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才会如此多言。
分内事是该做,超出了界限便成为麻烦,但凡作对了得了几句褒扬,行差踏错却会引来灾祸。这六年的官宦生涯虽没让郑寿铉捞到多少便宜,却让他见证了许多这样的难堪,常会让人深感世事悲凉。
热血难再燃。
虞玓许是感受到了郑寿铉的善意,并没有如惯常的那般辩驳回去。那往往会很难堪。他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在思忖了片刻后,他方才说道:“明府所言皆是真谛。只不过我做这些事并非是为了让人感激。他们悲也好,欢也好,与我无关。我做,只是因为我想做。从这点来说,我也并非良善。”他拖长的冰凉嗓音带着些随性的淡漠,就好像是冬日里消融不开的雪。
倘若那所谓改变的法子,就是通过这些无辜性命的堆积而成,踏着鲜血堆造的台阶登上帝位,再做一个伪善又假正经的君子……
虞玓低垂着眼眸,收敛住眼里的寒光。
总该有人敲响归途的丧钟。
…
正月十三。
这本该是个好日子,毕竟再过两日就是元宵节了,可是南边那块却因着漳州的战事而不安缭绕。党仁弘本该速战速决的战争被拖长了时间,变成了拉锯战。
而这意味着粮草的补给也随之提上议程。
谁能在这当口上保住粮草的供应,也便是有了胜算。
这彼此都是有心算无心的戏码。
叛乱者没料到党仁弘对他们所拥有的火力有一定的了解,没办法打个措手不及,而党仁弘也同样惊奇于这些山獠叛贼的新式武器居然是如此的威猛,在中近射程内比弓箭好用得多……这让党仁弘有种隐约的危机感。
此场战事不能再拖,必须要尽快镇压!
他拍着舆图,问了一句,“粮草什么时候会到?”
“两日后。”
党仁弘闻言怔了怔,两日后……那合该是元宵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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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为什么粮草从这里走?”虞玓接到消息的时候,眉头都紧蹙起来。
他与郑寿铉贺寿坐在一处,彼此三人看起来都眉头不展,神情甚是凝重。
郑寿铉苦笑着摇头,“这我哪里知道?”
其实就连粮草过境的消息都本不该告诉他们,郑寿铉猜测或许是正月这等阴寒的天气,运送粮草的人踩着湿润泥泞的土路走那么久,总得有个歇息的时候。
不多时,县衙在衙前亭下张贴了榜文,正月元宵的晚上取消宵禁,除了关闭东门外,其余三门都可随意进出,彻夜通明。
这登时就让百姓们高兴起来,虽然临近的州在打战,可最近的两年偶尔掀起的叛乱都很快被压下去了,这让百姓平生一种乱中自有安稳的心态。而这元宵开禁的热闹,也顺着县城往四处而去,在那正月十五的白日就开始红火起来。
石家出钱装饰了整个县城的沿街楼坊,喧嚣热闹的县城满是走街串巷的人,叫喊的货郎与买钗的娘子们嬉笑,穿游的孩童举着转动的风车穿过台阶,留下一巷的欢声笑语。
每年这般时节,人间烟火气息如此浓郁,热腾的闹市动静下,掩盖着某些车轮滚动的声音。
东门外原本被封住的营地已经打扫干净,明亮的屋舍与每间热腾的水桶让人登时心神松懈了些,再远些香烟飘逸,饭菜的香味让沉寂许久的肚子咕噜响着,再有宽敞的仓库屋能停放着大堆大堆的粮草,这就连最后的一点担忧都停下了。
粮草督运的锐眼扫了一圈营地内的井然有序,对来接待的南安县令说道:“明府此举,未免有些大动干戈了。”
他手底下的那些押运士兵都有些狼狈,郑寿铉眼底瞄过那些烧焦的枯黑,自觉咽下某些不当说的话,一板一眼地说道:“督运莫要担忧,这片营地是去岁救灾时县内所建。”
粮草督运王建忠是个严肃的性格,问过这前因后果,方才点头说道:“有劳了。”
郑寿铉在那头小心赔笑,那头虞玓确认过累极的士兵都能有稳当的住处,这才迈步走来,低声说道:“督运,明府,诸位已经安歇妥当了。就是有些挤得慌,倒是怠慢了。”
王建忠有些好笑,这一本正经同他说“怠慢”二字,倒是许久未有的体验。只是他心思本就沉重,并未说些什么,只是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郑寿铉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虞玓,速速带着县衙的人离开了营地,把这一整片交托给对方。车马牛堆积在一处,再有那些大车的积压,让郑寿铉的心里也好似遮了一层阴霾。
今日县衙的人几乎全部都出动了,除了一部分要去看着县城的热闹外,剩下的一部分都跟着郑寿铉和虞玓走。在把东门这片看得严密后,他们几个才回到衙内。
郑寿铉甫一坐下,就蹙眉对虞玓说道:“赤乌,你方才可观察到那些押送粮草的士兵……”
“他们身上有伤。”
虞玓有些倦怠地抬手揉了揉眉心,只是那神情的疲倦藏在暗处,就算是自认与他熟悉的郑寿铉也没看出来。他的嗓音淡淡,“路上许是遇到了伏击,我们这一条路本就不是合适的运输官道,偏生往这处来……”他摇了摇头,对郑寿铉说道,“明府或许要做好准备了。”
郑寿铉的脸色青一片白一片,只听着虞玓冷漠地开口,“这批押粮兵在此落脚,或许会是一道催命符。”
这无疑是敲定了郑寿铉的担忧。
虞玓所言不虚。
若是这批押粮队伍在路上被人袭击过,那也怪不得他们突然改变粮道从南安过。只是若是被堵到痕迹,这偌大的一支队伍又不能插上翅膀飞走,那留下的踪迹无疑是指明灯。
“这叫什么事儿啊?”郑寿铉抹了把脸,很是心累,“只是个山獠叛乱,怎么会潜入腹地去袭击粮草?”
“明府时至今日还在相信是山獠作乱吗?”虞玓清冷的眼眸望着郑寿铉。
“山獠可不能和大都督坚持到现在。”
…
王建忠没打算在南安县停留多久。
这批粮草本应该在今日送到目的地,却因着路上的多次骚扰,使得押粮的队伍不得不中途改道,就是为了避开前面可能有的埋伏。而一路谨慎到南安县,那些士兵民兵已然紧绷到无法宽松,再不停留都容易崩溃,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不得不让人暂停歇息一日。
深夜,元宵的热闹依稀还能传到他的耳中,王建忠独坐在屋舍内,刚泡过热水的脚还酸痒着,不过总比一阵阵湿冷要好上许多。
不论如何,这没有准时抵达的罪责是必然要抗下了。
王建忠苦笑着摇头。
那外头押粮队伍大多是普通的征役百姓,只有约莫百数是士兵,如此就更加难熬了。
他抬手擦了擦汗,正打算去睡下,外面就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督运,南安县尉求见。”
这两者的地位天差地别,若非此番交际,王建忠是不可能与这样的小官接触。他本打算挥手让人退下,只是在要说话前隐约想起暮色下的冰冷郎君,那举手投足隐约有些贵气……想了想,王建忠还是让人进来了。
但见那穿着差服的县尉跨进门来,语气不紧不慢却冰凉如水:“督运,敢问一路走来,行迹可曾透露?”
王建忠的脸色当即就阴沉下来,锐利目光瞪向县尉,“你可知你在说甚?”
刺探军情,可非小事!
虞玓道:“除了紧闭的东门外,其余三门已经陆续捉到些形容异常者,约莫数十人。”此话一出,屋舍寂然。
王建忠本就要卸甲休息,闻言当即站起身来,“此话可真?”
虞玓敛眉,“县中但凡要通宵达旦玩耍,则需要在手腕上系着红绳,此乃县衙的命令。从外往里者,自是不知道这个消息。”
而此番宁愿抓错,也不愿错失,但凡从外进城无红绳者全都被扭送到牢狱中去。
不过半夜已有数十。
其中自然有抓错,然更有当真诡谲者,如何不让人担忧?
王建忠皱眉,严肃的脸上透着郁色,“粮道本是严密,却一直有零散队伍袭击,更是多次试图烧毁。为了避开伏击才多次变更道路……却还是追上来了。”
而且端看这潜伏进城的模样,怕是坐定了要袭击的主意。
“传令下去,整装!”
王建忠喝道。
门外的传令兵正打算行事,却被虞玓抬手拦住,淡声说道:“督运不怕出了门去,正应了投怀的打算?”
王建忠捋着大胡子,浓眉倒竖,“那你是打算让我留着他们在城内,届时引来乱贼袭击县城?”他自然知道虞玓的意思,可若是贼人冲着粮草来,那么自然会千方百计潜进县城,届时这满城的百姓也就危险了。
没谁比王建忠知道各州县的情况,若是州司尚且还有抵抗之力,然这小小的县城莫说是抵抗,就连一战的可能也是无。
虞玓话语微凉,平静地说道:“百姓自然为重,可粮草也同样重要。”
他有旁话正要说,却看到营地门口像是起了争执,不过半息便有人硬是穿过了守卫的防卫穿行而过,倏忽间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来。那速度甚至快过后头追的士兵,虞玓只来得及说了一句住手,就看到方田间堪堪架住了王建忠劈来的刀。
方田间不以为意地卸了力气,站直了身子同虞玓说话,“郎君,在西面有人堵着,少说百来号人。夜深穿不过去,我觉得后头定然不止这个数。”他抬手比划了个五。
最近十数日,他们兄弟几个都被虞玓丢去各个要道轮流盯梢。
虞玓蹙眉,“这不可能,这些人手是怎么绕开漳州的防备?”五百人,就算是对一个县城来说也不是小数目了。
毕竟岭南道的折冲府一个也才千把人。
“或许是漳州自顾不暇了。”
王建忠狐疑地收回刀,他是军营里摸爬滚打过的,这突然出现的人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尤其是他那说话的语气……
方田间扭头看他,挥了挥胳膊,“老哥够给力啊这刀,带劲儿。有时间比划比划……”
“方田间,如果那五百号人都带着足够的兵器呢?”虞玓幽幽地打断了他们的友好会晤,直接让他垮下脸。
他清楚郎君的意思。
“郎君,若是这般,这小土墙可不一定拦得住啊……”方田间挠头。
“且先看形势,拦不住也要拦。”
虞玓眉峰如刀,冷冷地说道:“小队人马流窜到这里,说明漳州已然应接不暇了,若是……漳州失守,接下来便是泉州了!”
…
刘世昌骑着高头大马藏在林间,手里捏着一张画像。
这画像却不是那等意境悠远的水墨画,而是那等稀奇古怪如同拓印下人脸般清楚的画像……正画着一位素净冷漠的俊秀郎君。
他在难得的日头下比划着,不断琢磨着这张脸的模样。
“主公,前头就是南安县了。”
徐良骑着马走在刘世昌的后头,而在他们的身前身后,装备齐全的兵甲把他们护在中间。在蜿蜒的官道上走得那叫一个自然洒脱,前有广州都督党仁弘被拖死在漳州,后头各路小队频频骚扰岭南道各处,他这几百号人走得那叫一个顺溜。
当然还是潜行为上。
只是到了南安地界,自然没有销声匿迹的需要。
刘世昌勾着笑,望着前头隐约可见的南安县城一点点撕碎了那张人面画像,“徐良,你说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若是有了复数,还能称得上独一无二吗?”
徐良道:“杀了复数,那自然会重新成为独一无二。”
刘世昌哈哈大笑,颇为赞同,“你说得有理。”
他偏头。
既然这世上不止他一个穿越者,那自然是要重新把那个二擦掉一划,重新变作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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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南安县城紧闭城门,颇有些寂寥肃然。
城门上,方田间和王建忠等人站在前头,尤其是方田间手里把玩着一个奇特的圆筒抵在眼前,半晌啐了一口,同站在墙头后面的虞玓说道:“郎君,您猜得没错,这伙装备齐全,大摇大摆地往西门来了。我瞧那模样,漳州就算没失守,也大差不离了。”
昨夜在虞玓的坚持下,已经有铺兵抓紧把这消息送了出去。
今晨登上城门,不过是在把实情确认一遍。
虽然这数百的人马看来有些好笑,可南安县内能搜罗出来的人手,也唯有昨夜堪堪在此落脚的押粮队伍中那约莫百数的士兵。就算勉勉强强加上民夫和城中的壮丁凑了个五百整,那可当真是令人心中发虚。
“好歹没有攻城木。”王建忠瞥了一眼,对方田间的说法有些不满。不过昨夜他已经见过这位身上的令牌,虽然与他们不是一波的,到底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到底还是收敛了点。
方田间嗤笑起来,“就这土堆?倒也轮不上攻城木了。”这南安县城并不算高,且城门虽然坚固,可用上攻城木到底有些牛刀小用了。
这五百数的敌军并没有直接攻城,而是明晃晃绕着县城走了一圈,分扎成四个点蹲守在四个城门外。既不攻,却也形成围困之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