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龙峡行进途中,我留了半个耳朵给徐熙,只是听他说到他所领的前锋大军被鲜卑人引出工事,结果中了埋伏险些全军覆没的时候,我连这半个耳朵都不想给他了。
裴山行也很是痛心地摇了摇头,口中念念有词却未出声,我知道他说的是:蠢材,真是蠢材。
我正要与老裴一唱一和揶揄他几句,余光却被一抹亮光晃了一瞬,我惊愕的转过头去,只见远处火光冲天,火光映着许多拼杀身影,无时不刻都有人倒下。
那正是齐国中军大帐!
我陡然一惊,狠狠一鞭抽在马上,抽剑指着前方,大喝道:“看到前面那处火光了吗?!冲进去,杀退鲜卑人,你们的功绩会永远被青史铭记!后半生富贵荣华只此一举!”
裴山行也喝道:“给我擂鼓!不死不许停!”
说罢,他狠狠拍了下我肩,道:“殿下,此战胜后,记得与我痛饮三天!”
撂下这句话,他拽下披风,露出一身精甲,高呼道:“祁山儿郎!”
回应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一声“有!”
他用我从未听过巨大声音吼道:“跟我冲!”
话音刚落,祁山铁骑早已按捺不住,跟随着他如一把利刃揉阵而入,与鲜卑骑兵奋勇拼杀起来。
我唤了一队精兵跟随,也执着一柄长剑冲入乱军之中厮杀。
我带来的铁骑各个奋勇争先,一转齐国军队之前的败势,也连带使得齐国中军士气大涨。
但这无疑仍是一场惨烈的战斗,当我手上这柄剑豁了口,战况依旧胶着,我一边厮杀着与鲜卑人纠缠,一边艰难地向那顶最大的军帐移了过去。
好容易离得近了些,我像是感应到什么,猛地一回头,眼中忽现一抹深红色。
只见苏喻身着深红官袍,在战火纷飞中更显单薄,他被些许兵士护在当中,此时立在乱军之中,与我隔着火光和人海,对上了双眸。
第28章
我心头一喜,他亦慢慢扬起眉,不可置信地轻轻眨了一下眸子。
然而就当我跳下马要向他冲去时,只听不远处传来“咻”的一声。
这一声在震耳欲聋的嘈杂战场中并不明显,但是我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甚至来不及细想,我用力向苏喻掷出长剑,大喊道:“小心!”
苏喻霍然转过眸,只是那箭太过迅疾,只容他将将转过眸子,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
我的长剑正正击中了箭的尾羽,却阻止不了箭势,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箭击中他的胸口,火光一晃,他的身影也一晃,跌了下去。
我只觉肝胆俱裂,吼道:“苏喻!!”
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长枪,大吼一声,将面前欲对我挥刀的鲜卑兵士刺下马来。
我甚至来不及看这人,连枪一同丢下,只顾向苏喻奔去。
跨过许多尸体和残火,下摆被燎着些许,我却什么都顾不上,连滚带爬扑到他面前,紧紧抱住他道:“苏喻!苏喻!!”我上下胡乱摸着他的胸口腰间,急得胡言乱语道:“伤哪了?啊?!”
苏喻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在我怀中轻咳了两声,但勉强牵出了一抹笑,他抚着胸口道:“托殿……托你的福,我没事……”
我急得要扯开面巾,道:“都到这份上了,你别说这些没用的客套了!”
他见状,忽然眼神一锐,动作利落地握住我的手,制止住了我动作,随后,他又用截然相反地缓慢动作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
被火光烧得通红的光线中,他手中躺着一块玉佩,只是他的手微微一颤,那玉佩便碎成两半。
他极深地望着那玉佩,似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般道:“并非客套,当真是托你的福。”
我顿时松了口气,见他果然全身上下找不到一根箭,定睛一看,只有一支断箭落在他身边,箭尖并无血迹。
虚惊一场,我不知该说他是痴还是命大,竟然将我随手送他的玉佩时时放在胸口,阴错阳差救了他一命。我正抚着胸口喘气,苏喻却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望地道:“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我将他一推,起身从他侍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正用拇指抿着刀刃,只听他在我身后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这一次我沉默了,只是举目向近在咫尺的战场望去。
苏喻道:“陛下目前尚且安好,我让苏容掩护着陛下向关内退去了,他们刚走不到半个时辰。”
我又是松了口气,只见齐国大军渐渐涨了上风,三两句把苑川之事用与苏喻说了,苏喻思索片刻,问我道:“鲜卑语的‘苑川已破’如何说?”
我微微一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讲这句话的发音一字一字教给他身边的传令兵。
不一刻,只听我们附近的齐国兵士用鲜卑语大吼着“苑川已破”。
这声浪逐渐蔓延开来,直到全部齐国人都在高呼这句话,鲜卑骑兵似乎军心已乱,猛烈攻势已然肉眼可见的弱了下来,更有已然调转马头逃离战场的鲜卑逃兵,被他们的督战将领一刀斩于马下。
我将他推到众人中,道:“保护好你们的苏大人!”
说罢,我捡了匹附近的马儿翻身而上,驱使着马匹再次挥刀冲向鲜卑人。
苏喻的声音遥遥传了过来,带了些急切道:“千万小心!”
我在乱军厮杀间,忽听到有人用鲜卑语大喊着:“撑住!咱们的精锐已去追杀那中原皇帝了!待杀了他,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这句话传过层层喧嚣,我一时听不真切,立时顿住动作,环顾四周,见那人服饰似是一个军官模样,心知他所言多半不假,当下左砍右博直杀到他面前,此人身手亦是不错,我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他击落马下,当下翻身下马制住了他,用鲜卑语喝道:“你刚才说什么?有多少人去追杀齐国皇帝了?!”
那军官愤恨地望着我,却咬紧牙关不语,我一脚踢翻他,死死踩着他的脖颈,威胁道:“说!”
那军官道:“你有着鲜卑人的眼睛,一定流着鲜卑人的血,但你现在做的都是屠戮同胞之事,你是鲜卑的耻辱,是你父母的耻辱,你要杀就杀吧!我是断不可能背叛鲜卑的!”
不知为何,我心中只觉冷笑,但眉尖毫无来由地一颤,竟在此时此地想起了我母妃,不知她在天之灵看到我如今大肆屠杀她的同胞,该如何作想?是否会难过……
我狠狠别开眼,遏制住自己的思绪,不欲再与他多言,我踏住他的胸膛,用刀指着他道:“好,我成全你。”
说罢,我双手握刀,高高扬起,见他视死如归般闭上双眸,我猛然挥下,那是裹挟着呼啸刀风的一击。
然后,我硬生生顿住了。
刀锋顿在他的颈侧,一丝血迹顺着雪亮的刀刃滴在地上。
他睁开眼,粗重地喘息着,这一次他的眼中是不可置信、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死盯他与我相似的浅色双眸,一字字道:“恭喜你,这次没死,下一刀你说我还会不会停手?”
说着,我又当着他的面慢慢扬起刀锋。
然而就在这一次,当我正要挥下的时候,他竟然失禁了。
我并不惊讶,视死如归是稀有的,但是总归有人能做到,但与死亡一次次擦肩的恐惧,我还未见过有人可以忍受。
如此这般两次后,在这鲜卑军官的大哭中,我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于是我立刻越过刀光剑影,折返回到苏喻身边,我对他道:“谢明澜去哪里了?身边有多少人?!鲜卑人察觉到了,他们派了三千人前去追杀他。”
苏喻也顿时吃了一惊,道:“苏容和周英各带了三千人护卫陛下,向东退去了,但……”
我不再多少,再次翻身上马,蹙眉道:“但是六千齐国兵士不够鲜卑人杀的,我这去救他,此处鲜卑大军军心已散,又有老裴和徐熙在,我倒是不是很担心,只是我不在你身边,你可不要死啊!”
这火势不小,许多火星飘在空中,从我的视线看过去,苏喻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眼中的清澈从容却一如往常,他的右手紧握着,一缕穗子垂了下来,有些脏污和被燃过的破败痕迹。
他见我的视线盯着手中,手指一缩,将那一缕残破穗子也收在掌中了,只是动作间,还是不小心露出掌中物的一抹玉色。他似往常一般微微仰首望向我,浅笑道:“好,我定会仔细留着这条命见你。”
我更觉五味杂陈,叹了口气,道:“你要是喜欢玉佩,以后我送你千个百个,此时你手中要紧握的是刀,是剑,是保护你自己的武器。”
说罢,我也没工夫再与他多说这些儿女情长之事,高声唤来一支精兵,随即打马而去。
我带人杀出重围,折了十来个人手,顾不得那么许多,便一路纵马向东追去,一路上,我只希望苏容周英二人在这紧要关头好歹拿出些看家本领,能够多抵抗一阵儿,撑到我支援。
然而飞龙岭层峦叠嶂,山势奇险,在最黑暗的黎明之前,眼前黑压压一片,使得我看不清前路,时不时被毫无预兆的悬崖断壁惊出一身冷汗。
这让我不敢放开速度疾驰,心中焦急万分。
就在此时,目光尽头,天色突然乍破,晨曦如万缕金光洒向世间,我怔了怔,心道:玉和,是你前来为我引路?
在这神明所助之下,我们一行人得以全速进军,终于在不久后在一个峡谷中追上了鲜卑人。
鲜卑大军善用火箭,这一次果然又是火光冲天,厮杀呐喊声不绝于耳。
我挥停手下,寻了个山坡上去向战局望去,只见果然是苏容与周英那两个人,他们带着不多的骑兵正在与鲜卑追兵厮杀,只是这支鲜卑追兵过于骁勇善战,连谢明澜的护卫亲兵也不能相敌,竟显出败像。
更有甚者,另有约莫两千弩手藏于左右峭壁上,正向无遮无挡的齐国兵士射箭,致使齐国兵士损失惨重。
我一时又是震惊又是无言,苏容和周英这两个废物,如此好的埋伏地形,他们愣是只顾着跑,将这高地让给了追兵。
不过此时腹诽已然无济于事,我对身后祁山兵士道:“带了强弓的随我来!其他人前去峡谷救驾!”
如此,兵分两路,我带了一队人绕上左侧峭壁,到了远处,我便下马衔住匕首,换了强弓在手,示意他们随我悄声袭击这一侧的鲜卑强弩手。
借着层林的掩护,我们静悄悄地摸到崖边,我无声地一挥手,顿时从密林中射出百千支箭,将大半强弩手射下悬崖,剩下的鲜卑人这才如梦初醒,慌乱向丛中射弩,只是还不等他们重新搭弩,我当先从林中跃出,用匕首了结了几人。
我的部下随即跟上,清理了剩下残部。
因着实在记挂谢明澜的安危,我顾不得对面还有鲜卑弩手,一脚踏上崖边巨石,搭了强弓向下瞄去。
从此角度,果然下方战况一览无余,只见火光映着的两方混战中,齐国人群中有一人着了一身墨袍,他面色沉静,一手执剑立在乱军之后,威严得倒仿佛还在庙堂之上一般。
只是当他看到祁山援兵后,竟微微变色,立时四下环顾,仿佛在寻找什么。
许是他没有寻到想要的,他忽然快步走到近前一个岐山骑兵跟前,将他一把拽下,紧紧握住他的领子,急切地说了些什么。
我心中忽地一沉,他原本隐在齐国兵士后,还不怎么显,这一动就不好了,他那身与众不同的墨色绣袍实在太扎眼。
果然,只听对面峭壁上有人高呼一声:“着墨袍者就是中原人皇帝!杀了他!”
这一喊之下,只见鲜卑兵都调转兵刃,四下寻找他。
我顿时拉满强弓,放箭搭箭,射翻了几个带头冲向谢明澜的鲜卑人。
谢明澜望着眼前倒地的尸体,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一抬眼,向我望来。
这一眼实在迅猛且毫无预兆,我忍不住退了半步。
哪知他这样定定望着我片刻,忽然抿紧了唇,眼眶一红,一向深沉的墨黑眼瞳中笼了些许雾气。
我赶忙摇了摇头,心道:隔得那么远,怎么可能看的那么细,我定是眼花了。
定了定神,我放声喝道:“晋王谢时贤在此!尔等蛮夷还不束手就擒!”说罢一挥手,我的兵士立刻高呼起来,纷纷跃上峭壁,拉满强弓向下齐射。
说完我琢磨着,当年三哥带兵在城墙上捉我,多半也是这个感觉了。
只是还不等我过完瘾,只见对面一支弩箭裹挟着雷霆之势向我面门袭来,我本能地一偏头,那箭擦着我的脸颊划过去,我只觉颊一凉,下一瞬,我的面巾便飘落了下去。
恰有一阵强风袭来,我的面巾被拂落峡谷,我一惊之下,忙用臂弯捂住口鼻,却已来不及了。
峭壁对面有人哈哈大笑起来,用中原官话道:“你是谢时贤?我怎么不知齐国三王爷也是个杂种?!”他顿了顿,又道:“这小皇帝不是昭告天下你死了吗?看来你们中原所谓的金口玉言也是靠不住的啊。”
我眯了眯眼,这人的声音,正是方才那个喊出谢明澜穿着之人。
只是此时我来不及多想,峡谷上下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一瞬,均向我面上望来,我的相貌再无法掩饰了。
一见之下,鲜卑兵士倒是还算平静,但是齐国兵士都惊呼出声,冷不防被回过神的鲜卑人偷袭得手了许多。
我捏的指节一声脆响,再次搭弓瞄向对面峭壁,也大笑道:“鲜卑王,听闻你素来兵行鬼魅,身先士卒,没想到你竟然亲自涉险前来追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