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屋舍内偶尔响起几声稚嫩的嗓音,粉雕玉琢的小童高兴地举着莲藕般的小胳膊,正冲着阿娘炫耀着祖母赠予的礼物。
萧氏轻笑着说道:“娘再这么宠着弘儿,那可真要无法无天了。”她穿着一身粉淡的衣裙,恬静的笑容带着无奈,视线在触及那小童又忍不住化作温柔。
“弘儿日后会无法无天吗?”在虞陟面前一贯正经严肃的房夫人在看到乖巧的弘儿,也忍不住满腔的柔软,总是爱宠上几分。只不过她也有数,对孙儿的教养总不会越过他的爹娘去。
弘儿憋红了脸,急切地晃着小脑袋。
这婆媳两人就忍不住笑起来。
待房夫人哄睡了弘儿后,他的奶娘轻声上前抱走了睡着的小郎君,挪去隔扇门内的软榻歇息着。
婆媳俩这才说起事来。
萧氏年轻,嫁到虞家来也没几年,且房夫人还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万没有立刻掌家中大权的说法。只房夫人还是会带着萧氏处理些来往事宜,慢慢让萧氏接触到那些人情往来,故而也能在旁帮手。
“……已有数家,只是按着夫君的意思,却不急在一时。”萧氏细声细语地说道。
房夫人道:“此事自然是不急在一时,可准备还是要做。二郎那性格就爱瞒着,若不是大郎问出来,谁能知道他心中已然闷不做声有了心上人?我从前在担忧的是二郎对此毫无兴趣,只现在看来反而不美。这情难勘破,总不能让二郎一条心思只往一处使劲。”
萧氏点头,“只二叔过些日子要考试,总不能扰了他。”
“那是当然。”房夫人抚掌说道,“我们现在先好生谋划,等二郎考完试后,再做打算。这京城姑娘好颜色,总不会一个都胜不过他那朝思暮想的意中人。”
…
虞玓猛地打了个激灵。
他握着酒杯有点怅然,肩膀上正披着刚刚白霜给加的披风,膝盖上盖着一张薄被,再有底下还深埋着温热的手炉,再怎么样都不会被冷意侵染。他难得在夜里想吃酒,白霜特特带人去挑了一壶来,在用那小火炉烫过后,吃进口里那滚烫的酒液正咕咚滑入喉咙,一瞬间如烟火点燃了四肢,连一贯冰凉的指尖都仿佛有点发烫。
虞玓执意要在庭院中坐着,故而白霜才会把他裹得如此严实,就连左近都有炭盆备着。石桌上有几碟精致的糕点,再有燃着炭的小火炉正温着酒,酒盏里头盛着清澈的酒水,倒映着天上挂着的半轮弯月。
虞玓哈了一口气,白雾成团地扑出来,稍稍脱离了温热的酒水,唇齿就透着凉意。栖息在内的舌头舔过冻红的下唇,舔到了刚刚吃糕残留的些许碎末,卷了回去伴着酒液一同吃下。
他吃久是看杯数的,如今算是第三杯。
再有两日就是考试的时间,按理说虞玓正该是埋头苦读,只是一路读到今日,在即将考试前好似也没了再临时抱佛脚的余地。正巧今年还是新科改制,最终还会有如何变动,虞玓也不清楚,倒也正应了“顺其自然”这四个字。
他揣着暖手炉坐着,若是虞玓再佝偻着腰,那模样端得是一派养老的气息。
虞陟跨步进来的时候,正瞧到了虞玓这般模样,忍不住在门口站定笑道:“阿耶阿娘他们生怕你紧张过头,可我瞧来二郎才是这阖府最淡定的人。”
虞家到底没尝试过这种经验,显得有些紧张忙乱,只房夫人行事淡定从容,才指挥得府里的人一件件安排,毕竟这满朝上下有这经历的人家不在多,或许这虞家也是在前列。
虞玓老神在在地说道:“只需些干饼凉水,总不至于熬不过去。”
虞陟嗤笑着跨进门来,“你是在做什么玩笑话?干饼子凉水?你可知现在那厨房正在赶工,就为了做出最合适入口的糕点,就为了你出门前备一合适的食篮出来?而凉水……你以为你现在的身子还是从前那胡乱吃食不成?阖府养出来的矜贵身子若是再让你邋遢处理了,那可不是得让人气急败坏了?”
虞玓信手从泡着的杯盏里抽出来一个,拎起小火炉上温着的酒水给他倒了一杯,“大郎言之有理,现在的我不比从前。”他稍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说道,“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日后在此事上倒是需要上些心思。”总不能越来越难养活。
好在虞玓也不难挑嘴,对吃食的东西都没有挑剔,只要能入口就吃得下去。
虞陟坐下的时候,小桃红给他送来了暖手炉,并着柔软的毯子盖在膝上,他嫌弃地说道:“在里头温暖的室内偏是不待着,就爱往外头这些冰凉的地方钻。”
虞玓懒懒地说道:“你可以进屋去。”
虞陟没好气地瞪着虞玓说道:“然后你我就隔着门厅大声喊话?”
“未尝不可,正好锻炼彼此的丹田。”虞玓挑眉。
“去。”虞陟一口吃完了虞玓给他倒下的酒水,温暖的触感让他也忍不住微眯起眼,“我可是被阿耶指派过来开解你的,不过我现在觉得怕是多此一举了。”
虞玓道:“大伯是在关切我,不过你就不一定了。”
虞陟笑骂了一句,“我怎就不是了?你不能因为我之前看你的笑话,就把我现在真诚的关心视若无物,那可是我难得的真心了。”
虞玓抬眸看了他一眼,懒得去回应虞陟的话,揣着暖手炉坐得慵懒,暗自想道或许方才搬着胡椅出来会更合适,还能往椅背缩着发呆。
虞陟也不说话,陪着虞玓一杯一杯地吃着。
只是虞陟吃得多,虞玓吃着少,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
“大郎。”许久后,虞玓的嗓音有点沉闷,裹着些听不清的沙哑,“三月的时候,我想出京一趟。”
虞陟吃得有点微醺,反应略显迟钝,“……你要去何处?”
虞玓仰头,望着群星闪亮的天际,难得有这样清透的天色,挂着的半轮弯月稍显暗淡,而亮眼的星辰挂满了漆黑的天幕,“去祭拜爹娘。”
虞陟放置酒盏的动作略停了停,温声说道:“那是该做的事情。”他轻呼了口气,“就算是祖父也没有阻拦的道理。”
虞玓沉沉应了一声,指尖摩挲着酒盏的纹路,慢吞吞地吃下了这杯酒。
虞陟还要再给彼此斟酒,却被虞玓抬手给拦住了,“我不能再吃了。”他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空杯的酒盏,“再吃下去,我会醉。”
虞玓不喜欢醉酒的感受,那会让人飘飘然不受控制。
虞陟没有劝酒,收了势和虞玓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到最后还是被虞玓小嫌弃地赶了出去,“你还是回去陪嫂子与弘儿罢。”
虞陟看着虞玓站在院门口懒懒地摆手赶人,深以为二郎就是个不知感恩的小崽子,却在看到他有点嫌弃的脸色中忍不住崩开了一个笑容,抬手狠命揉了一把虞玓的头发,“我就知道……”
“嗷呜——”
兄弟情深的对话被突如其来的低沉猫叫声打断,不知从何响起的咆哮带着浓烈的独占。
虞陟挑眉,“游闲在外的大山公子总算是回家了?”他不抽回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揉了揉虞玓的脑袋,看着那碎毛不由得跑了出来,这才在迫近的压力中大笑着离开,在虞玓后头的庞大漆黑影子逼近的时候人已经消失在远处的走廊。
虞陟走得急,后头跟着的书童还忙不迭地小跑着,“大郎且等等——”
那声音扯远了留下些残痕,虞玓倚在院门旁,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斜看着自浓郁暗色中冒出头来的漆黑大猫,冰凉的嗓音留下些清浅的笑意,“作甚要去吓唬大郎?”
他说完这话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说道:“最近几日.你的脾气有些暴躁,是身体又不舒服了吗?”虞玓的思绪转到了大山公子那偶尔有些行走不便的后腿,难道是最近后脚的旧疾复发,使得大猫的脾性也有点反复暴躁?
猫迈步走到虞玓的身旁,仔细一看确实是走路时有点不太灵便。
虞玓蹲下.身来,不管那矮及地面的衣裳下摆同披风,慢吞吞地伸出手来,还没摸到就被大山公子灵巧地避开。他低低地从喉咙里飘出来些沉闷的咆哮声,听来有些可怖,显然那脾气是真的有点臭臭的。
郎君懒懒地蹲着,也不起来,就同猫的绿瞳对视。
啪。
啪嗒。
猫尾巴有点不耐烦地拍着地面。
霜白沾着虞玓的眉梢,这天瞬息万变,分明是初春将来,却时常飘着几场小雪。寂静的天地间悠然落着雪,不多不少染白了干枯的枝丫,像是提前为那不至的春送了场白花盛开。
大猫站直了身子,矜傲地迈出了前爪,低头咬住虞玓的衣裳下摆往里头扯。他的力道极大,一个发力拖得虞玓有些踉跄往里头走。猫像是刻意使坏那般,纵是虞玓迈开了步伐,却也还是不愿撒口让他自己走动,这一路从院门口到屋舍前都走得跌跌撞撞,不得不依靠着大山公子,这一路一步才走得顺当。
偏生还是大山公子搞的鬼,才让虞玓走得如此别扭。
白霜得见,忍不住笑起来,“郎君可是得罪了大山公子?”她这话说来,就让虞玓有点茫然了,他站在廊下看着趴坐下来的大猫,抬头看着白霜,“姐姐为何这么说?”
“之前那两月,虽然大山公子时常会出现,可往往没甚定数。不过这几日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紧迫盯人的感觉。偏生又好似对郎君带着点恼火的怒气,着实让人捉摸不透。”白霜细细分析着,说到最后眉眼弯弯,轻声说道:“可这也看得出来大山公子对郎君的关切。”
猫默不作声地甩了甩尾巴。
这白霜倒是有种天生的敏锐。
虞玓漆黑的眼眸安静地看了片刻猫,同白霜低低说了些明日的安排,就自进了屋门去。白霜掩上了门,心里对虞玓却是有点担忧。
方才郎君同大郎说起扫墓的事情,绝不会是无的放矢。
虞玓解下束发,松开衣襟,在洗漱后只着中衣上了床榻去,他坐在床头,而大山公子盘踞在床尾,彼此间就好像临着一条楚河汉界。
虞玓盘着腿,浑然不在意自身的姿势模样,挽着袖住着下颚有点出神,直到有条忍不住越过界来撩拨的猫尾巴勾回了虞玓的注视,这才轻声说道:“昨日师娘同我说及了那日夫子有些生气的原因,他们此次离开后,王家应当会开宗祠除去他们的名讳。”
这相当于死后不能入祖坟,不能归于故土。
而那日午后,夫子像是知道师娘与他说过此事,漫不经心地同虞玓说道:“伤心难过有之,然此事我从不后悔。”
虞玓因此思及自身。
从他离开石城县至今已有数年,而他当初在石城县的时候,最终也没有去祭拜阿耶的坟……当初不管是虞晦还是徐娘子都提及不愿折腾,就地安息便是。
故而虞玓被接回来后,虞昶虽动过心思把虞晦与徐娘子再送回故土安葬,可因着这个缘由与没有人手可以分派,最终还是暂且搁置了这个念头与想法。
虞玓淡淡地说道:“我或许应当归类为不肖子孙。”
啪嗒!
横跨界限的猫尾巴狠狠地在虞玓的胳膊上抽了一记。
临近考试了还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虞玓难得的郁闷被大山公子给狠狠打断,然后在猫瞳虎视眈眈中不得不熄了灯上.床榻去。而在虞玓躺下来的瞬间,床尾有那庞大的阴影滑行了过来,悄无声息地从被尾钻入,然后在虞玓的腰腹处液化成一大滩猫饼,软绵绵地靠着虞玓的胳膊。
虞玓试图去摸。
啪叽。
猫狠狠地拍了一记胳膊。
虞玓老实躺平了。
顷刻,风雪声灌耳,屋舍内很是寂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起伏。
翌日,常朝照常开始。
工部正在同户部扯掰着钱财的支出,那头兵部正薅住吏部不放,正要再挤出来几个名额。吏部官员暗自叫苦不迭,这难道是他能左右的不成?何不去怼那中书侍郎与同平章事?他们归属于尚书省也只做执行成不?自家人难道还不知自家事吗?
这互啄鸡毛乱了一地的时候,坐在圣人左下的太子殿下正含着笑意听着,那耐心从容的模样倒是比有几分不耐的陛下还能容忍。李世民瞥了一眼高明那眉梢都流露着笑意的模样,正大光明地当着底下的人的面开小差,问那身后侍立的宦官,“近日来东宫可有喜事?”
那宦官低声快速地说道:“并无。”
圣人好奇地摩挲着下颚,若是没有的话,最近高明的模样可真像是喜事盈门,那往日如同挂着笑容面具的俊秀面容也常带着些真心的笑意,就连同青雀之间的关系也柔和了不少,可真是让他这做阿耶的高兴。
可这高兴,好歹也得有个由头罢?
他观高明最近行走的模样,要是搁在往日,也当是有些低沉才是。
“陛下——”
李世民的游神猛地被魏征的一声高喊惊得回体,镇定自若地回望,“卿家有事?”
太子低头轻咳了两声,勾着唇轻笑,怕不是陛下的走神被魏征给抓到了。只是那漆黑幽深的眼眸正如这寒雪化去后的初春,稍显薄凉。
…
正月十日,正是迎来送外的时节,开门鼓刚刚敲响,坊门不过刚开不到一刻钟,可稀薄的日头下街道上已是翩翩白衣满目,满满当当地挤满了人。
惯来科举考试的地点设置在贡院,恰是在礼部的南院。有那心急的学子拥挤在人潮中为这寒窗苦读的十数年而啜泣,也有那心高气傲之辈,仅仅是站在人群中便显得鹤立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