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程靖还没说话,邵明川一个眼神就扫过来了。
刚进门就被砸了满头满脸的鄙视,程靖差一点儿就炸毛了,但第二眼扫到鄙视眼神的主人,气焰就生生给憋回去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才不稀罕跟他一般见识。
“……既然福伯执意拒绝,明川就再上表一封。此事是明川莽撞了,不过,勋爵历来只授自身有功之人,功绩审核尤为严格。福伯对船只改良的堪称神来一笔,对帝国海军的贡献卓著,审核自然不成问题。但程公子若想封爵,恐怕……”邵明川说得婉转,但上下打扫程靖的蔑视眼神太露骨。
程靖满肚子火,偏偏面上还得继续装纨绔,自作自受的道理他都懂,他也决定大人大量不予邵明川计较,偏偏邵将军临出门的时候,反手又给他一闷棍:送邵将军出门的时候,程靖的贴身小厮还抱着象牙模型等在门口呢。能一掷千金买这玩物的,程府上下找不到第二位。船模有明显的西番船仿造特点,邵大将军眼睛一扫就知道。邵明川一路走到门口,临走前,回身对福伯嘱咐,“程公子年纪还轻,还请福伯多多注意,不要让他玩物丧志,西番的东西处处不比东洲,但胜在稀奇少见。那些西番红鬼早就眼馋我东洲富饶,对我东洲心存觊觎贼心不死……万事还要小心谨慎才是。”
邵明川在门口说那番话时,程靖没警觉自己被敲闷棍,还在走神呢,魂儿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但邵明川作为海军统帅,这一闷棍敲上去,能无痛无痒无声无息么?
话落三天之后,程靖就被看管起来了。
邵明川亲自下令派的卫兵,美其名曰贴身保护,为了就是防这废物少爷别鬼迷心窍的被什么人哄骗了去。怎么说都是纵横船舶的当家人,机密图纸别人拿不到,程靖若要看,谁能拦得住?万一有什么人拿个象牙珠宝的就哄得他把机密泄露;或者万一他被绑架,用来威胁福伯……邵明川守土有责,这等细节都要注意防范。
对程靖来说,这跟监狱蹲小号有什么区别?
“说怕我被拐骗,”程靖气得生生笑了起来,“在他眼里……我就那么白痴?我就那么二?别人给倆枣儿就能把自己卖了的二货?”
水清浅掰扯手指头,深深警告自己:被人骗就等于二货,是很丢人的称号。
“……你是没看到,那俩榆木疙瘩,我一出门就跟着,一出门就跟着……”程靖吐沫星子横飞的跟水庄主数自己这两年的苦大仇深,“好吧,我不生气,我他妈的是海的宠儿,我程大少的心胸像海一样宽广!我能稀罕跟俩大头兵一般见识?”
水庄主忍不住心里吐槽:您这细胳膊细腿的,你倒想跟帝国武士见识见识呢。
“……花楼里,爷挨揍了,作为护卫你俩倒是出手哈,也让我‘程太岁’尝尝从此街面上横着走的感觉。啊呸!鼻孔朝天的,我就是供了两个祖宗,我跟你说,还义正言辞的,说什么他们不是马仔打手……”
水清浅看着气的眉毛都快竖起来的程靖,觉得程小叔真的太悲惨了,觉得官家的人果然不能惹啊,这才一个将军,派出的护卫都跟牢头似的,那要是皇帝派出金吾卫……怪不得他爹一提起来,就好像被关小黑屋一样。
“……毁了我的假期,毁了风之精灵的处女航……我诅咒他一辈子娶不到老婆!”某内心阴暗的单身大龄男青年诅咒。
水庄主:“咳咳,邵明川成亲好几年了,他的妻子是庆乐郡主。我以为你应该知道。”
“那我诅咒他一辈子的真爱是男人!”
水庄主:→_→
第13章 抓包
程靖很优秀,他是飞天儿,他有传承,他的血缘决定了从一出生他这辈子的起点就比别人高。但人家邵明川也丝毫不逊色,而且作为一个东洲土著,人家的优秀和耀眼是真刀真枪、真金火炼里锻出来了的,跟他们这些开了金手指的飞天儿还不一样。程靖仔细对比了邵明川和自己,发现自己开外挂还掰不过大腿,捏鼻子老实认了。
四个人穿过林子,又翻了两个小山头,回到小庄院时,水清浅小力气短,早就累的不行。洗去满身的海水盐粒,随便吃了点汤面点心垫垫肚子,水清浅打着呵欠跑到他的海棠轩睡觉去了,也不管太阳是不是还老高挂在天上。
夏日天长,此时距离黑天起码还有近两个时辰,水夫人回内院忙着救治自己被晒红吹黑的皮肤。程靖则跑到书房准备出纸笔,要和水庄主商量给‘风之精灵’设计个漂亮标识,这时候,心腹手下跑过来禀告:有艘帝国军舰正往这边驶。
“啥?”程靖目瞪口呆,“你没看错?”难道自己没有把他们甩丢?不可能啊!
马仔:“少爷,那是咱自己家做出来的帝国军舰,我怎么会看错?真往这边驶呢!大工哥正招呼人手把福船移位置,给军舰腾码头。”
坏菜了!!!
程靖与水庄主对视一眼,同时起身,
“我去外面看看。”
“我去里面收拾一下。”
程靖没出庄院,直接上了院墙墙头,墙头角上有个塔楼,程靖抄起一把制式的千里眼举起来看。其实不用千里眼,程靖也能看清海面上的那艘帝国军舰,但拿起千里眼之后,他就能看到军舰上那张恨不得让他一脚踹过去的脸。
“冤家路窄,绝对是冤家路窄……”程靖骂骂咧咧往下走。
怎么办,怎么办啊?水庄主夫妇加一个鹭子,三个大活人往哪儿藏?凭邵明川那个多疑的性子,就算他们能把‘风之精灵’撇的干干净净。水庄主夫妇的身份来历,回头还不叫邵明川查个底儿掉?
是,邵明川就是再精明也不见得能把水庄主夫妇跟仁术先生和十一郎联系在一起。但问题是他程家上数几代祖宗都跟水吟庄不搭边。他跟水庄主夫妇压根儿不该认识,结果不但认识了,他还能邀请对方来自己的私岛上做客,这得多铁的哥儿们关系?这么大的猫腻明摆着,程靖能寄希望于邵明川眼瞎么?
万一他查到点什么蛛丝马迹,
万一他再联想点什么……
四个飞天儿一网打尽……
惨了,鹭子会哭的,他才六岁。
程靖一边儿吩咐水手们别那么快给他们腾码头,一边急忙往后堂走,他们三个臭皮匠好好商量商量,这事儿咋办?再有一刻钟估计人就到了。闷头冲进软翠堂,一抬头,程靖吓了一跳。
这两位大叔大婶打哪个村儿出来的?
“别傻站着了,赶紧帮忙把行李拎偏院去,哪有仆人住主院西堂屋的?”开口说话的是水庄主,一身粗布衣裳的打扮,正低头系腰带,脸色是常年被风吹过的那种棕中透黑,黑中带红的自然风。水夫人也是张黝黑的村姑脸,身上值钱的首饰都卸了,乌黑光泽的秀发拿了片蓝底梅花的细布包住,原本婀娜的腰身也变得臃肿。真是一白遮三丑,一胖毁所有啊!
水夫人看程靖一个劲儿的瞄,眼神还怪怪的,急忙打住他,“你看编排我们是什么身份比较好?庄户、厨娘?还有,你的水手靠得住么?”
“我的乖乖……”程靖绕着俩人,眼睛都直了,“这都是什么东西?”
“胭脂,中药,还有一些植物油。”水夫人另加两条毛巾围在腰上。
“若姐,你都神了!”程靖满眼星星的接过一小罐易容油膏夹到自己腋下,这个他必须也得有。然后才拎了地上打包的行李,出门安置。
一竿子水手,外加临时照顾庄院的管家、兼门房、兼花匠的‘衡哥’,还有临时负责打扫做饭的‘衡嫂’,站在一起。邵明川带着姬昭和几个亲兵来登门拜访的时候,他甚至都没往仆人堆那边看一眼。
程靖阴阳怪气的,“在远离潜港之别院,邵大将军在百忙之中到寒舍做客,真是我的荣幸。”
邵明川看了程靖一眼,脸色黑得吓人,“进去说话。”
程靖一口气噎在肚子里,肝疼。
进了堂屋之后,水夫人端着茶壶茶碗给大家倒茶,程靖看到邵明川的视线落在水夫人身上,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咳……”邵明川清清喉咙。
程靖的心脏骤然一停,随即把手里的茶碗往桌上一放,当啷一声响,吸引了邵明川的视线,“没什么好茶,让将军见笑了。”
水夫人收了茶壶托盘,一声不吭地退到门外,无惊无险。
看水夫人安全过关,程靖像个泡在水里的萝卜缨子,立刻硬气了。
“在这个离潜港百里海外,竟然能碰到将军登门拜访,还真是稀罕,将军有何贵干哪。”程靖开始拉长音。
邵明川:“在下听说程公子跟人家在翠红楼争风吃醋被打折了胳膊,在家养伤,能在这里看到公子,确实很是稀罕。”
程靖:“听说将军手下治军严谨,对失职的手下向来军法严惩,我碰巧认识俩人,貌似失职。为了维护将军的铁面无私,就不替他们求情了哈。”
邵将军没说话,盯着程靖看,把程靖看得笑容慢慢僵硬,心里直发毛。邵明川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程公子堪称一妙人。”
程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什么意思?
邵明川又说,“以前一直跟福伯打交道,倒是与公子相交甚少,在今日看来,不得不说是个遗憾。但所谓相交,但求相知,又不必在意时日了,对么?”
“将军过赞,在下诚惶诚恐。”
“程公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在下听说这处小岛是公子的私人别院,设计独具匠心,一直颇为仰慕……”邵明川话说得意犹未尽,脸上也带着笑,但是眼神里的强势直刺程靖,让人心惊。
程靖的神经紧绷到了高点,对方目的不明,却带着以势压人的强硬,他还得笑着捏着鼻子领死对头参观他的花园。
程靖与邵明川根本谈不上熟。说破天去,俩人只算钱物买卖的合作关系,而且这关系中间还隔了一个福伯。程靖跟邵明川仅仅点头认识而已,谁想对方竟会厚脸皮提要求进园子参观?但是,作为一个正常的、寻常的东洲百姓、海船商人,会有人拒绝海防总长的亲口要求么?敢么?
程靖硬撑着若无其事的状态带着他们逛花园,心里翻江倒海,他肯定邵明川看出什么不对劲儿了,不然以一个大将军的身份,他绝对不会提出那么突兀、甚至堪称无礼的要求。可是程靖不能拒绝,谁知道人家还有什么后手?还有,他到底哪里出现破绽了?
“四知堂。”邵明川看着牌匾,大有深意的回头看程靖,“这是书房么?取‘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之意?”
程靖木着脸,“不。是游遍天下需‘知美酒,知美女,知美食,知美景’之意。”
邵明川大笑,“程公子果然妙人,”他举前一步,明显要参观参观的架势,嘴里还假模假式的问,“不介意吧?”
介意!
老子,十分,他妈的,介意!
程靖心里咆哮,脸上却挂上灿烂的微笑,狗腿十足的开门,“当然不,这是在下的荣幸。”
“啊!是十一郎的画。”一直充当布景板的姬昭进门第一眼就看到墙上的一幅《长天水色》,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画,再看落款,忍不住吃惊。
邵明川端详了半晌,“好画!真是好画。”感慨的摇摇头,真是意外,“墨色很新……程兄真有福气,如今还能得到十一郎的新作。”
当然新,这是水庄主前几日才画的,送他的礼物。妈哒!
程靖摆出一脸吃惊,“哦?十一郎好像挺有名的,这玩意能值多少钱?我不太懂,在翠红楼赢的。有个二货跟老子面前摆阔……”
在邵明川的莫名眼神下,程靖有点心虚的草草结了故事。
书房里除了十一郎的画,没什么别的扎眼物。在风之精灵建造完毕之后,这间书房就算废弃了。程靖的那些设计草图早就烧了。风之精灵经过了三年的修修改改,基本帆船设计这一块,程靖已经完成了从理论到实践的全过程飞跃,他不需要留设计图纸,都在脑子里装着呢。
程靖透过书房的窗子看向外面,看到池塘边的水榭,“我们到那边坐坐吧,我叫人去准备些酒水小菜。”
“晚饭吃过了,我们去坐坐就好,”邵明川拦下欲离开的程靖,“我的兵今天忙着赶路,一直没来得及吃晚饭,这功夫,我的副官恐怕正麻烦你的伙计们帮忙弄些吃食,我看我们就不必给他们添乱了。”
“将军发话自当相从,请。”
“请。”
程靖不知道邵明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刚刚邵明川说的很明白,自己的手下全被绊住了,没人能脱身背着邵将军搞什么名堂。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程靖反而放下心来,如此这般,水庄主夫妇算彻底隐形了。一会天黑,夜里涨潮,他们拖拽风之精灵到林子里掩盖的沙滩痕迹都能被潮水抹平。邵明川再精明,也不会先知到摸黑派兵翻过山头,趟过丛林,到小岛的另一边沙滩上掘地三尺去找船。
邵明川当然没那么神通,他只是用一部分亲兵拖住庄园内的所有人,然后再派一队亲兵在庄园附近好好查查蛛丝马迹。毕竟是一艘船,不管它泊在哪儿,都会有痕迹留下来。而且按照正常思维,既然程靖把庄园建在这,就没有理由他会把船坞建在距这里很远的地方。
双方各自有各自的盘算,邵明川有算漏的地方,程靖也有,他忘了水清浅。
他们前面这顿兵荒马乱、各种遮掩,却没有一个人想起来叫醒鹭子仔细嘱咐一番。没机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也没想过对方进入后院。但是现在,邵明川就在后院,并且这处水榭距离水清浅睡觉的地方很近。整个院子本来也没多大,各处屋子都是围着中间的花园池塘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