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陟有一搭没一搭地下棋,说道:“昨儿舅母硬要给我戴金项圈,沉得差点没把我给勒死。”房夫人是房玄龄的女儿,房家的几门亲戚在来回节礼走动的时候,虞玓也基本见过了。
虞陟那位大舅母对虞玓的态度也很是宽和。
虞玓把吃掉的棋子捡出来放到一旁,看着已近颓势的局面,有些懒散地说道:“来年翻春,等你去国子学,就不必再走动了。”
这哥俩儿对走亲戚吃宴席这种事还是不大喜欢。
虞陟蹙眉,“提及这个就烦躁,我已经十八.九岁了,再在国子监里待着可没滋没味。杜荷程处弼他们都领了职开始做事去了。”
在罢朝过节的前几天,杜荷、李凤、赵节等这些人都基本领了职,偌大个崇贤馆内基本就只剩下虞玓那几个还不满十五的。
虞玓抬眸看他,淡淡地说道:“荫的空缺现下怕你也不喜欢。”他敛眉思忖,杜荷也在名单上,说明他后头还是幡然醒悟了,至少在太子还未把他驱逐出圈内时,杜荷更早一步清醒当做的事来。
这倒是也不枉费虞玓在那日宴席,还特要把他请来。
不然……杜荷不会在名单上。
虞陟挑眉,“我阿耶是怎样你也清楚,我呢,和他的脾气差不离。家里就只有祖父和你这独苗苗还有点希望。”
虞玓横了大郎一眼,“以你的心性,若是真踏实下来倒也不是不行。”
虞陟笑着摇头,“我有自知之明,像我这种人,有家族的门荫在,这辈子怕是没多少的出头了。懒躲着度日,若非你总爱闯事,我现下怕不是还宁愿在国子学里窝。”倒也不会去想要怎么寻那出头的门路了。
虞玓微怔,夹着棋子的指尖有些落不下。
虞玓笑看他,“不必有负担,二郎,这于我其实是一件好事。你是有远望有抱负的人,太子殿下对你应当也是看重的。只要你踏实地走,怕应当是不需要我的庇护。想来我这样的兄长,也庇护不了你什么,但是该做的还是要做。”
虞玓把棋子收入手心,低声说道:“大郎不必如此,这几次莽撞,皆是叔祖与你们一力庇护,才会这般轻易度过。”
他那篇《论虚实》所引起的轩然大波,如若没有虞世南周旋,是不可能一点都没波及到虞玓身上的。哪有外头惊涛骇浪,虞玓却能在虞府中平安度日的呢?
故而某些时候,虞玓确实能理解世家的荣誉与看重……这乃是族人一个又一个的鼎力支持才能构建的堡垒,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外人试图瓦解使其崩塌?
高楼建起难,毁之却容易。
虞陟哈哈大笑,把那盘已然落败的棋面抹去,“祖父半年前开始,身体就常有不适。”
虞玓默然。
此事已成为府中的心病。
“但是昨日阿娘同我说,府上常请着的大夫来给叔祖诊脉,却发现祖父的宿疾多有好转,精气神也是十足,清晨起来还能一口气写十张大字。”虞陟边说着边笑,宛如忍俊不禁,“那大夫同阿娘说,人到年迈,往往都是提着一口气,那口气要是一直含着,哪怕七老八十了也是龙虎精神,要是没含.住吐出来了,那就神仙难救。”
虞陟拍了拍虞玓的手,“你现在就是祖父的那口气。”
虞玓的脾性内敛寡淡,却也有刚烈不屈的一面,从他宁愿投石问路再行写文的举措,虞陟看到了他更广阔的未来。而那是虞陟或许达不到的地步……可他也把虞陟从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中拉了出来。他头一回有了想做什么的冲动。
他看着正低头在收拾着棋盒的虞玓,忍不住笑着摇头。
当局者迷,倘若有一日虞玓能体会到那种种的变化,想必那个时候的二郎当是芝兰玉树,好一位出众的郎君。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梆——”
外有更鼓,于那梆声中,墙外炸开绚烂的烟火与不绝于耳的炮竹声。
贞观十二年已至。
正月里丛州松州接连发生地震,初开朝就忙得脚不沾地。而与此同时,在那正月末间,那行了新章程的科举也同样拉开了序幕。
无数汇聚至京城、穿戴着麻衣的待考学子如同汇聚的雪,经过激烈的考试争夺,正期待着鲤鱼跃龙门的一日。
而赈灾救济的事情派发去,到那二月里头,圣人决定亲临砥柱山巡视。
留太子监国。
而这时,虞玓已经重归崇贤馆读书。
崇贤馆内还未有新进的人,就余下那么四五只小郎君来,两位直学士倒是落得轻松,每每都能来个一对一教学,折腾得那几个勋贵子弟哀哀叫苦。
那数人中,沉得下来读书的人,单有虞玓。
杜正伦对虞玓甚为关注。
应当说,如今朝野上下,对虞玓这个名字就近乎没有不知道的。
古有三国陈琳书《为袁绍檄豫州文》声讨曹操,其词句用措皆为上乘,一经各州发布就激起群雄愤慨。正如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这篇檄文在讨伐中就如同加料的粮草,一经使劲就足以扇起燎原烈火!
而《论虚实》就是这样的存在。
那笔杆子里倾倒出来的激昂情绪正合了那些学子的心思,便是有人浑水摸鱼,可那激起的浪潮如此澎湃,拥有如此骇人的力量,在斗转间成为连士族都不得不退步的重量。
杜正伦轻咳了两声,回神来看着刚诵完篇章的虞玓,“此前讲解的内容,可有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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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加更,大家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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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久违出去吃了个饭,几乎被浇的落汤鸡……这雨啥时候能停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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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杜正伦讲课结束后,虞玓收拾东西起身,在杜荷等熟悉的人离开后,他惯常独来独往。
站在门外的小内侍笑着说道:“虞郎君,太子殿下有请。”
虞玓微怔,且随他去了。
那小内侍是惯常给虞玓引路的,他走在前头笑着说道:“虞郎君的风采,奴婢佩服不已啊。”他守在外头时,正听到郎君与那杜学士辩论,能同那等大儒交流,在他看来当真是好本事。
虞玓淡淡地说道:“谬赞。”
这小内侍一贯是个话痨,在和虞玓熟悉些后,本性倒是稍微显露了。他引着虞玓往丽正殿去,“哪有的事,郎君不必自谦。”从崇贤馆到丽正殿的道路并不复杂,近乎是笔直的宫道,也不难走。
虞玓在即将抵达丽正殿的时候,正巧看到从内里出来的一行人。打头的那位严肃正经的官员有些熟悉,正是孔颖达,而在其后应当是于志宁。
虞玓停住脚步,于情于理他都应当与这两位大儒见礼。
只是那孔颖达犀利的眼神一扫,径直看向虞玓,认出他是何人后顿时眉心紧紧蹙起,“学子当有学子的本分,世家当有世家的风度。行那奇淫巧技来作夺目之举,实乃本末倒置!”他本是古板苛刻的牛鼻子脾气,说起话来也是直接不客气。
生硬摔下这两句话后,他皱眉还欲再讲,后头于志宁说了句,“前头房相正等着呢。”孔颖达顿了顿,一甩袖子离开了。
那小内侍的脸色微白,虞玓这当事人反而比他平静许多,“已经到了,劳烦你引路了。”他漫不经心地拾阶而上,守在殿门外的侍从早进去通报。
待虞玓被引进殿内,太子殿下正站在桌前,手指按在书脊上,“被孔颖达为难了?”
虞玓淡淡点头,全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太子低低笑道:“你倒是滑头。”
他抽出书来,回头看着虞玓那清冷的模样,忍不住抬手点了点他。
若以往日虞玓的脾性,可不是得和那孔颖达怼起来……这会倒是知道见机行事了。
虞玓一本正经地说道:“若是得罪了孔学士,怕是要被他辩驳到体无完肤。”虽然现在他的处境也差不离了。以孔颖达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虞玓怕不是日后都在孔颖达那需要算账的名单里头。
敌强我弱,自当是要避一避,虞玓从不是那莽撞的人。隐忍再发,也是应当。
太子殿下笑着让虞玓坐下,“你往后,每三日来一回丽正殿。”
虞玓搭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这般严重?”
他的敏锐让太子流露出赞赏的神色,“昨日科举的上榜名单出来了。”
这件事虞玓也有耳闻,因着卢文贺也在考,他还关注了这一回的放榜名单,可惜的是卢文贺还是落榜了。这一次进士只取了几名,明经则是十几个,数目仍旧寥寥无几。
“有那参考的士族,他们的家学倒也不差,应当不至于这般严重才是。”虞玓蹙眉。
太子轻笑着说道:“这回主持科举的考官偏爱那实用的文章,不爱辞藻华丽的篇章。故而人数,怕是多有落差。”
虞玓端看太子殿下笑得温温柔柔的模样,就知道这主考官的人选怕也是与这位殿下有关。本来主考官的人选早在年中就定下来,若当真有联系,这足以看得出来太子在此事上到底筹谋了多久。
太子漫不经意地说道:“圣人不说反对,便是支持。除了敲边鼓,他们倒也不敢攻讦我。可你倒是不同,永兴县公毕竟退下来了。”
虞玓敛眉,让他常来东宫,怕就是借用东宫的威慑庇护他。
他对此倒没什么反应,既太子让他多坐坐,虞玓便听从,在东宫待着的两刻钟里捧着太子递给他的书啃。出奇的是,太子随手递给他的这本书却不是甚劳神的史书典籍,而是颇有趣味的杂书趣谈,虞玓面无表情地读得非常愉悦。
他向来还是偏爱这些有趣的杂书。
待內侍来提点时间,分明是一张冷静的脸,却不知怎的让太子看出了意犹未尽的模样。
太子笑道:“若喜欢,就带回去看完。”
虞玓漆黑的眼眸清透,“多谢太子。”
他一口就答应下来,是全然直白的模样。
等虞玓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后,太子那温柔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些,抬手让內侍把外面久等的王宝业放进来。
高大魁梧的右武伯大步进来,跪下行礼道:“太子殿下——”
李承乾伸手把桌案上的一份文书丢下,宽大衣袖挥动间,露出那即将痊愈的伤口来,“孤倒是想知道,崔家是怎么回事?”
太子眉峰微挑,那气势压得王宝业不敢抬头。
…
虞玓自来是个简单的,太子殿下让他每三日一次去丽正殿,他就老老实实按着这话去做。对亲近的人,他向来不设防。
且太子似是知道他爱看书,每每去了倒是会塞一两本与他看,偏生往往是虞玓所偏爱的一类。不知不中对去东宫此事倒是习以为常了。
这去的次数多了,就连虞陟都忍不住来打听。
“虽我此前说太子殿下看重你,可眼下也未免太看重了些?”虞陟冲着他挤眉弄眼,手里还比划着什么来,“现在你可当真是个大红人,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盯着。”
虞玓幽幽地说道:“大概是怕我出门被套麻袋?”
虞陟朗声大笑,“现在流行的可不是套麻袋,大抵会在你不得不去的场合使计来羞辱你。”他对这里头的学问可是门清儿,套麻袋那是武人才做的事情。
他虽是这般说着,到底心里松了口气,好歹太子不是那等卸磨杀驴的人。
虞玓把看完的杂书归拢到一处,忽而看到虞陟信手在桌案上摸了一下,“这是……什么毛?”他狐疑地盯着那根细弱发黑的软毛,怎么看都不像是头发。
虞玓一顿,平静地说道:“家中有养宠物?”
虞陟下意识摇头,“这倒是没听过,难道是有野猫之流的跑进来。”
虞玓悄悄地移开视线。
自打那满地落花的场景后,猫很久没再出现过了。虽然有些可惜,但总算如果需要代价,那还不若不再相见。
左不过虞玓现在知道大山公子还活着。
“你明日要出城去?”
虞玓听大郎的发问,颔首说道:“有位友人要回乡。”
卢文贺要离开长安了。
他本就做足了准备,若是这次不中,那就回乡再磨炼两年。故而他在与同窗商议后,陆林也打算与他一同回去。
何光远倒是还打算再留一年。
翌日清晨,长安城外十里亭。春来柳绿,满城都是暖色。
红鬃马在亭外甩着马尾巴,嘴里正咀嚼着垂柳,与她并列的几匹马不知为何总有些焦躁,一直在往外蹭。
“咴咴咴——”
红菩提无辜地蹭过去。
亭内,虞玓有那垂柳相赠。
卢文贺捧着一大捧垂柳苦笑,“二郎,这未免太多了些。”在他身旁,陆林倒也是不逞多让。
虞玓敛眉,不忍告诉两位同窗乃是红菩提爱顽,扯下来许多……然后罪魁祸首还犹然机智,在扯完一嘴巴后极速狂奔,徒留下背后光秃秃的柳树。
不堪回首。
卢文贺轻笑着说道:“往日是送别增诗,但我们这几个知根知底的就莫要为难彼此了。希望几年后,我们还能在长安相聚。”
年长的郎君周到些,让随行的家奴去与那车队再说两句,陆林这才回头看着他们几个,“说是这般说,然若日后不能相聚,今日怕是我们最后一场,这送别酒,还是要吃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