是因为方才之事,我与他的目光只碰了一瞬,就不约而同地各自调转开了。
苏喻慢慢道:“小沅姑娘,你要带他去哪里?”
小沅的目光转而投向前方,道:“祁山,我爹爹的墓前。”
千不该万不该,我愣是没忍住溢出一丝冷笑。
小沅的目光如寒冰一般刺向我:“你笑什么?”她倏地拔高了声音,歇斯底里地问道:“你笑什么?!”
我向后错了错身子,直到后背贴在车壁上,道:“对不住对不住,你继续说。”
小沅冷笑道:“谢时舒,你笑吧,你还能笑出来的时候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