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愤怒,又绝望。
挣扎了片刻,岁晏哆嗦着朝着端明崇伸出手,讨好地勉强一笑,抖声道:“殿、殿下,我的草药呢……”
端明崇将手覆在岁晏掌心,轻声道:“你该睡觉了。”
“睡觉?睡觉?”岁晏呆呆看着他,猛地将端明崇的手甩开,脸上全是惊悚,“我不睡觉,我一点都不困……”
他挣扎着又去枕头下面拿自己藏好的小刻刀,险些将床褥翻了个遍,连刀鞘都没寻到。
“我的刀呢?”岁晏急得团团转,“我的刀哪儿去了?你藏哪儿了?”
他说着,便要爬过来去翻端明崇的身,反而被端明崇抓着双手禁锢在自己怀里。
端明崇轻轻抚着岁晏的掌心,道:“为保持清醒便这般自残身体,你当我不心疼吗?”
岁晏立刻将手从端明崇掌心缩了回来,紧握着放在背后,满眼惶恐地强行辩解道:“我这是无意中划到的——刀呢?殿下,太子殿下,我的刀呢?”
端明崇一言不发,从袖子里掏出来岁晏藏在床上的小刻刀,上面还沾着之前岁晏来不及擦拭的鲜血。
岁晏立刻松了一口气,正要伸手去抓,端明崇却一把将他按在了自己怀里。
岁晏不明所以。
端明崇温热的手轻轻抚到岁晏的脖颈处,循着君景行交给他的穴位微微施力按了下去。
岁晏瘫软的身体浑身一抖,本就困倦的身体再也撑不住,缓慢滑落下来,被端明崇接在了怀里。
端明崇将他放在了榻上,紧盯着岁晏就算昏睡也是眉头紧锁的面容,片刻后才轻轻将他拥紧了。
皇太子权势滔天,无论想要什么定会得到,这是他从小到大头一回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
就算岁晏再痛苦再绝望,他也只能在一旁看着,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
岁晏再次陷入了重复了无数遍的噩梦中。
他依然如往常那样来来回回在荒废的王府中奔跑,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觉得疲倦,便踉踉跄跄地直接坐在了一旁的台阶上,神色怔然地看着虚空。
岁晏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觉得白皙的指节上似乎缺失了一块东西,再如何想都记不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手,周遭寒风呼啸,宛如厉鬼哭嚎。
岁晏突然“啊”了一声:“我的扳指……”
脑海深处的记忆,让他下意识记得,自己手上应该是有一个扳指的。
翠绿翠绿的,不知谁送的,好看极了。
现在却不见了。
岁晏挣扎着站起来,魔怔似的开始在偌大个院子里找他缺失的东西。
“扳指,扳指……”
岁晏幽魂似的在王府中跑来跑去,看见翠绿之色便直接扑上去,仔细辨认到底是不是他丢的东西。
他将一个翠玉镯子套在一根手指上勾着,歪头辨认了片刻,才喃喃道:“好像太大了。”
说罢,随手一扔,继续去寻手指上丢失之物。
寻着寻着,他突然低头看了一眼,接着整个人便被吓醒了。
——他没有脚。
只有真正的幽魂,才是没有双脚的。
岁晏猛然张开眼睛,捂着胸口伏在一旁急促喘息着,脸上全是冷汗。
天已大亮,端明崇听到动静掀帘而入:“阿晏!”
岁晏急促喘着,最后险些气绝之时,猛地一口血吐了出来。
端明崇几乎被吓懵了,疯了似的冲上前一把抱住岁晏,一边厉声唤道:“君景行!!”
岁晏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吐出一口血后脸色宛如死人似的迅速灰白了下去。
端明崇红着眼眶去擦他唇角的血,声音都在发抖:“阿晏,你不要吓我……阿晏!”
岁晏却是一垂头,再次昏死过去。
花朝节当日,整个侯府乱成一团。
岁珣听着内室岁晏艰难的喘息声,整个人烦躁得险些要出门去砍人,怎么都坐不住。
江宁坐在一旁轻轻按住他的手,轻声道:“忘归还那么年轻,不会有事的。”
岁珣不知说什么,只能点头。
君景行脚不沾地地忙活了大半天,在睡梦中也极其不安稳的岁晏终于昏昏沉沉陷入了熟睡。
他唇边还流着一丝血迹,被一旁的端明崇抖着手擦掉。
君景行看着岁晏的脸色,皱眉道:“他身体本就不好,再这么下去迟早会熬不住的。”
端明崇抓着岁晏的手,瞳子一缩,喃喃道:“没办法治吗?”
君景行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幼时在江南,医术受教当时的名医钱老,但是这么些年也只是学到了些皮毛,不堪大用。钱老前些年过世后,医堂是由他的亲传弟子在经营,即是钱老亲传,那医术自然比我了得。”
君景行看着端明崇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太子殿下想把人从江南传唤来吗?”
端明崇愣了半天,才轻轻摇头:“不。”
岁晏的命数,似乎在冥冥之中便早已定下了。
更雪大师亲批的二十三岁前必须要远离京城方可躲过的劫难,以及君景行所说的这位或许能救岁晏性命的江南名医。
江南……
或许对岁晏来说,江南真的是个好去处。
就算将名医传唤到了京城来给岁晏治病,也不见得定能渡过这个劫难。
就算勉强渡过,可能将来还会有更多令岁晏难以承受的苦难在等着他。
岁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三日时,才勉强清醒过来。
他醒来时,房里空无一人。
岁晏此时已完全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怯怯地缩在角落里掰着手指,眼瞳涣散着聚焦不了。
半天,他才在手指上发现了遍寻好长时间也找不到的扳指。
岁晏无神的眸子微微一亮,轻轻抚着扳指,喃喃道:“是这个……”
仿佛跋涉千山万水,终于走到了尽头。
就算岁晏此时神智昏沉,也本能地握着扳指,恍惚露出一个笑容。
端明崇掀开床幔,看着缩在角落里的岁晏,愣了一下才道:“阿晏。”
岁晏听到动静,立刻抬头有些惊恐地看着他。
端明崇不确定他还认不认得自己,便试探着伸出手,轻声道:“阿晏,我是明崇,还记得吗?”
岁晏视线往下移,盯着端明崇修长的手指瞧个不停,喃喃道:“我已经死了吗?”
端明崇一愣。
他呆呆地想起自己似乎没有双腿,早已是幽魂了,那被毒死的太子能瞧见他,似乎也没什么稀奇。
他“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依然漫不经心地去转动手指上的扳指,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端明崇看着他果然不认人了,心间一痛,才尽量保持着柔笑,将手中的药递给他,道:“先把药喝了吧。”
岁晏疑惑地看着他:“我死了还要吃药吗?”
端明崇哄他:“要吃的。”
他双手如同游龙一般挥舞了两下,道:“都说幽魂恶鬼法力滔天啊,我都死了竟然还要吃药,这是哪个大罗神仙定下的规矩呀?”
端明崇道:“就喝一口。”
岁晏脑子不清楚时十分好忽悠,被端明崇哄了两句,便乖顺地接过碗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端明崇将碗接过,道:“苦吗?”
岁晏小脸紧皱:“苦。”
端明崇又道:“那你记起我了吗?”
岁晏疑惑地看着脸上隐隐有些期待的端明崇,道:“你不是皇太子吗?我记着你呢。”
端明崇神色有些落寞。
岁晏只觉得这个人好生奇怪,说记得他还要这么失落,难道要回答不记得吗?
他掰着手指玩了半天,混沌一片的脑子才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了一切来。
岁晏浑身一抖,眸子瞬间清明了。
“殿下……”
端明崇愣了一下,才将满心落寞收敛起来,轻笑道:“是我。”
岁晏不敢去想方才的事情,只是觉得一阵心悸后怕。
他从床上连滚带爬地扑到端明崇身上,慌乱道:“殿下!殿下!”
端明崇拍着他的后背,小声道:“我在这里。”
岁晏又死死拥了他半天,才双眼发红地松开了手。
端明崇看着他内疚又害怕的样子,心仿佛被利刃穿过般痛得他浑身发抖。
他强行撑着笑,尽量柔声道:“阿晏,你兄长过几日便会去江南了,我可能也要有事不能总是陪着你,你在京城养病又有诸多不易,不如……”
岁晏现在最忌惮别人说这个,他愣了一下,推着端明崇的胸口往后退了退,琉璃的眸子没多少光亮地盯着端明崇。
“你想让我去江南?”
端明崇不知说什么,回想了半天才艰难道:“是。”
岁晏神色冷下来,道:“我不去。”
端明崇不想让两人因为这种问题闹得这么僵,勉强缓下神色,柔声道:“如你所说江南是个好去处,你在那里好好修养几年,养好了病我便去接你,一定一日不耽搁。”
岁晏一把推开了他,莫名其妙发起怒来,厉声道:“我说了不去!”
端明崇被他陡然发怒吓了一跳,愕然看着他。
“阿晏……”
不光是他,连岁晏自己都没这股没来由的怨恨吓住了,他呆怔在原地许久,才抬手捂住了眼睛,喃喃道:“我不去。”
“我哪儿都不去,我不想同你分开……”
端明崇怕吓到他,小心翼翼道:“只是几年而已,很快的……”
岁晏撑着手往床榻角落里退了几步,轻轻吸气,将手从眼睛上放下来,细看下他的眼圈已经泛红一片,眸中全是乞求。
“你……你为什么就非得送我走不可呢?”岁晏哀求道,“我在京城过的好好的,除了会做噩梦之外有哪里不好?养病是吧,我在京城也能养病,君景行的那些药……我以后不泼了,保证每一顿都喝完。”
端明崇想要去拉他。
岁晏挣脱他的手,后背已抵在了墙上,退无可退。
他问端明崇:“行吗?”
端明崇对上他全是波光的眸子,半晌后轻轻摇头。
“不行。”
岁晏满是期翼的眸子缓缓没了光亮,黯然一片。
端明崇看他这般模样,更是不忍心了,他朝着岁晏伸出手,道:“阿晏,我不敢拿你同天命去赌,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你这么折磨自己却无能为力,你就听我这一回吧。”
岁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身体瘫软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你……你要赶我走……”
端明崇道:“只是三年……”
岁晏喃喃道:“我可以信你吗?”
“若是你……”
他欲言又止。
端明崇十分清楚岁晏的性子,一直觉得如岁晏这般惜命洒脱的人,必定不会因为同端明崇分开三年便宁愿搭上性命这般矫情愚蠢。
但是他思来想去还是想不通岁晏为何执意不肯离开京城,此时听到这个话头,觉得似乎抓住了什么,忙柔声道:“若是我什么?你说出来,我同你说。”
岁晏茫然地看着他,半天才轻声道:“若是下回我再见你,你会派人给我送酒吗?”
端明崇一愣,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
“我同端执肃分开前明明那般要好,我拼了性命也想给他平反,努力了这么多年……”岁晏浑身都在抖,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再次相遇时,却只落得了一杯污名。”
端明崇愕然。
岁晏缩在角落里抱住头,长发凌乱挡住他半张脸,却挡不住他满身绝望。
“我们现在这么好这么好,但是如果过了三年,你……”岁晏道,“你也和他一样,想要我的命……”
岁晏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些害怕的哭腔。
“殿下,那毒酒,我是喝还是不喝啊?”
作者有话要说:
嗷~~~~~~~~~~~~~~~~~~~~~~~~~~~~~~~~~~~~~~~~~~~~~~~~~~~~~~~~~~~~~~~~~~【土拨鼠尖叫预警】
今天写得有点多,稍稍晚了点,不好意思orz。
第128章 逼迫
端明崇呆了许久,?才理清楚岁晏这句话的意思,?怔然喃喃道:“我……我怎么会如此待你?”
岁晏病症的症结所在,便是前世劳心劳力一生,?却只落了个惨死的下场。
重活一世,许多事情已不在意了,加上端明崇和岁珣都安好,?他也逐渐解开心结,?不再拘泥前世之事。
他可以笑着对前世最恨的人说“我还恨着你,你自己受着吧”,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将自己前世之事告诉端明崇,?却不敢像前世那样同最信任依赖的人分开。
这些年端明崇几乎把他放在蜜罐里宠着,?吃惯了甜的岁晏,?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若是同端明崇离开,自己会不会又重蹈覆辙,?死在最依赖的人手里。
他苦惯了,?得到端明崇已是在他看来天大的恩赐,若是上天再看他不顺眼,?在两人分离的这段时日出了什么变故,岁晏根本不知要如何是好?
岁晏这些天反反复复地在想:
“三年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若是端明崇厌倦了我,?我回到京城后,?他会不会怕直接将我灭口?”
“这京中觊觎太子的人那么多,?若是有心人想要求皇帝赐婚,他会娶旁人吗?”
“会忘了我吗?”
“他同我在一起,是不是一时冲动?”
“若是皇帝再在临终前搞出一堆幺蛾子,要端明崇杀了我,我又要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