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到底是多北,到底是多南,他们还是说不出一个准确的地点。
虞玓认真想了想自己的情况,请白霜在饭后帮忙找一找库房里可否有收藏起来的关于祖籍之类的事务,而虞玓则是自己回到了后院,站在池塘边有些出神。
他的手里拿着个从书房顺来的鲁班锁。
那斜阳的余晖散落在池塘上,碎碎的波光看起来有些好看。这池塘应该是通了些暗河,不然这荒芜没有打理的三年里,不可能一直如同旧日的模样。
虞玓回忆起了一些事情。
一些同他手上这个圆桶形鲁班锁有关的记忆。
…
贞观六年夏。
虞宅前院,几棵老槐树的树荫下,有神情急切的婢子跟着位矮小的童子往后院去。
“小郎君且等等——”
院落不大不小,两进堪堪能让徐芙蓉和虞玓并几个婢子过活,老门房刘河平日也算殷勤做事。因着酒水的生意不错,上下都打点周到,徐芙蓉虽是寡妇,却也无人敢欺辱到她家门前来。三年过去,并未惹出什么麻烦。
白霜的声音不能阻挡虞玓的脚步,在这正午当空的时候,她更是闷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只见前面这小童沿着屋檐迈开步伐,看似不紧不慢,实则小短腿飞快地交替着。
若不是虞玓打小性情矜持内敛,怕不是要抛开一切跑起来。
到阿娘的屋门外,穿着窄袖淡蓝翻领长袍的虞玓方停在门边,面无表情的小脸鼓了鼓,是做深呼吸的姿态,两三下后平息了急促的呼吸,身材矮小的虞玓这才费劲地迈过门槛,总算望见那靠着软榻垂眸、柔美的脸庞尽是苍白的娘亲。
徐芙蓉病了。
连日里请了好些坐堂医来,都只开了些平和调理的方子,无太大的效果。
“阿娘。”
虞玓抿了抿嘴,小脸有些茫然无措。
徐芙蓉笑了,她难得看到自个儿打小端正严肃的孩子流露出这般鲜活的色彩,就好像刹那间打破了平静湖面,虽失却了雅致,却多了些许灵动的色彩。
“小勺儿,过来。”
她抬手让虞玓靠近来,把虞玓搂在怀里,温软的小身子靠着阿娘,娘亲身上带有的淡淡香味让小孩的睫毛颤了颤,耳根红红的。他对这种亲密的接触不太适应,手脚不知如何摆放,只得把两只小拳头缩在怀里。
徐芙蓉看着虞玓小脸上的犹豫,先是忍不住笑起来,随即又有些叹息。
若不是长久的颠沛流离,何至于让自家勺儿如此疏离冷淡。徐芙蓉忍住喉咙的瘙痒,让屋里担心她的婢子休息去,这才摸着虞玓圆圆的后脑勺说道:“阿娘有东西要给勺儿。”
虞玓抿唇,认真看着阿娘,却看到她从床头摸索了半晌,不知按了何处,硬生生从床头方格子里装饰里扭转出来一个格子抽屉,徐芙蓉取出来一个巴掌大小的铁铸小圆桶。
仔细一看,这圆桶纹路分明,是个被完整拼装起来的鲁班锁。
徐芙蓉把鲁班锁递给虞玓,苍白着脸色笑,眉眼弯弯,温柔地看着他,“可还记得怎么解?”
鲁班锁这等智趣的东西,徐芙蓉是曾教过虞玓的。
虞玓接过来,清透的大眼睛看了两眼阿娘,见她还是笑着,这才低头慢慢试探着鲁班锁的各处。在自家孩儿低头的瞬间,徐芙蓉的笑容就淡了些,她的呼吸微妙急促了两下,却还是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个鲁班锁是由十二根拼组而成,虞玓按出来第一根后,后面就很快解开了。这都是熟悉的步骤,但是他在最底下的那根呈现“H”形状的铁柱发现了一个分明有着花纹的暗格,很小,却也很明显。
四瓣花,还有小小的花根。
虞玓抬头看着阿娘,徐芙蓉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显而易见重点在这最后的花纹暗格里。
小孩面无表情地想了想,然后把所有的小铁柱都摸了一遍,没有其他的花纹了。小孩有点点发懵。
徐芙蓉见状,爽朗大笑。
她很久没这么笑过了,笑得如此明艳,连带眼角都微微发红,“勺儿猜对了。”徐芙蓉的右手松开,掌心里面是如同小小花瓣的铁块。
花瓣般的钥匙。
虞玓的小手拿走钥匙时,摸到了阿娘的手心。
滚烫的。
他把花瓣钥匙按在那朵小小的铁花上,然后轻轻按了下拼完整的花瓣。
暗格打开了。
狭长的空间里躺着一根黄铜钥匙。
他见过这把钥匙。
半月前,阿娘说要和虞玓玩游戏,遣走人后,他们一起把一个大箱子沉入后院的小池塘。
这是大箱子的钥匙。
“勺儿,阿娘教你最后一个道理。”徐芙蓉搂着虞玓小小的身子,唇色越红,脸色越白,眼眸越黑,声音却越发地柔软,“狡兔三窟,凡事多留后手。永远都不要把底牌露给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你至亲至爱的人。”她靠近虞玓的耳边,近到只有小孩才能听到那低喃的话语:“世人皆是如此,永远都是自私的。你爹如此,你娘我,亦是如此。”
她眷恋地摸摸虞玓的小脑袋瓜,旋即用力把温热的小身子推开,“去吧。”阿娘温柔的嗓音似乎还在虞玓的耳边,“按照阿娘以前教你的,藏东西的时候,要怎么藏呢?”
虞玓往门口走了几步,乖乖回头看着阿娘。
阿娘冲他笑。
小孩转头出了门,再回来一切已成空。
那是虞玓与阿娘的最后一面。
…
过往的回忆翩跹翻滚着,让虞玓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他看着这片池塘的眼神极为淡漠,握着圆桶的力道,一如当年他死死握住钥匙的力道,疼得手指发红也不松开。
这池塘底下,或许会有他想知道的答案。
第18章
等到将要宵禁的时候,卢文贺带着一脑门汗扎进了虞玓的家中,拎着薄荷水的茶壶就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大一壶,看他慢头大汗的模样,想来真的是为了虞玓的事情跑前跑后。
虞玓想他本来就是要考科举的人,不日就要去平州会合赶往京城,为他的事情弄乱了节奏,垂下的眉眼里有着几多愧疚。
卢文贺对他这个冷性好心的小友本来就多有关注,看他这般模样也猜得出虞玓的想法,便笑着说:“莫要如此,我从我阿耶那里知道了个大概,这内里的问题不是出在你身上,是县衙的手实乡账丢了。”
卢文贺这轻松的模样完全不似下午那般着急。
毕竟这责任就不在小友身上了。
户主手实乃是每户户主按规定时日申报,登记家中户口岁数与田地,以及同朝廷保证属实的户口文书,却是各地核查户籍人数的法子。乡账不必多说,就是根据手实统计的户籍账。
“库房里此前收着的手实乡账丢了一批,核查校正新旧户口时找不到原始的记载。下午几个里正并着乡贤皂役带了一批人去了隔壁街的陈屠户家,在他家里搜了出来。”卢文贺为了把这件事弄清楚,倒是跑上跑下忙活了不少。
“怎么会怀疑到是陈屠户偷走的?”虞玓蹙眉。
不管是偷手实还是陈屠户被发现这两件事,总是有些奇怪。至于这件事看起来有点虎头蛇尾的结局,倒不是让虞玓关注的所在。
毕竟卢文贺最初只听了家奴的只言片语,生怕他这小友当真是户籍乡账出了问题,也是出于关心急切罢了。
卢文贺吃完了水,急躁的情绪被安抚了后,开始给虞玓解释这其中的详情。
唐武德令:男女始生为黄,四岁为小,十六为中,二十一为丁,六十为老。
岁数一到,则需要各自服役。
陈屠户家中有三子,长子服役的时候突发疾病去了,次子去岁征徭役时落下脚伤,今年小儿初长成,正是年满中男的年限。
“你也知道,百姓若岁数年满八十要配侍丁一人。石城县内古来稀的也就四五个,已算是极为难得。陈屠户家中的幼子正好在此次征发的侍丁名额内。”卢文贺边说着边示意着。
虞玓颔首,对侍丁此事确有耳闻。
诸年八十及笃疾,给侍丁一人,九十二人,百岁三人。
此乃朝廷律令。
朝廷对那些年岁已高的老者颇有善待,中男以上便可以被征选,但凡被选中侍丁的白身免其服役,仅交纳租调便可。
“虽然名为征发,可这不是服役,且朝廷颇有善待。陈屠户为何不愿?”小郎君问道。
卢文贺叹息:“问题便出在这里,陈家小儿被选去给张家老人做侍丁。武德年间一场大病,张家十三口只剩了他一个,听说脾气古怪不说还极会蹉跎人,前面两个侍丁都曾被老人害得大病,这才不到三年就轮换了三个,你说陈屠户能乐意?虽然不用服役,可他家已经损了两个男丁,可不再愿意出事了。”
虞玓沉默,他没有问为何不拒绝。
卢文贺见小友沉默,倒也住了口,再吃了两杯茶才继续说道:“陈屠户被发现倒也是偶然。今日清晨,陈屠户的娘子去西北坊买杂货,闲谈的时候同铺子的老板说起你家中的大猫,继而聊到了各户情况。陈家娘子说:‘那小郎君合该是说吴语软糯的模样,何以养了那么只凶残的恶猫?’”
彼时白霜正进来给他们送厨房刘嫂做好的糕点,闻言忍不住问道:“这是何故?”
虞玓啃着热乎的糕点,嗓音裹在甜滋的咀嚼声中显得有些闷闷:“白霜姐姐,外头皆不知我原籍是说吴语的。”外头向来不知道虞宅徐娘子的情况,就连虞玓对自家来历也不大清楚,只是有着模糊的猜测。
陈屠户家是怎知道的?
负责排查的差役走遍了整个县城,把收集到的口述记录下来,归于县衙。
整理的时候被县衙里的老差役看到了,常年精于此道的他登时就发现这个难以发觉的细节。与那条街的里正一对,就去陈屠户家蹲守了。
卢文贺笑道:“好在丢失的手实都找回来了,总算与你毫无干系,白担心一场。”只是恰好屠户家与虞家是一个里正,被无辜波及到而已。
小郎君思忖片刻,让白霜附耳,悄声说了些事情后,白霜默然离开了。
虞玓送着白霜离开后,清冷的嗓音淡淡响起,“那陈屠户为何会知道手实户籍文书的摆放?他与里正的关系很好?这些文书理应是收藏在县衙内的深处。若他清楚知道去哪里偷,是否有衙门内部的人告知于他?”
言及最后一句,他眉头微挑,竟有锋芒毕露之感。
卢文贺捏了块糕点,原是要吃下去,闻言胳膊僵住。
虞玓安静地看着他,宛如毫无察觉。
卢文贺讪讪把糕点丢进嘴里,嚼了两口就径直吞下去,连是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他叹了口气压着声音说道:“你忒敏锐了些。我阿耶说肯定是衙门里的人走漏了风声,如今正在排查是谁。但是估计没有后文了。”
虞玓抿唇,心中尚有一个困惑。偷走了手实乡账又有何用?按理说征发的名单上已经有了陈家小儿的名字,除非……陈屠户能确定这件事做出后,有很大可能会换人。
难道最开始名单不是陈家小儿?
这些困惑还得等县官审问后才能知晓。
此事卢文贺原是能派人传个口讯,可卢文贺还是亲自踩着宵禁的点走了这一趟,确实是尽心尽力。好在他们是同坊的住户,在虞玓再次致谢后,卢文贺带着家奴匆匆离开。
虞玓慢吞吞把余下茶盏内的茶水吃完。一直默默蹲守在柜子顶的黑暗滑落下来,庞大的身躯压在桌案一动不动。
倘若卢文贺知晓在他坐着的时候,那只令他害怕的大猫全程都蹲在他的头顶,不知他会是何感受?
虞玓拨了拨油灯的灯芯,让昏暗的光芒稍微亮了些。
白霜敲了敲门扉,进来把虞玓方才让她去问的事情告知他,而后蹙眉说道:“小郎君,这事可与你有碍?”
虞玓淡淡言道,“白霜姐姐,嫌犯已经抓到了,倒是并无大碍。”
白霜对小郎君向来是信服的,他这般说,她便相信了。在劝说了小郎君早些歇息后,白霜这才掩上了书房的门。
豆大的光芒中,虞玓的侧脸看不大清楚,唯有那双清透深幽的眼眸泛着湿润的光,让趴着的懒洋洋大猫看得清清楚楚。
小郎君以手撑脸,低垂着眉不知在看何处。
半晌后,屋里近乎自言自语地响起虞玓的嗓音,“陈屠户是普通的百姓,他不知道偷走手实乡账的下场,可告知他的那位差役必定是知道的。这是其一。仅仅是毁掉登记的文书不足以让官府更换侍丁的人选,必定还有另一个更强有力的原因。这是其二。”
小郎君抿唇。
他方才让白霜姐姐去问过负责采买的刘嫂。
刘嫂与陈屠户有些买卖接触,对他家娘子最大的印象极为泼辣,张口闭口就是下三路。可饶是如此,因着她风韵犹存,听闻有不少人同她有些不清不楚的皮肉关系。
且她不通笔墨,大字不识一个。
那些手实乡账都是以文字记载,假若未曾有人在陈娘子的面前多次叨扰,她为何偏偏会去看关于虞家的手实乡账?又或者是有人在陈家看了,然后被陈娘子所知道?
此事或许不如表面只是陈屠户一事这么简单。
或许与他有关。
虞玓想着,就看到那只大猫抻了个懒腰,顺带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利齿撩过嘴唇,在散漫中显露出猎食者的凶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