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声地喃喃自语,“她没事,她没死……她没事,她没事……”
指腹残余的黝黑便是证据。
…
瓢泼大雨中,班房的人冒雨进进出出,把最近袁莱的踪迹查了个底朝天。
方元拍打着肩膀,湿透的袖口已经拧不出水来,他有点晦气地看着这个天色。冬雨的连绵让家中都散发着终日不散的霉味,简直是糟糕透顶。
“吃口热茶吧。”徐庆看他倒霉,还是给他弄了口热的暖暖胃,“郎君把门口那小房辟成茶房,一直烧着热茶,你们来往的弟兄要是愿意可以去吃几口,都是些好茶水。”
方元顾不上烫连吃了两杯,那从脚板窜起来的湿冷才算是被压下去。他抖了抖身子对徐庆道了声谢,这才搓着手去厅内回话。
“……赌场和花楼是他最近常去的,就算是最近几日在石家做工,到了下午和晚上也是常泡在这两处。”方元念着,“南安的赌场和花楼就那么两处,故而能佐证的人很多。”
虞玓站在窗前,手里正剪着一根枯枝。
“他寻常去这两处的次数多吗?”
方元摇头,“袁莱就是个混子,兜里时常没什么钱。不过要是有钱就必定会去这两处耍弄,或许是最近做了什么有钱顽了。”
虞玓回眸,“若是如此,那为何他还要去求石庄给他个活计做?”
方元一愣。
虞玓把剪得七零八落的枯枝放下,“还有什么异常吗?”
方元想了想,“十一月二十的那日,他曾经失踪过两天。我带人找遍了整个人县城,那两日的行踪都没有任何的人证。就连他的邻居都说过没看见他。”
虞玓若有所思。
这件事郑寿铉已经预见到其中的麻烦,悉数都交给了虞玓处置,赫然要作壁上观的模样。虞玓收了这些证据,让方元先去歇息后,才把剪子放下,在厅内来回踱步。
就在方元来之前,他刚看完石庄写的字条。
那印证了虞玓的猜想,却也透着更多的麻烦。
证据。
虞玓摇头,就算石庄所说的话是真的,却也只有口说为凭,无实在的证据。若抓不住把柄,此事就只能牵连到石庄自身,而无法揪出那最下作之人。
他决定去一趟验尸房。
…
南安的惠安楼是最热闹的酒楼。
刘实再就时常在此处宴请各路的来客,只今日他在惠安楼吃酒,却不是为了这等用途。而是为了忍耐怒意。
刘实再自诩是儒雅风采的人物,寻常不会刻意冲着旁人发脾气,若是轻则训斥动则打骂,那便是不雅的举止了。他一人独坐吃完了两坛子酒,才把下头坐着的刘鹤与徐三石叫起来。
“说说看吧。”
刘实再平静地说道。
徐三石看了眼不说话的刘鹤,在心里把这个死胖子怒骂许久,“主簿,昨夜我们去了虞玓的屋子,本是要抓一个人赃并获。可没想到他居然养着一只体型庞大的凶兽,任是谁都没想到会有这一出,故而那些班房都畏惧不敢前。”他苦笑着像是想起了昨夜的场面,自己也忍不住有点瑟缩。
刘实再狐疑地看了眼徐三石,去问刘鹤,“他说得如何?”
刘鹤含糊地点头,“徐三石说得没错。”
徐三石看了眼刘实再和刘鹤的互动有些不满。刘实再是个多智狡诈的人,可偏生他最信任的都是自家人。刘鹤这死胖子再如何扶不起,有些事情刘实再都只愿意交给他去办,甚至在这样的询问上,也要多嘴去再问一句刘鹤。
刘实再道:“他养着一头宠,这件事怎没人告诉我?”能让人恐惧的体形怎么也算不得小,如何能隐藏起来?
刘鹤擦着汗说道:“二大爷,衙门内外是真的从来都没有看过这头凶兽的踪迹。须知它站起来都要及人高,要是进出县衙,怎么会无人发现?”
刘实再背着手站起身来,“他把这样一头凶兽养着,难不成是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一想到此处,他总算有些兴奋起来。
毕竟昨夜被打断的计谋着实让他肉疼,那可是让他舍弃了好大一个砝码才丢下的行动,居然就因为这突然所谓的凶兽而打断,这岂不是白白折损了前期的打算?
刘鹤是亲手置办这件事的人,自然知道刘实再方才到底是多么生气,眼见着他的怒火总算消散了些,这才壮着胆子继续说道:“二大爷,那凶兽少说也能扑杀人的模样,岂不是危险?”他刻意煽动的话语让徐三石忍不住蹙眉。
昨夜的成算他虽然没有参与,但是在带人过去的时候,依着刘鹤的激动程度,怕不又是栽赃的算计。若是能真的一股脑败坏虞玓的声誉,那也算不得什么。可当下没有一鼓作气地做成,定然是打草惊蛇,让那虞玓有了戒备……
且他们没有成功,则意味着陷害的筹码也会落到虞玓的手中。
他竟是不知刘鹤哪来的念想,真就以为事事都能如愿?
刘实再摇头,阴冷地说道:“已经失败了一次,定然会引起虞玓的戒备,贸贸然再行其他,只会激起他的傲气。他看起来寡淡素净,实则……”
他冷哼,“是个锱铢必报的脾性。好在首尾都抹除干净了,人也没了,他再如何追也追不到我们身上来。等此间事了,再行打算。”
人没了?
徐三石看着刘鹤不住擦汗的模样,心里不知为何划过一丝不安。
…
屋外狂风大作,像是雨势停歇后,冷风也熬不住脾性,开始肆意吹遍大地,卷来冬日的寒凉,再为那湿冷的土壤增添了一分。
透明的薄雾很快荡开,初起的微光打亮了屋内。
白霜正在同一个面容姣好的娇小女郎说话,她脸上带着残留的泪痕,手里还攥着一张有些晕染开的字条。手指擦过那些字迹,嘴边笑着,眼里却忍不住又滚出了泪,“是我害了他,是我耽误了大兄……”
白霜也是到今日才知道这内情,不由得怜惜劝慰,“你的身子还未养好,还是再休息两日吧。眼下石庄还未到那地步,或许……”
“缺少证据,对吗?”
石素抬头,水汪汪的眼里带着聪慧的色彩,“袁莱掳走了我,再卖给旁人。若是单单只有这个事实被揭露,反而会加重大兄杀害袁莱的可能。而我被当做……”她的脸色青一片白一片,“送来县尉这里的因果,却没有实在的证据,哪怕清楚到底是谁人下手,也无法道出。”
石素是个聪明的姑娘。
白霜想。
她摸了摸石素的额头,轻声说道:“若不能找到证据,郎君便不会提出让你做人证。此事你可以放心。”若是没有实在的罪证却要石素当堂作证,这无疑是白用功,还要搭上石素的闺名,这无论如何都是得不偿失的举措。
石素轻笑着摇头,尽管脸色苍白,可她笑起来的模样却很是好看,“我不是这般意思。我只是在想……这东西,能不能当做是罪证?”
她从怀里掏出来一件小小的东西递给白霜。
白霜面露诧异的神色,“这是……”
石素轻轻说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的双手绞着袖口,坚定的语气让白霜也忍不住动容。
“他害我全家,我定要他死!”
…
十二月初十。
书生起了个大早,在铺子买了俩包子,揣在怀里就兴匆匆地往县北去了。饶是他自诩起得不晚,但是到了县衙门外,早已经被里三圈外三圈包裹得满当,任由书生怎么挤都挤不进去。他讪讪地停在人群外,只道是邪门。
这都快年末了,怎大家伙还是这般有闲心?都凑到这处看热闹了?
就在这时候,自外头有蛮力往里头拥,那力道可比书生要大多了。那人挤着走了几步,停下来看着书生,惊讶地说道:“您也没进去吗?”
老六穿着粗糙的衣裳,手里还咬着一口包子,一看就是个上工的打扮。
书生还没答应,老六就咧开嘴笑着说道;“那好办,我带您进去。”他推着书生走在自己的后头,用他块头不小的力道挤压着人群。虽然百姓哎哎叫着,却还是不甘不愿地挪了挪脚步,硬是在满当的位置中再横生出两个人来。
石庄的事情已经在短短几日内传遍了整个南安县,这特地赶来听第一手消息的闲汉可当真不少。就在外头私语不断的当口,守着衙门的班头门子咳嗽了两声,那琐碎的动静也就渐渐安静下来。
这些日子他们可算是学会了,只要他们保持一定程度的安静,那衙门里头的人就不会出来驱赶他们。
这样的事情多了,百姓对衙门的畏惧后怕就渐渐散开了些。
啪——
虽是如此,开堂时被带上来的石庄还是引起了围观百姓的小声惊呼。
石庄因是待审还未入罪,身上并未佩戴刑具。站在大堂上挺直腰板的模样,倒也说不上憔悴。这副模样总算让为他担忧的百姓不住点头。
郑寿铉今日示意自己身体不适,让县尉虞玓处理此事,而主簿作陪。夹在他们两人中的县丞毫无存在感,只是默默吃茶就算,心里却是感叹郑明府果然是条老狐狸。
袁莱是个混子,家中寡母早就去世,惯来是空荡荡的一身。
故而石庄一人独站,着实是显得堂内空荡。
虞玓先是让人念完了案情,再去问石庄,“先前一说,袁莱是被你雇佣,再因井崩塌而死,此事来龙去脉一应清楚,仵作验尸单子如实,伤势符合。此事你是否承认?”
衙门外小声私语一片,就连书生也忍不住屏住呼吸。
石庄沉默半晌,摇头苦笑,“不认。”
他双手踹在袖中,长身而立,坦然说道:“当日袁莱求到我的门下,说是穷困潦倒。我看他可怜,便答应了此事。然几日后,我发现袁莱时常出入赌场与烟柳之地,丝毫不像是他所言那般可怜穷困,心下有了怀疑,便在十一月二十八那日灌醉了他,问他究竟是为何。”
石庄说到此处,神色有些发冷,“醉酒中的袁莱大发呓语,狂笑不止。说他其实早就怀揣数千文的钱财,只不过是要亲眼看看我是如何为亲妹失踪而痛苦不已的模样,才要投到我门下做事。”
此话一出,衙门外登时骂声连连,只觉得袁莱猪狗不如!
书生疑惑地摇头,“不对。”
老六是最靠近他的,不由得问了一句,“哪里不对?”
书生同他说道:“石庄现在这么一说,那他可能杀害袁莱的动机岂不就浮出水面了?他为何要说出来?没道理啊!”他不是觉得犯人逃脱是好事,只是他想不出石庄突然转变的原因。
堂上旁听的刘实再微眯着眼,先是看了下正在说话的石庄,再去看了眼虞玓。
“……袁莱在酒意的驱使下,告知我,当日在街上他调.戏了我二妹被我所阻,而后就怀恨在心。趁着我二妹出门采买的时候掳走了她,把她,把她转手卖了出去。”石庄握紧了拳头,眼里发红,字字泣血,“我恨极了袁莱,那数日都在思索着要如何报复。恰是在那日,我隐约听到了有人呼救,去看时,才发现因大雨滂沱,那老井年久失修坍塌了,而伤重的袁莱在井下呼救。”
书生一声叹息。
就连那些聒噪的闲汉也才此刻安静了下来。
“我眼睁睁看着他断了气,才打算要出门去报官的时候,只是万没想到,那日我竟然被蹲守在门外的刘鹤给堵住了。”
这骤转急下的话语让堂上堂下都愣住了。
刘鹤?
这刘鹤是何人?
有那机敏的人突地叫起来,“是刘实再的孙子——”
这嗓音在这寂静的衙门中显得尤为刺耳,刘实再猛地抬头去看,只见衙门外都挤满了人,不管怎么看都只能看到乌泱泱的人头,要从中寻到刚才说话的人却是极难。
这话倒也不算错。
刘鹤和刘实再的岁数相差不大,可辈分却差了辈。
哪怕是刘实再的瞪视,那窃窃私语也不断响起,甚至还有吵闹的声响,让虞玓不得不拍了拍惊堂木,让听者安静下来。
“你说你看到了刘鹤,是怎么回事?”虞玓沉声说道,“虽你确实亲眼见证了袁莱的死,可井口坍塌不过是个意外,他又是怎么恰好赶在这当口上的?”
石庄苦笑起来,声音沙哑地说道:“当然因为,这不是一桩意外。”
他道:“我家中奴仆有一人陷进了赌场,欠下了两贯钱。这两贯钱是刘鹤替他还上的,此子从此成为了眼线,替他做事。井口的坍塌不是意外,要堵住我自然不是难事。”
虞玓道:“就从此事来说,杀了袁莱,反而解你心头之恨。那投桃报李,刘鹤又要你做些什么?”
书生忍不住拍手。
县尉此话有理,无缘无故,刘鹤又为何要替石庄去杀袁莱,这甚至还要暴露了自己的眼线。
这其中必然有大大的问题!
石庄抬头看了眼虞玓,平静地说道:“他说他知道我二妹的踪迹,倘若我愿意听他行事,他就帮我免了杀害袁莱的嫌疑不说,甚至还能让我妹子回来。”
“他说你便信?”
“他带来了我妹子那日的佩饰。”
外头登时就闹将起来,有脑子灵活的人当即啐了一声,“畜生!畜生!刘鹤真他娘是个畜生!”有那还没想明白的人茫然四顾,就看着周遭的人接连怒骂,只有自己还不知所措。
老六也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