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藏物斋,”谢臻感觉到了叶鸽的疑惑,低头跟他讲起木匾上的字:“那是篆书,写的就是藏物这两个字。”
正说着,眼前的门板吱呀地一声就开了,但门板之后,却又没有任何人都身影。
谢臻却并不觉得意外,而是继续抱着叶鸽,直接就走了进去。
那小铺子里灯光同样十分昏暗,四下里摆着一排又一排高大的木柜,叶鸽只能看得清那些木柜中,都整齐摆放着许多的东西,但是具体都是些什么。
“三爷,真是稀客呀,什么风把您给吹来。”这时,一个身穿灰色长褂的老头,从一面柜子后绕了出来,手中还提着盏小灯,照亮了他树皮一样的脸。
“桦老客气了,多日不见,近来生意如何?”谢臻客气地冲那老头笑笑,却并没有把叶鸽放下来,而是继续抱着他走过去。
“好,一月能有三四单生意,老头子我也知足的。”树皮老头暗暗打量几眼谢臻怀中的叶鸽,却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反而引着他们往内间走去:“瞧我这脑子,三爷既然来了,就赏脸喝几口茶水吧。”
谢臻并没有推辞什么,只是依旧语气温和地道声谢,然后就抱着叶鸽跟随老头进了里间。
比起外面满是货物的拥挤,这小店的里间可以算得上是简陋了,老头子颤巍巍地点亮了墙边挂的几盏油灯,叶鸽才得以看清,这房间中不过是一桌一柜,并几把老旧的椅子,三四只缺了沿的茶杯,如此而已。
这会谢臻才将叶鸽放到了椅子上,叶鸽也不乱动,只乖乖坐好,等着听谢臻来这里做什么。
只是谢臻还未说什么,点灯回来的老头子,先倒了杯茶,端到了叶鸽的面前。
“三爷是从哪找来了这么个干净的男娃娃,怪招人疼的。”
叶鸽忙伸手接过老头手上的水杯,他说不了话,于是就冲老头诚恳地点头笑笑,算是跟他道谢。
“可不是招人疼吗,”谢臻听了老头的话,不禁轻笑起来,伸手摸摸叶鸽的头,又说道:“所以这次过来,是想请桦老给他打样好东西,您看如何?”
“好东西?”树皮老头的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又上下瞅了叶鸽许久,看得叶鸽都有些发虚了,才点头说道:“这么个娃娃,确实能配得上好东西,不知三爷您想做个什么?”
“鸽儿,将你那只钢笔拿出来,给桦老瞧瞧。”谢臻先向老头道过谢,然后转头对叶鸽说道。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叶鸽当然弄明白了,谢臻这一趟又是为他来的,此刻听到谢臻要用他的钢笔,立刻摸了出来,双手送到了老头眼前。
“三爷,这是怎么说的?”老头虽说给人做了这么些年的物件,但钢笔到底算是个洋物,他也是头一次碰见要改动这玩意的。
叶鸽转头看看谢臻,却见谢臻只是笑笑,拿过他手上的钢笔,解释道:“这孩子于绘符画咒一事上,颇有些天赋,我就想要替他打一只符笔出来。”
符笔呀……叶鸽想起之前,谢臻握着他的手画符的事,有些期待地拈拈手指。
而另一边,树皮老头也终于将钢笔接过来,里里外外看了好一会,然后说道:“这倒也不费事,若想专用作画符,且只换个笔尖就成了。”
说着,他就转过身,往后头那小柜子前走去,边走还边说着:“赶了巧,我前儿才收了几块上好的昆仑铁石,三爷看看可合心意……”
谁知还未等那老头将铁石拿出来,谢臻便打断了他的话:“不必了,桦老。”
树皮老头闻言,动作不由得停住了,然后有些奇怪地看着谢臻。
谢臻却只是,将自己的半虺杆取出来,放到了桌面上。
“三爷,这是什么意思?”树皮老头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叶鸽也有些疑惑地看着桌上,那泛着暗光的虺纹烟杆。
“不必费桦老您的料子了,就从这半虺杆上取块料子,打根笔尖吧。”
谢臻云淡风轻地说着,叶鸽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虽不知这半虺杆究竟是什么来历,但却也能感觉得到,它绝非寻常之物,哪有这般随意取用的道理。
叶鸽忙伸手去拉谢臻的衣袖,想要跟他说什么昆仑铁石就很好,千万别真动了半虺杆。可谢臻却只是笑着反握住他的手,并没有收回的意思。
“虺五百年化蛟,蛟一千年化龙……你这半虺杆,本是升龙未成,又失了蛟身的虺,灵附于玉璧,外化为杆所成。它既是认你为主,从这杆上取用一块也没什么,只是--”
“无妨,”谢臻并没有让老头继续说下去,温笑如旧地说道:“请您取料制笔吧。”
老头又看了谢臻半晌,知他决心已定,终是叹口气,拾起了桌上的半虺杆,掂量着说道:“不过是根笔尖,用不了多少料子的,且就取半只虺爪吧。”
“有劳了。”谢臻并无什么异议,树皮老头却忍不住又抬头看看他,再看看叶鸽,想说什么可终究未说,最后只拿着半虺杆与钢笔,走进了铺子更深处的暗房中。
第25章 无眼判官(十三)
树皮老头一走,叶鸽就攥紧了谢臻的手,却不知道再说什么好。现在看来,谢臻来阴市,取用半虺杆都是为了他,这会再说些什么拒绝的话,就实在太没良心了。
可一想到谢臻对他这样的好,叶鸽就觉得怎么回报都不够,毕竟他好像除了“喜欢”之外,便再没有什么能给谢臻的了。
谢臻看着小鸽儿纠结的模样,抬手蹭蹭他的鬓角:“我是你的先生,给你制件称手的玩意,还不是应该的事?”
可……那也不用费你的半虺杆呀。叶鸽在心中念叨着,埋头靠进了谢臻的怀里。
谢臻当然知道叶鸽的所想,却只是轻抚着怀中小鸽儿的后背:“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吗?”
在叶鸽看不见的地方,谢臻的嘴角慢慢溢出了点点血渍,他却只是不甚在意地擦去,低头吻着叶鸽的额头:“那半虺杆本是我机缘巧合所得,明面上虽为虺,可实际却已有龙魂。如今取用了它的半爪,日后那龙魂便可时时护在你身边,只要龙魂不断,你我便能始终勾连在一起。”
“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吗?”
叶鸽微微仰头,双手攥紧了谢臻的衣襟,这样当然没有什么不好,对于他而言,实在是太好了。自从重逢以来,谢臻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太好了。
没过多久,树皮老头就回到了内间,用满是皱纹的双手将钢笔与半虺杆捧到了两人的面前。
谢臻一一接过,转手将钢笔放到了叶鸽的手上,目光温柔地看着他:“试试看,合不合手。”
叶鸽点点头,将钢笔拔出,露出了那与半虺杆一色的笔尖。
“来,我再教你画一个简单些的,祈福求愿的小符。”这一次,谢臻并没有去握叶鸽的手,而是直接运起半虺杆,在昏暗的虚空中,翻手而动。
白色的虺龙自烟杆中涌出,虽然被取用了半只爪子,却丝毫没有削弱它的气势,盘身浮于谢臻所画的灵符边。
而叶鸽依旧是只看了这一遍,便将那符咒记了下来,虽有些不太熟练,但还是挥动换了尖的钢笔,模仿起谢臻之前的动作。
同样白色的雾气如水一般,从叶鸽的笔尖流出,只是这白烟却并未聚成虺龙的模样,反而逐渐拢作一团,而后从中跃出了只扇着翅膀的小鸽子。
叶鸽又惊又喜地瞧着自己绘出的小东西,那小鸽子蹦蹦跳跳地,先是围着叶鸽画的符咒打了几个转,而后便吧唧一下子,扑到了谢臻的虺龙身上。
巨大的虺龙也不恼,反而温柔地将小鸽子围起来,任由它亲亲热热地蹭着自己的鳞爪。
半晌后,白烟渐渐散去,谢臻也将叶鸽从背后揽进怀中,亲吻了一下他的侧脸:“鸽儿就是聪明,一学就会了。”
叶鸽还沉浸在刚刚自己召出的小鸽子身上,听了谢臻的话,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小脸却高兴得发红。
“桦老的手艺,还跟以前一样好。”这边夸完了叶鸽,谢臻又转身称赞起树皮老头的手艺。
“哎,到底是老头子不中用了,三爷还能看得上就好。”树皮老头摆摆手,自己坐下来倒杯茶水,喝了两口,浑浊的眼眸看着叶鸽说道:“说起来,这男娃娃倒是当真有几分天赋的,老头子我算知道,三爷为什么非要肯半虺杆给他制笔了。”
谢臻闻言又笑了下,没有再多说道谢的话,转而从身上取出了个黑色的小布袋,放到树皮老头的面前:“一点小意思,桦老点点可还够?”
老头见了那黑布袋,既没有推辞,也没有打开,布满皱纹的手一掂量,直接收到了袖子里,对着谢臻笑笑:“三爷这出手若只算是小意思,那老头子我就再没见过什么大意思了。”
谢臻自然知道自己到底给的是多是少,在阴市这种地方,难得能寻到个可以信任的人,他并不在意用多少钱财,去维系这种联系。
“说起来,此番过来,还有件事要向您打听。”
树皮老头刚刚收了谢臻的东西,这会正是最好说话的时候:“三爷有什么事,尽管说给我老头子听听。”
“倒也不是什么麻烦事,”谢臻眼眸微动,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身旁的叶鸽,然后开口问道:“就是想托您想想,这阴市中,可有什么治得了奇症的大夫医馆?”
“大夫医馆?”老头低头思索了一番,没有问谢臻具体是什么病治什么人,只是实在地说道:“要说有,自然是有的,但是三爷您也知道,这阴市之中,鱼龙混杂真真假假……”
“正因为如此,我才向桦老您打听,可有什么信得过的地方。”谢臻的语气淡淡的,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味道。
“这样吧,三爷要是真的想找,老头子我就劝您不必在这阴市里白费功夫,”树皮老头放下了手中的水杯,取出了张泛黄的纸,在上面写画起来:“老头子我有个朋友,于歧黄之术上也有几分真本事,只是他如今云游在外,并不在阴市里。”
“三爷若是不着急,便可先等上一等,待他回来后,我便请他去寻您,这样可还行?”
“那就麻烦桦老您了。”谢臻再次温和而笑,对此倒并没有什么异议,接过桦老手中的黄纸收了起来。
该办的事办完了,要问的事也问过了,谢臻又跟树皮老头寒暄几句后,便带着叶鸽离开了藏物斋。
叶鸽刚刚听到谢臻与老头谈论大夫医馆的时候,就提起了心思,生怕是谢臻身上有什么不好,连继续看钢笔符咒的心思都没了,好容易身边没了别人,忙在纸上问道:“先生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臻垂眸看着叶鸽一脸关切的模样,只是摇了摇头,现在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便不想告诉叶鸽自己找大夫是为了什么。他怕万一最后事情未成,惹他的小鸽儿空欢喜一场,反而更不好了。
“没有,你先生的身体好着呢”,谢臻伸手摸摸叶鸽的发顶,揽着他继续向前走:“只是既然来了这里,便顺带帮一个朋友问问。”
叶鸽仰头又看了谢臻半晌,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又并不觉得他在说假话,于是只好先将这一篇翻了过去。
阴市之中,从来都不分白昼与黑夜的。
不知不觉间,虽然没有太阳的参照,但实际已经过了大半日的时间。
叶鸽这几天休息得实在不好,此刻到底是有了几分倦意,全凭着一股精神头,继续跟在谢臻身边,一面走一面到处张望。
谢臻留意到了叶鸽累得发飘的眼睛,哪里舍得他这样熬,再次从路边拦了辆黄包车,把叶鸽抱了上去。
“两位爷去哪?”这次的黄包车夫看起来就普通了许多,这会一坐下叶鸽也更觉出疲惫来,又看了几眼后,就忍不住往谢臻身上靠过去。
“找个能落脚休息的地方,不拘价钱,要干净些的。”谢臻看着叶鸽倦倦的样子,向车夫随意交待几句,伸手将他圈进了怀中。
“好嘞。”车夫应了一声,黄包车便如之前那次般,飞快地跑了起来。周围的景物再次模糊了,之前被忽略已久的困意渐渐泛起,叶鸽的视线也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小脑袋一点一点耷拉下去。
虽说已经困成了这样,叶鸽却还想再挣扎一下,费了半天劲睁开眼睛,却不想紧接着就被谢臻温暖的手,遮住了他的视线。
“困了就睡会吧,等到了地方我再叫你。”谢臻温柔的声音在叶鸽的耳畔回荡着,这让他再也撑不住了,胡乱往谢臻的怀里又蹭蹭,没多久就彻底睡去。
等待叶鸽再次醒来时,还有些迷糊,以为仍在黄包车上,缓了好一会才意识自己已经躺在了床铺上,骨鸟给的小红灯笼串正挂在床头,晕亮了层层床帐。
叶鸽揉着眼睛从被褥间坐起,很快就看到了正靠在窗边的谢臻。
谢臻似乎在想些什么,半虺杆将落未落地挑在他的指间,虺头处漫溢着缕缕白烟,由着自窗外而来的微风一吹,淡淡地散到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叶鸽安静地没有出声,就这样透过床帐间的缝隙,默默地望着谢臻的身影,不想打扰。
他的三爷,他的先生,身上似乎一直有着许多他不曾知晓的秘密,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
对于这些事,叶鸽向来不是很在意,谢臻不说,他就不问,他只要谢臻好好的,就足够了。
但是,就在最近,敏感的小鸽子突然感觉到,谢臻所追查的事情,似乎跟自己有关。他并没有什么依据,只是感觉到了就是感觉到了,从戏园到山村,再从山村到阴市,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