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是在偶尔些紧要的商议中,会让他来旁听一二。
虞玓沉稳得很,不管这变动如何,至少从面上来看,是看不出他的想法。
转眼到三月二十日,那夜虞玓正在奋笔疾书。
最近几日虞世南给他出的题目甚为刁钻,考察的乃是虞玓在律法上的见底。而随着虞玓在崇贤馆的读书与自学,倒是没再像之前那么懵懂,可要纸上谈兵却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故而这段时间虞玓泡在书房的时间极长,往往到深夜都还能看到院子里燃着的烛光。
“叩叩——”
这是白霜来提醒他的第二遍了。
虞玓看着已然有了大致思路的文章,幽幽吐了口气,把手边的碗勺顺手端起,另一只手取了烛台往外走。今日本来是休沐的时间,不过这一日的时辰,他都花在了书堆里了。
“郎君可算是出来了。”白霜无奈地接过了虞玓手里的碗,“这都什么时辰了?”
虞玓抿唇说道:“白霜姐姐,你别再等着。”
白霜轻笑着看他,打趣地说道:“若我不在等着去提醒郎君,怕是现在还埋首案牍不肯起身呢。”
虞玓安静乖巧地往前走。
白霜在后头看着他那模样直笑着摇头。
白霜说得倒也是没错,早前院里的人还被郎君的冷脸劝回去好几次,后头发现要是遇到难题,书房里头怕是那燃烛可以直接亮到次日早晨。
这可就麻烦了。
少年可不能空熬了身骨。
以至于现在每当虞玓在书房久待不出的时候,至深夜会专门有人负责提醒郎君,一般提醒到第二次,郎君就会从书房里面出来了。
白霜是亲眼看到虞玓进屋去了,才算是放下一半的心。
至于那另一半,就得看正屋是什么时候暗下来。
今日的时辰还算是早,虞玓估摸着还未到子时,他漫步走到屏风后去更换衣物,还未脱下外裳就听到外头白霜的一声惊呼,“流星——”
虞玓微愣,猛地几步走到窗前,视野正对上了那星陨的尾巴。
异常玄妙的画面。
那颗闪亮的星辰如同坠落般消逝在漆黑天际,那拖长的尾巴散散淡淡,却犹有种微妙的怅然感。
他蹙眉看着恢复如初的天际,那些固定的星辰如棋,散落在天空这张硕大的棋盘上。而那些摇曳不定偶尔出现的流星,就成为这黑夜棋盘的未知数。
虞玓背着手在屋内踱步,脸色虽然平静,可蹙起的眉心看得出来是有些淡淡的纠结。
片刻后,虞玓走到正屋的书架旁,解开那大箱子的锁头,弯腰在里面翻捡出了片刻,在那些无名的册子里找到了一本被他夹了书签的册子。他回身到桌案旁坐下,就着这淡黄的烛光看了起来。
古怪的文字还是有很多看不懂,然虞玓勉强还是能辨认出一些字眼。
“……不同……改变的事情……太子……有穿过者……”
“……书籍记载……历史……”
虞玓抬手揉了揉脸,有些困顿地发现那些如蛇扭曲般的文字若是解读太久了,就会眼前发困。他并不是完全熟知这种文字,只是单凭幼年时期阿娘的教导而死记硬背下来。能确定没错的文字数量是固定的,其余的那些只不过是他在这几年内渐渐靠着翻读的过程中摸索出来的。
要彻底清楚文字的内容非常的困难,若是能把这几十册无名册子交给太子或是圣人,或许能翻出来更多的东西……但虞玓不会这么做。
这与舆图不同。
舆图是冰冷的图纸,是准确的测量,所展现的是真实的大山大河,海图疆域,纵然上头有阿耶阿娘的笔迹,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册子里面多少还是留着徐娘子的想法与意图,如果交由太子……那怕是会给虞家带来麻烦。
冷冰冰的真实存在与带有情感的文字不同,虞玓不想给已然逝去的父母带来挖坟的可能,也不愿让虞家染上神秘的色彩。
虞玓下意识抠了抠袖子,垂下的眉眼有些淡漠。
孔子曰:子不语怪力乱神。
然虞玓这短短十几年中,怕是已经见了两桩。
阿娘并不是普通人。
从幼年的海上生涯,到最终在石城县落脚,徐娘子的手腕与才思是如此顺利的原因……在最后的日子里,在那偏远的石城县内,在安静的虞家里,徐娘子很坦诚。也或者是那时候的小虞玓太冷漠了,徐娘子非常喜欢逗弄他,说了一些本不该存在的事情。
虞玓本以为这就是最大的秘密了,没想到日后还冒出来大山公子这事。
大山公子……
虞玓有些出神。
自从上次他的劝说后,虞玓再也不曾看过他的踪迹。
那只孤傲而从容的猫不知过得如何了。
只不过能吃下对猫来说有毒的草叶,飘散消失后还能重新出现……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路神仙。
虞玓偏头把自己缩在被褥里,那些解读零散的文字印入他的眼睛,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穿过者……”
总感觉这个词有些微妙的错误了。
齐鲁之地。
一位年轻的男子背着手站在庭院中,不知已经望着漆黑的天色看了多久。不知何时从他身后漫步走来一位娇柔的娘子,把胳膊搭着的披风盖在他的肩膀上,“郎君总是这样,昨日不是刚回来吗?怎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年轻男子回过头。
俊朗的脸庞瞧来赫然是当初在长安借着胡商车马离开的人。
他名为刘世昌。
“这不是刚好看到彗星了吗?”刘世昌笑着搂住了娇柔娘子的腰身,“白娘这么疼我,我可当真是高兴。”
他凑到白娘的耳边轻笑。
白娘微红着挣脱开来,“彗星是何物?”
郎君总是爱说些新奇的东西,那些奇思妙想总是让白娘忍不住对他的崇拜与仰慕。哪怕他的身旁有着再多的红颜知己,白娘也相信自己必定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
“啊,我忘了,现在应该是叫蓬星。”刘世昌揉了揉耳朵,望向刚刚流星划破天际的方向,喃喃自语地说道,“果然如常叔叔所的那般,是在毕、昴之间呢……这可当真是个好消息。”
他微笑着低下头来,眉头蹙起的皱痕散开来。
纵然眼下长安传来的消息,与历史的发展有所不同,可这种微妙的偏差倒也在刘世昌的掌控之中。不管是北面也好,南面也罢,大事件都从未偏差过。
而唯一说得上不同的,只有科举改制这件事……那应当是李承乾一力推动。
想来当初他们抛出张如是这张牌,刘世昌也没想到会被李承乾借力打力,当真做到改动科举的事情来。虽然这同样也是他的目的,可偏偏是一位他以为很快就会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待定废太子完成的,不知怎的总让刘世昌有些微妙的不爽。
现在是贞观十三年,距离太子被废还有几年的时间,可刘世昌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个画面了。
就算现在的太子心性与历史有所不同,那又如何?
这李承乾推动科举改制的过程中,可算是得罪了不少老牌的世家……人总不会默默地被动挨打,等到有朝一日他们忍不住了,届时这位太子殿下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被拉下马?
刘世昌定会为此助一臂之力的!
他穿越而来,已经有十年的光阴。
在这十年间,为了确保这朝代只有他这么一个穿越者,刘世昌整整蛰伏了七八年之久。在他开始掌握家中大权后,利用手里的渠道确定了这天下的大江南北没有所谓的“肥皂”“玻璃”“槍支”这种种便利的东西出现后,他可是高兴极了!
但凡有穿越者,往往是先从这些理工基础的东西入手,虽然看起来是老套烂透的方式,可只要能吸金,管他是用什么手段,得用不就成了?
刘世昌不是那么安分的人。
虽然穿越到历史中对他来说也算是倒霉事,可也有好的地方……他下意识看了眼站在他身后温顺柔美的白娘,只要他想,女人权势地位都不是问题。
好歹他现在也多少算得上是世家门第出身。
可刘世昌不满足。
世家只是名头好听,可若论权势,还是比不得握有实权的官员。
可唐朝的科举还未完善,要凭借着走科举的道路攀登到高层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如果他投胎到了长安三品官的子弟身上,那多少还能走门荫,可他现在的世家身份虽听着高贵,却难以与朝中权势攀扯上关系。
刘世昌可不是那等愚昧坚守的人,这世家门第的偏见终究是会崩塌消失,在这门第之上终究还有那无可比拟的权势……他可不想自己这辈子到头来还得和人卑躬屈膝!
得不到,那便去抢!他倒是想看看,那唐皇李世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刘世昌踌躇满志。
他对历史的把握与超前的知识,就是他最大的依仗!
…
李世民打了个喷嚏。
长孙皇后淡淡地说道:“把几个孩子抱远些。”
女官们立刻听命,忙不迭把几位小公主送回了各自的马车内,只余下一个晋王李治一本正经地说道:“阿娘,稚奴不是孩子了。”
长孙皇后面带笑意,却是轻柔地说道:“可别被你阿耶给染上了。”
李世民默默地看着这一幕:“……观音婢,我并无大碍。”他只是背后突然恶寒罢了。
身为一国君王,李世民被人背后议论咒骂本就是正常的事。虽说无人敢冒犯陛下,可他也清楚这种背后咒骂的行径必然是有的。别的不说,那些被他削官的人必定是偷偷骂过他的。
李世民陛下很是宽容。
至少没指着他的鼻子骂。
比如魏征。
一想起这老货,李世民就忍不住牙痒痒的。
李治看了看长孙皇后,又看了看李世民,低声说道:“阿耶,阿娘,这次不带大哥出来吗?”李治虽然知道自己说的话有点蠢,可这一次陛下不仅带了长孙皇后出来,连带着李泰、李治、晋阳等好些王爷公主都一同伴驾随行,这让晋王殿下觉得一人留守大兴宫的大哥有些寂寞。
长孙皇后冲着李治招手,他的小脸板正,耳根却微微红了起来,悄悄地靠了过去。
阿娘搂着他的柔软总是会让晋王殿下有些高兴。
“高明是在帮你阿耶分担重任,这也是他身为太子的责任。”长孙皇后轻笑着说道,“不过稚奴说得不错,只留着高明独自在宫内想来也是有些寂寞。那稚奴这几日要多想想,多看看路上的见闻,到时候把这些都写到书信里头去,也好让你大哥能看到稚奴的所见所得。”
长孙皇后的话语让李治登时眼前一亮,那严肃的神色一下子就消失了,小脸露出忍不住的高兴来,“儿臣知道了,儿臣告退。”晋王殿下非常有礼貌地同圣人与长孙皇后道别后,出了御驾后就让侍从牵了匹马来,熟练地翻身上马后,李治决定这段时间能骑马就骑马,一定要把路上的见闻都给大哥记录下来!
目送着李治离开后,李世民叹息着说道:“稚奴平日就爱绷着张脸,也不知道学了谁去。那聪慧劲时有时无,着实让人担忧。”
他那模样看来,也就是个普通的父亲。
长孙皇后理了理膝上的毯子,宽柔地笑着:“稚奴若能一直这般,也是好事。”她轻轻咳嗽了几声,还未如何眼前就递来一茶盏,让她的神色也不禁柔和了下来,“陛下不必担忧,我的身子已经好了不少。”这一次李世民去九成宫,多是为了能让皇后散心,为此还特地带了几位王爷公主一同出行。
因着这一回离宫的贵人不少,一路戒备极为森严。
而长安内,伴随着太子监国,不少老臣又开始头疼起来。
这一切,多少和虞府还是有点关系。
虞陟是起居舍人,需要记录着陛下的一言一行,圣人离宫他自然是随行。对于一个刚完婚不到一月的新郎官来说,多少是有点残忍。在自家娘子的面前,虞陟装得很大义凛然,实则背地里已经找虞玓狠狠地哭过一场了。
新过门的大嫂性情很宽和,说话作派极为端庄正派,对虞玓这个小叔子也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不过白霜同他说过,虞陟院里的人都称赞两人的感情,到底新婚燕尔正是柔情蜜意的时候,不得不离开去九成宫也确实有点凄凉。
不过虞陟这么一走,虞玓的院子就有些冷清了。
虞玓与旁人不同,他所结交的朋友基本都比他大了不少,虽然还是会被友人邀请出去走动,然伴随着身旁一个个年长郎君开始成家立业,他外出的次数就少了很多。
他对此没什么感觉,不过好像叔祖与大伯娘会有些担忧,因而虞玓偶尔还是会出去转转。上一个休沐日因着手头的文章难得有思路,虞玓泡在书房里过了一日,直到傍晚才从里头出来。
等下一日的休沐,还是找个时间出去溜达吧。
虞玓这般想着,今日上值的学士宣布下课,寂静的屋舍内一下子就聒噪起来。
虞玓出门都时候,十几日不见的小内侍正在门外等候。韦常在后头不咸不淡地说道:“哟,又被太子殿下寻去下棋了?倒也是,有点出彩的地方,自当是要好生利用的。”
其实也就是将近两月不到的时间,崇贤馆多少都以为虞玓是被太子殿下稍稍疏远了。虽然偶尔还会想起这么个人叫过去,到底没了之前有些诡异的亲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