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玓从怀里掏出小荷包,认真地数出来二十文钱放在破碗里,弯腰的时候低低的话语也流露出来,“去让阿牛送信,‘流星’。”
牛胜僵住,猛地抬头看向虞玓的眼,他却已经摆摆手往后走,身影渐渐离开了。
牛胜心里一边狂啸着啊啊啊啊啊一边收拾着工具迅速逃离平康坊。
虽然郎君记得他这件事让牛胜很高兴,但是用那种模样去见面让他更加尴尬爆棚,恨不得现在就跳进湖里醒醒脑。
“‘流星’?”
阿牛虽然不知道这代号后的意思,却清楚这意味着需要紧急告诉掌柜的,正在院子里浑水摸鱼的他登时就薅了一把牛胜的脑袋窜了出去。
回去又得挨训了。
阿牛一边懊恼着一边回到东市去。
而在那星罗棋布的坊市内,如若往上,能看到一点红色波登波登地飞奔在大街上。
虞玓两颊发红,酒意久久未散,纵马狂奔时吹拂来的清风褪.去了些灼热的酒意,却逼得那淡红渐渐爬上了眉梢,晕染开了眼角的色彩。他的眼波微动,古井无波的脸上透出了些久违的亮意,红菩提兴高采烈地迈开四蹄,如同疾风。
虞家阍室的门房都差点被二郎的恣意狂放吓到了,分明还是原来的人物,可那瞬间逼近的一人一马让得护卫差点还以为是有人要闯关。虞玓利索地翻身下马,冲着门房颔首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路径往马厩去。
门房的人困惑地眨了眨眼,扭头问道:“二郎这是……吃醉了?”
他们基本不能看到虞玓吃醉的模样,他向来是有度,不管在作甚都牢牢把握着界限。除了当初为了测量自己的深浅而刻意吃醉过后,虞玓几乎从来不曾越过界限。
马厩里,红鬃马显然是跑出了兴致,马蹄还在不住刨着地面,虞玓懒洋洋地靠在她身上发呆,好半晌后才慢慢地给她重新换了新鲜的马草和水。
当虞玓拖着湿哒哒的宽大袖袍出现在院门口的时候,就连白霜都忍不住诧异起来,几步赶出来扶住郎君,又连忙叫人去备醒酒汤和热水。虞玓抬手用袖子捂住嘴,小小地打了个酒嗝,然后同白霜说道:“姐姐,我头晕。”
他的袖子在那马厩里弄得湿透,差点没把自己跌下井里去。
白霜哭笑不得,和扶柳一块扶着虞玓进门去了。
虞玓这身深衣已经湿透,白霜原是想要替他换下,还没碰到衣襟,刚刚还昏昏沉沉的郎君就挣扎着坐起身来,一板一眼地说道:“阿娘说衣服要自己换。”
白霜忍不住弯了眼,如同哄小孩般地说道:“那您先换着,待会我进来。”
待屋里没人后,虞玓才慢吞吞地抬手摸上了衣襟,扯了好半天后,才想起来是要先解开腰带,手又慢吞吞往腰带扯去,好容易把湿透的衣袍给褪下来后,他抱着湿哒哒的衣服发呆了片刻,如同发蒙般地转头看向半开的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已经蹲着一大只肥坨坨。
黑色挤满了窗户的缝隙,那条长尾巴不甘寂寞地窜出来,在肥坨坨的后面摇曳着。
“大山公子。”
虞玓字正腔圆地吐出了四个字。
然后打了个小酒嗝。
虞玓慢吞吞地抬手捂住了嘴,然后衣服就掉下来了,他看着湿哒哒堆在脚边的衣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要换衣服。他转了个圈,眯着眼在软榻上找到了白霜准备好的常服,伸手抖了抖后,歪歪斜斜地给自己套了起来。
猫歪着猫脑袋地看着虞玓的一举一动。
虞玓换了好半天,等到外面白霜问了第三遍的时候,才拖着声音懒懒地说了声好。这时候连醒酒汤都已经准备好了。她端着醒酒汤进来,就看着虞玓一本正经地蹲在窗前,矮着身子抬头,正从下往上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大山公子摇曳的长尾巴。
虞玓的头慢吞吞地跟着白点尾巴晃来晃去,白霜都有种他下一瞬要跟着扑出去的错觉,“郎君,吃些醒酒汤吧。”他虽然醉意朦胧,对白霜的话还是听的,在她说完后就站起身来,踱步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灌了两碗不知道是甚味道的醒酒汤后,虞玓乖乖地吐出来一个字,“困。”
白霜眼里的笑意都止不住倾泻了出来,哄着他说道:“那要往里头再走走,床榻在那侧。”
虞玓使劲地摇头,有点乖僻地说道:“在这。”
他醉酒后说话都很简短,一字一字地咬牙,字正腔圆地仿佛在说什么大事。
白霜就去取了床被褥,让虞玓就近在软榻安歇了下来。
等她退出去后,扶柳看着白霜合上了门,低声说道:“上次郎君醉酒可不是这样子。”扶柳记得那个时候郎君很平静地就去睡觉了。
白霜想了想从前的画面,在那树下睡着的郎君……倒也没安静乖巧到那里去。
屋内,说了要睡觉的虞玓平躺着,漆黑透亮的眼眸睁着,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软榻上来的大猫,肥坨坨的重量毫不犹豫地压在了虞玓的胸口,闷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很快这猫就滑了下来,在虞玓的脖窝趴下来,热热的体温透过蓬松柔软的毛发蹭到了虞玓的皮肤上,原本有些冰凉凉的脖子就被蹭热了。
纵然是夏季,虞玓的身体还是冰凉凉的,这让猫很是欢喜,大尾巴毫不在意地横跨在虞玓的脖子上圈住。
虞玓抗议,“热。”
猫敷衍地挪了挪肉垫,给他让开了一点点距离。
虞玓眼眸往下瞅一瞅,那漆黑的毛发还溢满了他的胸.前,甚都看不到,就默默躺在枕头上平视着顶上的墙壁,自言自语地说道:“放线钓鱼,鱼跑了怎么办?”
屋舍内沉默了半晌。
只有一个声音锲而不舍地追问:“大山公子,鱼跑了怎么办?”
猫:嗷呜!
滚啊!
纵然猫吃鱼,可同他大山公子又有什么干系?
虞玓似乎从猫抗拒的吼叫声中得到了答案,默默地挪开了点距离后,沉默了半晌,又开始骚扰大山公子,“我好困。”
猫开始思考他现在来找虞玓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虞玓翻了个身,伸手把一大团温热的猫毯抱在怀里,毛绒绒的皮毛蹭着虞玓的手腕,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醒酒汤让他开始逐渐挣脱了那种不受控的懵懂困倦,但清明的思绪不过一瞬又陷入混沌中,虞玓说道:“花雕酒不好吃。”
猫团在虞玓的腰腹间舔了舔肉垫。
“郑举举的酒量,比我好太多了。”虞玓呢喃着抱怨,他几乎要被她给灌醉了。
郑举举是个豪爽大方的人,吃起酒来可当真是海量,那一大坛花雕酒灌下去一点都不是事儿,还能利落地耍个行酒令,再笑嘻嘻地同虞玓扯掰着话来。
猫抖擞了下猫耳朵。
郑举举?
平康坊?
虞玓擦拭了手脸又换了衣裳,那淡香早就消失不见,只隐隐有着惯用的安息香的味道,却也让猫有些焦躁地在被褥里翻滚,用虞玓刚换的衣服摸爪。
虞玓听着被褥下轻微撕裂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白霜姐姐又要说我纵容大山公子了。”
正在磨爪的猫僵住。
锢着大猫的胳膊揉了揉猫屁.股……其实他是想揉猫尾巴,但是醉意朦胧下,虞玓控制得不是很好,掐了一把猫屁.股后,在大山公子骂骂咧咧的咆哮声中,虞玓困惑地噘嘴,“让喜欢的……嗝,人快乐,难道不对吗?”
这话很轻很轻,如果不是猫正愤怒地探出头来,他可能根本就没听到这句话。
猫从被褥的缺口爬出来,在被窝里弄乱的毛发倒立着,近乎爆炸成团的猫毛在猫抖了抖后慢慢地恢复了些,肥坨坨的大猫踩着柔软的被褥,肉垫按了按虞玓的脸。
半眯着眼的虞玓抬起眼皮,疲懒地看着他,“大山公子?”他软软地、用着带着酒味和困意的嗓音拖长叫着猫的名字,漆黑清透的眼眸不加掩饰地看着他。
长尾巴焦躁地在猫身后甩动了两下,很快又平静地贴服着下来,大山公子在虞玓的身旁趴下来,幽绿的兽瞳宛若盯着猎物般死死地看着虞玓,好半晌后,那尾巴沉沉地盖在了虞玓的眼睛上。
眼太清透。
不合适。
虞玓不得不阖眼。
顷刻就睡着了。
如小山的兽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不知道何时才悄然散去,在那熟悉的床榻上睁开眼的时候,耳边正是清脆的一声响动。
那是李承乾让皇宫工匠准备的报时器。
他清醒得宛如刚刚并未入睡般,慢慢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淡声说道:“贺兰楚石呢?”
內侍低声说道:“还在外头跪着。”
李承乾轻笑起来,饶有兴趣地说道:“那就让他去,传令下去,让几位左右庶子都过来。”
“诺。”
李承乾微眯着眼,道完正事却还未起身,抬手取下了挂在床头的荷包,那是一个胖乎乎的黄鸭子荷包。根骨分明的手指自里面取出了藏在里头的物什,指尖摸索着那刻上去的痕迹。
“勺儿……”
李承乾俊美的脸上流露出玩味,低低说道:“勺儿,勺儿……那种话,可轻易说不得。”
会当真。
…
虞玓发誓他再也不吃花雕酒。
虞陟嘲笑他的声音可以从这院子传到隔壁的院子,难得有一件能笑话虞玓的事情,他这做大哥的绝不会轻易放过。
虞玓请他来本是为了说韦常的事情,却只能先冷着脸让虞陟笑完。
“韦常是怎么回事?”
在虞陟显然这件事是过不去后,虞玓当机立断地往他嘴里塞了两块糕点挡住了他的笑意,然后才抓紧时间问道。
虞陟差点没被这两口给噎死,拼命捶胸吃了好几杯茶水后,才迟来地注意到了虞玓刚刚说的话。
韦常……他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这和韦家有什么干系?”
虞玓看着虞陟这模样,心里就有点数了。他这大哥怕是在私底下还是做了些瞒着他的事情,他幽幽地说道:“今日韦常来找我,说是你在吏部要被人针对,可能要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事情来。”他还没有说得透彻,不过看虞陟那恍然大悟的脸色,怕是早就心中有数。
“这是你想去工部的原因?”虞玓追问。
他的手指还搭在额头上,大拇指有意无意地揉着太阳穴,缓解着醉意的难受。他傍晚起身的时候,醉酒时候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楚,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些胡闹的事情,甚至还巴巴地和大山公子说起了困不困的话题,简直是羞耻!
虞玓抠着袖口,面无表情地吐槽自己。
虞陟耸肩说道:“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吏部和户部的争斗极为激烈,但是真敢随意下手的人可没几个,当真不要命了不成?不过我确实感觉到了部内的暗流涌动。其实从一开始我想去的就是工部,只不过刚好那当口去了吏部,那也是没辙。”他冲着虞玓挤眉弄眼,“不然你以为陛下去工部视察的时候,我怎可能恰好就在那里?”
这世上可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虞玓面色不改,“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也就是说这依旧是原因之一。”他利落地断定完后,并没有给虞陟说话的机会,漆黑的眼眸盯着大郎的眼,认真地说道,“除了这件事之外,大郎是否有什么事情忘记同我这做弟弟的说呢?”
虞玓这已经不算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虞陟垂头丧气,“我这不是想着你既然都不愿意了,就懒得和你说太多……韦家曾经想过要与虞家结亲。”他这话一出,虞玓的眼眸登时就微眯起来,“什么时候?”
虞陟挠着下巴,“有一年过节我硬要拉着你去走亲的时候……”
虞玓沉默半晌,“是你定亲的那一年,他们是要与我结亲?”
虞陟颔首,“韦常的岁数小了些,我与他不是很相熟。不过我与他的两位堂兄关系倒是不错,此事就是他们与我透露的风声。”说是风声,其实也不至于如此。眼下对世家女子的限制还不太强烈,上街踏青都是随性的事情,这说亲的事情虽然是秉承着礼数,却也彼此间有那相看的自由。
那有意说亲的人家并不需要说透,只是几个眼神几句话,彼此心知肚明,在那庙会踏青中相看两眼,若是彼此看中了,那自然就是一桩姻缘成了。左不过虞家和韦家两家的门第出身,要相配倒也门当户对。
虽虞玓的身份稍落了一层,可是虞世南还在,且待这位侄孙极好,又有他屡屡出彩的表现,自然是个值得压码的苗子。
虞玓若有所思,怪不得最初韦常就对他有点怨气,除了在崇贤馆的事情外,怕也是有以为他瞧不起韦家女子的事情。不过这种事情未成前向来轻易不泄露,韦常又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当初那要说亲的人家正是他的姊妹?
这不过是猜测,虞玓稍稍一想就放下了,对虞陟说道:“我不知韦常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可若是真的不可不防。虽然你已经去了工部,可若是……”
虞陟抬手拍了拍虞玓的肩膀,压下了他要说的话,“二郎,若我这做大哥的事事都要你这弟弟来担忧,那我这个兄长岂不是很不称职?”
虞玓微愣,就看着大郎绕过桌案,在他的身边跪坐下来,轻笑着说道:“你关心则乱了,旁的人有依仗,难道我们没有吗?”他低低说着,“祖父可还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