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连青陪着笑脸,“这般夜深了,舅爷有要事吩咐让人叫侄儿一句便是,怎的还亲自过来一趟?”
老县丞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般,两手搭着椅子的扶手不说话。李连青连忙看他娘,只见阿娘身不动,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搓动了两下。
这就是和钱有关的事了。
李连青连忙把他近来使大钱的事情左思右想了一遍,找半掩门,和狐朋狗友吃酒,收了苦主的银子,去睡了陈屠户那半老徐娘,找人去套刘瘸子的麻袋……这认认真真思考了一遍,李连青连忙捡了些看起来严重的事说了,只是还没说了两句,就看老县丞猛地睁开眼,厉声喝道:“甭拿那些腌臜事污了我的耳朵!”
李连青被这句训得面如死灰,战战兢兢地站好。
他阿娘还未张口,就被老县丞给瞪了回去。
“当初我让你进县衙的时候,问过你后不后悔,你当初怎么同我说的?”
“不,不后悔。”
老县丞幽幽,“大声,老头子耳聋听不见。”
“
不后悔!”
老县丞目光如炬,“既然应了,就给我好生做事。旁的不归你管的事情,莫要插手。我同你说过什么?人命官司的事情莫要插手,任何与账本有关的事不能去碰,在明府的眼皮子底下不要贪墨过甚!这三点你哪一点记得了?”
李连青不服气地说道:“我都未曾忘记!”
“那陈屠户去偷手实的事情,你莫要同我说与你无半点干系!”老县丞喝道!
李连青刚想开口,这脸色突然一僵,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这冷汗也渐渐爬上了他的后背,让他灵活的舌头好像是被什么石头压住了般,连动弹也不能。
“想起来了?”老县丞重恢复老神在在的模样,像是刚才气急的人不是他。
李连青扑通一声跪下来,低头看着石板,“舅爷,我前些日子确实吃多了酒耍混,可我当真没有让他去偷里正那些户籍账簿,我不会如此不知轻重的!”
“你是没有明着让他去,可你暗地里倒是蛮会做事的。巡捕的线路不是你告诉陈屠户的,那还能是谁?”老县丞眯着眼,说出的话句句如刀,几乎要扎穿李连青的皮肉。
李连青两股战战,嘴巴嗫嚅了两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的寡母闭眼,不想再去看她儿子那副讨嫌的样子。
老县丞的面上不显,其实心里满是失望透顶。
他膝下曾有两子,可都福薄,都养不住早早去了。近亲中唯独李连青这么个宝贝独苗,虽然老县丞从来对他不加颜色,可也确实对李连青抱有期待。
年岁小的时候让他读书,李连青却是半点不应,常躲在寡母身后装乖巧避难,老县丞虽失望,却也没说什么。等李连青年满二十时,老县丞就给过他两条路,一条是去服役参军,一条是入县衙当个差役。李连青又选择了后者。
至此老县丞就不对他抱有期待了。
可谁能想到李连青藏着这样的心思?
这明面上尚只是陈屠户去偷户籍的事情,暗地里李连青欲要使出来的手段还有着呢!
“你何德何能呢?”老县丞敲了敲拐杖,声音虽轻却骂得难听,“你羡慕虞家小子能入县学读书?我没给过你机会吗?是你自己不要!我说过县衙里要紧的事务不得插手,你偏偏去撺掇陈屠户去偷乡账!我这舅爷说过的话,你何尝听进去半分?被人捧着,就不知数了?”
老县丞说得很慢,可他妹妹却惊得睁开了眼。谁都没有她更清楚这位舅爷的性格,他这是对李连青心冷了。
李家有今天这一切全需要依仗老县丞的帮忙,倘若老县丞真的抽手不管的话,她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光是李连青在外面惹的那一堆烂账都没有人帮着擦屁股!还有老县丞整下来的那一大笔家业,难不成要便宜了其他人去?
当初老县丞从徐家娘子那盘来的酒家,可日日夜夜还在赚着大把银子呢!
李连青还没有他娘想得多。
这件事本来就是李连青做的,但是要说他是突然头脑发热那也不是,正如同他舅爷骂得那样,他确实是故意犯浑的。
他是在衙门里混的,对很多事都很是清楚,因着他舅爷的关系,这些门路消息他往往是头一批知道。而舅爷对虞玓那若有若无的注视也被李连青所知。
打小李连青便是这寡母的掌中宝,连带着舅爷看似对他呵责有加,实则也有所偏爱。当被宠坏的人留意到还有人同样得到舅爷的看重时,尤其那人还是他顶瞧不上的虞玓,李连青的嫉妒与怒火无法终止。
他于陈屠户家那娘子早就有牵扯,明里暗里给她送了不少钱。那日从她闺房里厮混得知近来烦恼的事,李连青冲动下就附耳悄悄把一灵感闪现的法子告诉了她。
继而,事态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了。
陈屠户家与虞家是一个里正,只要手实销毁,以李连青在衙门里的手段,要污蔑虞玓再判一个脱口脱户之罪可不难,少说也能罚他个三十杖!
这些美好的幻想在李连青的心里可盘旋了不少天,突地被老县丞三言两语怒骂,顿时被一头打醒。
何明府的性格,在县衙内待久了其实都清楚。
他确实是贪财,但是何明府谨慎,很多的事情他是绝对不允许插手的,但凡在他不允许的范围内做出了错事,那定然会让何明府震怒。
譬如户籍便是一个重中之重。
里正接受贿赂调整了名额这件事倘若真的给办成了,何明府就算到时候知道也不会在意。
但是这件事偏偏办不成。
且在后面还惹出了陈屠户偷户籍的事情,那便从上到下一个都逃不了干系。
李连青一旦想清楚这里面的关节,这骨头登时就软了下来,原本硬气的腰身也直不起来,甚至还有些战栗,“舅爷,舅爷,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这件事是我糊涂,我也不知道怎么、怎么就做出来这样的事情,舅爷,舅爷您救救我,救救我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试图去抓老县丞的衣角,被他厌恶地踢开了,“西北坊出了被杀的案子,明府把陈屠户此事都交给我来办。我已经帮你遮掩首尾了。”
当李连青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登时就亮了,连带他的母亲也勉强忍住了喜意。
“但是。”
老县丞继续说道,声音极其森冷。
“也是最后一次。”
夜深人静,虞宅。
白霜习惯在睡前去正屋看一眼,提着的灯笼摇曳,夜里看不大清墙边的路,只是虞宅对她来说太熟悉了,哪怕不提着灯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她看到了漆黑中的两朵幽暗深绿的光火。
白霜心猛窜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这应当是大山公子。
漆黑的魅影趴在墙头,懒散的尾巴在夜色中甩了甩,只有那白尖隐约看得清楚。
白霜有种错觉,他在注视着小郎君。
猫脑袋漫不经心抬头,瞥了眼呆站着的白霜,那幽暗的猫瞳让她心里发毛。
那日刘嫂的话在白霜的心里浮现,有些隐约的猜测一直挥之不去。近来大山公子的脾气稍有暴躁,不知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白日里总会躲起来,到夜间才能稍微看到他的踪迹……而往往是在虞玓的身边。
白霜深呼一口气,提着灯笼绕过墙壁。
她是亲眼看过那毛贼的惨状的……足以看得出来大山公子的杀伤力,希望是她想多了。
毕竟凶兽哪怕套上一层虚假温和的表皮,也终有撕破的一日。
绕过墙壁,白霜正好在院门看到虞玓低着头在庭院中漫步,窥见此场景,她温婉的眉眼有些担忧。
“小郎君,可是出事了?”
话说今日虞玓归家后,便请他们明日开始搬去客栈住几日,说是有事要清静几天。
刘家的人别无二话,听完立刻就开始准备,只白霜对虞玓过于熟悉,知他不是那种喜欢劳师动众的人,一旦如此必有隐情。
虞玓抬眸看她,清亮的月光打在庭院里,于他身上同样笼罩着一层浅浅的光晕,“白霜姐姐,不必担心。”他口气难得温和地说道:“你觉得能出什么事情?”
白霜转念一想,现在小郎君正在认真读书,这同窗的关系也挺好,来往交流都极为正常,好似确实没有值得担忧的地方,如此便放下心来,吐着气说道:“是我多虑了。今日时辰不早,小郎君还是早点歇息吧。”
在虞玓应下后,白霜才离开了院子。
虞玓脸上那似有似无的笑意渐渐散去,小脸重新恢复面无表情,他在庭院中站定的小模样宛如雕塑,平静到毫无起伏。
好半晌后,虞玓轻声念道:“希望张三不要让我失望。”
第24章
夜色黯淡无光,东宫更是森然,少有动静。
近日来,圣人皇后、各位殿下公主皆曾来探望太子的情况,皇后更是日日亲至,只是除了圣人与皇后,旁的贵人却是被孙思邈给拦住了,怕惊扰了太子。
“唔——”
床榻上的人一声闷哼,喜得医官连连说道:“有反应了,有反应了!”
一身道袍,仙风道骨的孙思邈依次收了针,与医官商议再三后,方定下明日的药方。
医官感慨地说了一句:“不知太子何日才会醒来。”
孙思邈笑呵呵地说道:“那还得看太子殿下自己。”他的视线落在病榻上那苍白温和的太子殿下身上,一贯孱弱的身子确实让这次病症越发严重。
只是从脉象来看,颇有生机啊。
孙思邈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药箱,正低头捡着些针药。身旁的医官感叹了声,模模糊糊地想到孙神医曾说过的话。
离魂症,端看患者心性。
外力可为,外力也有不可为。
…
石城县,西北坊。
月光暗淡,借着稀薄的光亮勉强能看到那桩方出了案子的屋舍里有人走动。
“查出来了吗?”尹口郭大口吃肉,大碗吃酒,底下坐着四个人皆是如此,吆喝划拳的模样极为高兴,满脸横肉匪气展露无遗。
其中一个瘦小的人凑到满脸胡须的尹口郭身边,“那破烂户偷东西时,我记住了位置。盯着县衙好几天了,刚戒备松了些,我潜进去把东西都偷出来了,顺便还放了把小火。”
尹口郭挑眉,笑盈盈地说道:“你小子能耐啊,放就放了,那些踪迹也一并灭个干净。省得和老丁那样死不死活不活的,还得我亲自送上路。”
原来那毛贼老丁是尹口郭亲自灭口的!
“这是石城县的乡账,我也看不懂字,老大您瞧瞧?”瘦小男人挠着头苦恼。
尹口郭啐了他一口,“老大我也不识得,去后头问个会识字的歌姬过来。”
瘦小男人眼前登时一亮,立刻就窜到后头去了,没多久就扯着一个美艳的少妇过来。她穿着单薄的衣裳,脸上还有新增的红印,低垂着头颤抖的模样让大堂里的人都淫.
笑起来,眼里像是带着钩子般恨不得在女人身上钩下两块肉。
“去,去看看。”他用力把女人推过去。
她踉踉跄跄走过去,站在尹口郭的边上,缩着脖子去看他桌面上摆着的文书。女人不懂什么是乡账,只是照着上面念着;“……户主虞玓,年十二……先父虞日,先母徐氏皆少海而归……”
尹口郭的眼睛越来越亮。
虞,徐。
倘若只有一个虞姓还不能确定,可再加上一个徐,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尹口郭把那颤抖的歌姬推给瘦小男人,抬手摔了酒杯哈哈大笑,“有趣,当真是有趣!”
那虞家小儿当真如他所料!
当此时,县衙里。
刚刚合眼的何县令被敲锣打鼓给吵醒,这连日的劳累让他的眼皮底下都是青痕。白胖的身子从床榻坐起来的时候,支棱的头发宛如怒发冲冠,“吵什么吵?!”
县令夫人迷瞪着眼陪着他坐起身来,就听到外面大呼小叫,“明府!明府!库房着火了——着火了——”
火势渐浓,这衙门闹将起来的事,大半个石城县都知道了。
就连虞玓在夜半的敲锣打鼓中,也披着衣裳坐在窗边,怔怔地看着烧红的天际。
“嗷呜——”
突起的咆哮声让虞玓回过神来,定睛一看院落里正漫步走着的庞大熟悉的身躯,巨大猫咪那根长长的尾巴在身后全卷起来,像是不耐又像是在生气般左右摇曳着,矫健的身姿在漫步走来时稍显不适,虞玓留意到大猫的后腿有些发轴般使不上劲。
大山公子在极其偶尔的时候脾气会异常暴躁。
虽然原本就凶狠,但他那刻往往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
不知究竟是因为头疼还是后腿疼,只那时他总是爱把自己藏在偏僻阴郁的角落,纵使人翻遍了整个虞宅也找不到。
这大猫本就傲慢冷漠,唯独对虞玓稍微好些,但真暴脾气起来却也是不给的。
虞玓蹙眉,漫步出了房门,守在大猫的去路蹲下.身,伸出他的手来,“看看可好?”
现在的大猫显然正在沉郁生气的阶段,他瞥了眼虞玓的手,大尾巴没好气地拍在手掌上,沉重的力道让虞玓的手掌往下一压,掌心登时又沉又痛。
可虞玓却没有抽回来,而是轻轻捏住了软软的尾巴尖,“就算是头痛或脚痛,按摩会不会好些呢?”若是旁人在,怕是要嘲笑虞玓宛如与人对话那般的沟通,可他看起来极为认真,也不肯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