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轮就停靠在港口,周围人来人往,两个人都不敢太过分,只站在同一把大黑伞下,伞由利岩举着。?
阿雨看了小册子,已经知道利岩这几年到底在为谁做事,到底在做什么。?
他哥果然一直都是他的英雄,从小到大。?
利岩凌厉的眉眼难得染上温柔的颜色,他对阿雨说道:“乖,别担心,我月底就回来。”?
阿雨点点头,伸手覆盖上利岩举着伞的那只手,说道:“我等着你回来。”?
利岩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另一只手在他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真想亲你一口。”?
阿雨红着脸往后退一步。?
利岩轻笑,“傻瓜,哥逗你的。”?
阿雨:“等你回来,让你亲个够。”?
利岩坏笑着,说道:“不仅要亲,还要干你。”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为清楚,阿雨不由得脸色一红。?
“好了,我走了,快回去吧,这雨得下到半夜。”?
阿雨最终放开了伞,小跑着回到苏灵境的伞下,利岩转过身,雨大得仿佛在他身后竖起一面玻璃墙,阿雨只来得及看到他黑色风衣的一角,利岩便举着那把黑伞走上了甲板。?
“哥!”阿雨忍不住叫出声来。?
然而利岩没有回头。?
?阿雨魂不守舍地回到家里,他和利岩的卧室外有个阳台,能看到海,阿雨站在阳台的栏杆前,恨不能跳下去游到北都。?
阿雨一直没有收到利岩的消息,苏灵境和凯瑟琳也没有,一行三人经常聚在一起,有时候无话可说,阿雨害怕这阵沉默,就拿出那本小册子,册子上零零总总记着笔记,凯瑟琳一句一句地给他解释,阿雨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懂。?
凯瑟琳安慰道:“没关系,慢慢来。”?
没有利岩的消息但日子依然要过,阿雨变身姜老板挑起了大梁,利岩在黄金岛的药店、绸缎店、房产、土地都成了阿雨忙碌的理由,他将自己的生活塞满,这样就不会时时刻刻想着利岩了。?
但夜深人静的时候,阿雨根本无法入睡,他疯狂地思念着利岩,甚至想到如果利岩不在了,他也……?
被阿雨思念着的利岩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下船就被军部的人带走了,他甚至还没到北都。因为南荣利家的关系,那位军爷叮嘱下属对利少爷客气些,倒是利岩嘴硬得厉害,只说自己要去北都看看铺子。?
姓赵的兵带着他的下属请利少爷喝咖啡,利岩沉着脸,说道:“在黄金岛久了,回北边就想喝口茶。”?
赵兵长赔着笑,“茶有的是,您都交待了,什么都好说。”?
利岩冷哼一声,“老总的话利某人也是听不懂了,您让我交待什么?”利岩还真喝了口面前的咖啡,气定神闲,“说吧,想让我们家出多少血,交多少‘赎金’才能出去。”?
赵兵长面色一变,连忙说道:“利少爷这话就严重了,我们这是例行常规问话,兄弟我也是为了跟上面有个交代。”?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利岩都沉着一张俊脸,打定主意什么也不说。赵兵长这个级别还不够对利岩用刑。?
?三个月后,黄金岛月华山苏公馆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人竟然是消失多时的“武大勤”。?
延州
武大勤一脸络腮胡,看上去像一位出海多时的海员。若不是跟苏灵境对上了口号,苏灵境绝不会相信他就是绰号“武将”的武大勤。?
苏灵境此时还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毕竟是武大勤突然消失才导致利岩北上,现在利岩生死未卜,武大勤却出现在了黄金岛,这不能不让她怀疑。
“你为什么会突然从北都消失?”苏灵境问道。?
“这里有封飞总的信,你看了就会明白。”武大勤从怀里掏出一封裹着玻璃纸的信。?
苏灵境狐疑地接过来,打开信,从上到下读起来,越读越感到一阵心惊胆战。?
“凯特,快去叫阿雨来。”?苏灵境手微微颤抖,向凯瑟琳说道。
凯瑟琳点了点头,出了门亲自去隔壁告诉阿雨武大勤还活着,阿雨激动地穿着拖鞋就来了。武大勤看到匆匆赶来的阿雨脸色微变,但仅仅是一秒钟,他就生生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
阿雨急迫地问道:“您知道利岩怎么样了吗?他去北都找你了。”?
武大勤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几个人里大概只有凯瑟琳知道这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对武大勤说:“武大勤同志,这位姜润声姜老板是利岩的……家人,他有权利知道利岩目前的处境。”?
武大勤沉着脸,在沉默中和凯瑟琳对视,终于开口道:“我只能说,最好的情况是他去了延州。”?
阿雨瞳孔紧缩,嘴里喃喃道:“最好的情况?那如果,不好呢……”他仿佛在一瞬间丢了魂。?
武大勤看着阿雨,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如果顺利的话,他的妹妹此时此刻应该已经到延州了。?
尽管对阿雨充满同情,武大勤只是不发一眼,保持沉默。
根据组织的指示,武大勤来黄金岛将协助苏灵境和凯瑟琳的工作。眼看着他刮了胡子,换上正装,苏灵境和凯瑟琳都不禁一愣。?
还真是个英俊的男人。?
阿雨见了来药厂报道的武大勤,皱了皱眉,他总觉得这个人眉眼之间有种熟悉的感觉,但是姜老板生意繁忙,见过的互报名字的人没有一万也有一千,每一人都记住不现实,他只好压下这种异样的感觉,接受武大勤来协助药品运输工作。?
庚辰年,战火点燃整个北方,随着举家南迁的人增多,阿雨将利岩留下的数处房产租了出去,租金用作药厂的周转资金,在利岩走后,阿雨帮助苏灵境和凯瑟琳运药。随着战争的展开,北方用药需求急速增加,阿雨每一次调度药品都万分积极,他希望这些药能用在战士身上,助他们一臂之力。?
阿雨已经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没有利岩的消息了,哪怕只言片语。他每天只能靠高强度的工作填满自己,一闲下来就会发慌,忍不住想利岩过得怎么样,利岩还活着吗??
到了晚上,阿雨躺在床上,脑子里都是他和利岩在一起时的画面:年少时利岩教他读书写字;利岩和他表白的那天他们的初吻;参加宴会时利岩揶揄又暧昧的目光;利岩走的那天握住他的手的温度……?
“哥……”阿雨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多少个难眠的夜晚,阿雨只有在脑海中、在心里回忆利岩,他才能有面对明天的力量和勇气。?
那一天是庚辰年的七月,武大勤的电台终于接收到来自延州的消息,他拿下笔将密码破译成文字,一笔一顿。声音结束后,武大勤早已泣不成声。他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参加过最严酷的培训,早已决定将一切奉献给心中的信仰,但此时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因为,纸上写着:旗子和音符牺牲。?
音符正是“武大勤”,或者说文勉的妹妹——文韵慈。?
至于旗子,确实是利岩的代号。?
文勉忍住悲痛向阿雨传递这个消息的时候,阿雨正在盘点药厂新一批要运往延州的药,他若无其事地翻着账簿,只是颤抖着的手暴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两年了,已经两年了。泪水积在眼底,一滴一滴落下,打湿桌上的纸页。?
“润声,想哭就哭吧。”文勉上前一步想抱住阿雨,在这一刻,他对阿雨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情感。文勉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失去了他的哥哥,而他自己则失去了妹妹。?
阿雨则伸臂挡住了文勉的动作,他用手擦了把眼泪。他才不需要文勉的安慰,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因为任何人的安慰都不能换回利岩。?
而此时此刻,“牺牲”的利岩正窝在战壕里躲避着轰炸。?
“他妈的,老周,这波带劲!”利岩跟身边同一个战壕的周二鲁调侃,他露出一丝坏笑,伸手抹掉一脸的土星。?
老周笑着应声,“我看还不够猛!”跟他同一个战壕的周二鲁是位老兵,胆子大,脾气好,这一年对利岩颇为照顾。?
这波攻击终于过去,两个人从包里掏出干粮,就着水壶里的水一口一口地大嚼起来,仿佛吃得不是饼,而是敌人的血肉。?
老周先吃完了饼,靠着土跟利岩逗闷子,“哎,老利,这次要是能活着回去,打算干点啥?”?
利岩喝了口水,笑着说:“干啥,打算把家里那位给娶了。”?
“你他妈该干的都干了,还没娶人家小娘们儿啊?你让哥哥说你什么好!”?
“这不是顾虑他前两年年纪小吗。”利岩咧嘴笑,跟这群人混久了,他也变得混不吝起来。?
老周问道:“你家里那位,长得美不美?”?
利岩说道:“美的很,恨不得成天抱怀里疼着。”他后背完全靠在壕沟土壁上,眯着眼睛,在脑海里描绘着阿雨的脸。?
周二鲁笑了笑,有些嫉妒又有些羡慕。?
新一轮进攻开始,利岩和周二鲁跳出战壕,顶着炮火在枪林弹雨中往前冲,和敌人来了个短兵相接。利岩有咏春的底子,身高肩阔,很快就把迎面的两个敌人撞倒在地。?
后方的敌人认定利岩是个强劲的对手,这群鬼子杀红了眼,不要命一般从身侧掏出手雷,拉开拉弦往前就是一扔。?
“趴下!!!”千钧一发之际,周二鲁一声怒吼,一个前扑将利岩扑倒在地,用胳膊和身体护住了利岩。?
手雷爆破声就在耳边,利岩都被轰懵了,耳朵里传来嗡嗡的声音,灰土漫天,杀声鼎沸,利岩试图起身,趴在他身上的周二鲁被翻了下去。?
“老周!老周!”利岩盯着满脸是血的周二鲁,声嘶力竭地大叫,“别睡!我带你回去!你他妈别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战争是残酷的,利岩从第一天来到战地前线就明白这个道理,他亲眼见证了一个个战友的死亡,然而此刻他依然痛彻心扉。?
这场仗打了七天七夜,利岩所在的队伍取得了惨痛的胜利,回到营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脸上带着获胜的喜悦。?
利岩在住处用井水洗了把脸,马上就有人来传令说首长要见他,利岩匆匆整理下脏乱的衣服,来到首长的房间。?
“利岩,组织有新任务交待给你,能不能完成!”首长放下手里的信,一脸严肃地对利岩说道。?
利岩双腿并拢,身姿挺拔如松,冲着首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答道:“能!一定不负组织!早日完成任务!”?
“好,”首长向他投出赞赏的眼神。?
首长向利岩简明阐述任务的前因后果。?
组织叛徒李鸿鹄身携绝密名单叛逃,将在南方与军统进行交易,这份名单涉及诸多从事地下工作的同志,如果落入军统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利岩问道:“报告,您是否知道叛徒李鸿鹄当下逃到哪里?”?
首长端起瓷缸水杯,说道:“按照他的路线,目前人已经到黄金岛了。”?
任务
雨下了一整天,整座黄金岛烟树迷离。利岩身穿一身粗布衣服,伪装成车夫躲在小洋房的阴影里。?
两个月前利岩探到李鸿鹄的路线。这家伙十分狡猾,他没有固定的住处,经常是大饭店小旅馆混着住,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利岩跟了他一个月才摸到规律,这家伙每隔几天就会到黄金岛市政厅大厅坐坐,利岩估计市政大厅是李鸿鹄主动选择的和军统的人接头的地方。?
利岩的右手揣在兜里,兜里有一把锋利的刀,他的手背青筋暴起,整个人蓄势待发,像一只在雨林中狩猎的豹子。?
他的面前是一条大路,一辆黑色轿车驶过,轿车后座车玻璃是摇下来的,露出坐在后座上的人那张年轻干净的脸。?
一瞬间,利岩瞳孔紧缩,插在兜里的手微微颤抖,都快要握不住刀柄了。?
是阿雨。?
轿车在市政厅大楼对面的办公楼停下,阿雨和另一个人一左一右从后座下车。阿雨穿着妥帖的黑色西装,衣服上一丝皱褶都没有,干练而体面。?
利岩不知不觉间露出一抹笑容,他欣慰地想:阿雨把自己照顾的很好。?
只是他没看到阿雨眼睛下面化不开的浓黑,这是多少个枯坐到天明的夜晚留给他的痕迹。?
利岩左手慢慢抬起触碰到胸膛的位置,隔着衣服感受那颗跳动的心脏,明明只看了阿雨一眼,却跳得那么厉害。?
不争气,利岩苦笑,只要和平来临,只要民族独立,还愁不能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吗??
为了更好的明天,同志还需忍耐。?
利岩硬生生将自己的目光从阿雨的背影上移开,右手再次握紧刀柄。?
下午3点22分,李鸿鹄从市长大厅出来了,利岩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肌肉绷紧。?
狩猎要开始了。?
市政厅前人来人往,对面办公楼出出进进。?
李鸿鹄开始下楼梯,利岩隐藏好自己的杀气,若无其事地钻到人群中朝李鸿鹄的方向走去。?
拥挤的人潮赐给了他最佳的隐秘,利岩一个箭步走到李鸿鹄身前,左手钳制住他,右手掏出刀在李鸿鹄肺部迅速而准确地连刺数刀。?
刀刀见血!
李鸿鹄根本来不及呼救,他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利岩,利岩将刀揣入李鸿鹄的西服胸口,左手食指和中指抵住额头复而扬起,做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打招呼姿势。随后他靠着人群的庇护,像尾游鱼一般消失在茫茫人海。?
隔天早上姜老板读报纸的时候正好看到这则消息,虽然只占了很小的一个版面,阿雨边看边皱起眉头,不知道为什么心脏隐隐作痛。?
阿雨的粥还没喝完,小桃走过来对他说道:“润声少爷,武老板来了。”阿雨眉头皱起,这个文勉啊,自从得知文韵慈和利岩的死讯,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对阿雨的态度变得微妙起来。?
现在竟是要天天接送阿雨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