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粒大的火焰照耀着被叶鸽撞翻的桌椅,还有不远处依旧黑洞洞的戏台,而空气中那还未散去的腥臊之气,则提醒着叶鸽,刚刚发生的事,并非全然是他的臆想。
叶鸽终于忍不住了,努力撑着发软的腿脚,跌跌撞撞地向着大门的方向跑。
眼看着留香阁的垂花门就在前方了,他脚步更是急切,冷不防地就被那门槛给绊倒了,重重地向前摔去。
谁知这一摔,他却并没有直接磕到地上,而是扑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叶鸽此刻依旧心神未定,这么撞到了人,愣是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只是下意识地抓住了对方手臂,浑身还不住地发抖。
“你是刚从那里面出来的?”
熟悉的声音在叶鸽耳边炸响,一瞬间将他所有恐惧都驱逐干净。
谢臻几日前,才从京城回到这沧城。今夜借着与旧友重聚的名义,来了这福月班的戏园子。
就在刚刚,他忽地感觉到了有几分妖异的波动,便借着透风醒酒的名义离了席,追到了此处。
没想到妖物没捉到,却被一团小灰雀撞了个正着。
天空中,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了雪花,垂花门侧挂着的红灯,为廊下的积雪染上了几分绯色,这让谢臻有些看不清身前人的模样,只是留意到了对方的一双眼眸。
干净的,清亮的,眼尾微微上扬着,虽然没有沾染半分油墨色,却瞬间让他生出熟悉的感觉。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谢臻半眯起的眸子,伸手扶住身前还在微微发抖的人,想要凑近些去看对方的面容。
叶鸽的心一下子乱了,慌乱地往后退了几步。他不知道谢臻为什么会从畅香楼来到这里,更不知道谢臻是否还能认出了他。
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年。而即便是在两年前,他们相处的时日也太过有限。
甚至于,其实掰着指头数下来,他们也不过只见过三面。
谢臻见眼前人迟迟没有回应,不由得放软了声音,俯身继续问道:“你,是不是玉--”
叶鸽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漏跳了一下,梗在喉间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玉鸽”,正是他两年前登台时曾用过的艺名,但是他没有等到谢臻说完,就立刻摇起了头,再次退几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福月班的角儿,只是个一无是处的下人。
“你……”谢臻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叶鸽却已经待不下去了,趁着对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从他的身侧溜走了。
谢臻站在原地,看着叶鸽匆匆逃入黑夜中的背影,不由地皱了下眉。
两年了,他终于从北京回到了沧城,头一场宴席便摆在这福月班中。旁人只当他是喜欢听戏,但他自己却清楚,这一趟是为什么而来的。
却不想……
谢臻微微阖眸,回忆着刚刚撞在自己怀中的那个人,特别是他那双黑亮的眼睛,心中渐渐对于之前得到的消息,起了几分怀疑。
“三爷,三爷!”这时,不远处忽地传来个伙计的声音,显然是畅香楼那边派出来寻他的:“您怎么跑这儿来了,班主他们还在等您呢。”
谢臻又看了一眼叶鸽离去的方向,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手中的虺头烟杆,转身时依旧是温和近人的语气:“没什么,就是酒喝得多了,出来透透气罢了。”
“这天这么冷,三爷也快跟我回去吧,当心冻着喽。”那伙计听后,半分没有怀疑,依旧殷勤地招呼着。
“好,”谢臻点了点头,和气的目光望向灯火通明的畅香楼,薄唇却露出一点意味不明地笑意:“我也正想着回去呢。”
说完,便将虺头烟杆一收,转身向畅香楼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谢臻回到了席间,对面的戏台子上已然换了新角儿,唱的是一出《望江亭》。
“哟,谢三爷您回来了,可是嫌我这席面摆得不够好?”班主吴有东见谢臻回来了,忙端着酒杯殷勤地凑了上来,一面向着那宝莺使起眼色。
宝莺有心攀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跟着走过去,如之前那样往谢臻身边凑。
谢臻虽然没有明显的避让,却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烟杆横于身前,隔开了自己与宝莺的距离,而后慢步走至桌边,也端起一只白玉小盅,与吴有东轻碰后笑着说道:“这是哪里的话,吴班主的席面自然是最好的……”
“想来,吴班主那堂子[1]开得也必定不错。”
这话说得语气惯是和顺,可吴有东却听出了其中的警告之意,脸上的笑容不禁收敛了几分,打着哈哈解释道:“瞧三爷您说的,吴某人可是正经人……自打新政府成立,哪里还敢做什么堂子买卖。”
说着,离开暗暗向宝莺使劲摆了几下手,让他赶紧离开。
宝莺起初还不愿意,他虽不知这位谢三爷到底是谁,可从周围人的态度中,明显可以感觉到这是个大主顾,哪里肯这么轻易放手。
他刚想再纠缠几句,可刚一抬头就对上了谢臻的目光。
明明儒雅无比,却令他暗暗心凉。
宝莺试图拽上谢臻衣服的手,不自觉地收了回去,那些讨好的话,更是一骨碌咽了下去,脚步无意地向后退着。
可除却这一眼后,谢臻就再没有将注意力放到宝莺的身上,反而与吴有东坐在一起闲聊起来。
“这台子上的新角儿,真是一年好过一年了。”谢臻将酒杯轻放,挑起雕着虺头的烟杆,轻轻地吸了一口。
淡淡地白烟冒出,氲过花窗,却并不是呛人的烟草味,只是股淡淡的苦香。
“三爷谬赞了,”吴有东打着哈哈,像是颇为苦恼似的说道:“自从园子里的染香,红绣去后,新角儿也就宝莺、容鸢几个,还能勉强上得了台。”
谢臻听后,轻轻一笑并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随着锣鼓声,一下一下地点着椅子扶手。
过了好一会后,才说道:“可惜,这些新角儿虽好,我却是个念旧的人……”
吴有东的脸上僵了一下,但他到底是混了这么多年的人精,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像是无奈极了般说道:“我就知道三爷还没放下玉鸽的事。”
谢臻目光微斜,像是在等着吴有东接下来的话。
“可我当真没有半句假话,”吴有东又倾身,给谢臻的杯子里倒上了酒,言语中似乎诚恳到了极点:“当年三爷叮嘱了,我们自然好好地待着他。”
“只是他家年前攒下来些银钱,要将人接回去,我们也不能拦着不是。如今……听说已经在老家那边做着正经买卖,娶了门好亲事呢。”
“当真如此?”谢臻掂着手中的酒杯,双目注视着吴有东,语气极淡地问道。
那吴有东铁了心要将谎话说到底,一咬牙:“当真如此,三爷要是不信,只管查去就是了。”
“既是如此……”谢臻收回了目光,吴有东的心也跟着稍稍放松了些,只是他才将这句话说了一半,就站了起来:“这戏不错,多谢吴班主的款待,只是今日喝得有些多,就不再叨扰了。”
吴有东自然是不肯,但任凭怎么挽留,谢臻却还是收起那烟杆,转身走下了楼梯,不一会就消失在满堂的看客之中。
宝莺站在廊下,遥遥地看着谢臻走出了戏园子,坐上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眼中不甘地情绪越发浓烈。
“莺哥儿还在看那谢三爷呢?”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伙计走了过来,冲着宝莺油腻地笑笑。
宝莺自然不愿意理他,可那老伙计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凑到了宝莺的身后,语气轻蔑地说道:“你也别可惜了,这谢三爷呀,就是真天仙摆在他面前,也是没用。”
“哼。”宝莺听着更烦了,转身就要走,口中酸言道:“你分明就是在埋汰我不中用,比不上天仙。”
“哎呦,”那老伙计见宝莺肯对他说话了,立刻喜笑颜开,讨好地说道:“我哪里是说你不中用,那不中用的人分明是他,谢三爷。”
宝莺斜眸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
老伙计笑笑后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可知道,那谢三爷……其实是个从宫里出来的太监,可不是中看不中用吗!”
第3章 夜半鬼戏(三)
却说叶鸽那一晚匆匆离开后,一头就扎回到了戏园子里供下等伙计们住的房舍中。
此时,屋中已经有了几个下了工的伙计,或躺或坐地聚在大通铺上,要是平时叶鸽说不定还要开开窗户,散散那股汗臭味儿。
可他现在却再顾不上这些了,一进门就将后背抵在门板上,大口的喘着气。叶鸽心中早已乱成了一团,说不出究竟是害怕还是难受,缓了好一会后,才浑浑噩噩地一头扎进了自己的被褥中。
只是这一夜,叶鸽注定是睡不好的。没过多久,他就发起了高热,整个人迷迷糊糊地,嗓子里干疼得厉害。
他想要挣扎着起身去喝口水,可试了几次都没能起来,反而又被拉入了混乱的梦境中。
叶鸽起初梦到自己在戏台上,穿着红金戏衣,面容模糊地谢臻就坐在台下。可一个恍惚,就觉得自己已然落到了谢臻的怀里,但身上的戏衣已然化作破旧灰袄,让他整个人又羞又愧,刚想从谢臻怀里离开,却不想眼前的谢臻又变成了黑漆漆地鬼影,尖细的爪子死死地扣着他的手臂。任凭叶鸽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
直到第二天天亮,这连绵不断地梦境才算结束。
叶鸽艰难地睁开眼睛,同屋的活计们都已纷纷起床,在屋子里大声吆喝着,有的已经收拾妥当了,就推门走出去,那一阵阵的冷风,直吹到叶鸽身上。
他本也想硬撑着起床,可不想浑身什么力气都没有,只是稍微地动作,便惹出了一身地冷汗。
叶鸽知道自己今日怕是干不了活了,想请同屋相熟的人,帮他去管事那里告个假。可偏生与他相熟的张杌子、胡小金等人都不在,叶鸽就只好先缩在被子中,等着他们洗漱回来。
也就是这会的功夫,几个离他不远的伙计,聚在一起说起闲话来,有意无意地就落到了叶鸽的耳中。
“你听说了吗,那位谢三爷,昨天又来咱们戏园子里了。”说话的,是伙计中犹为嘴碎的麻头儿。
“谢三爷,那也是城东谢家的人?我单知道,那谢家有个大爷二爷,还有几位少爷,怎么没听说过他家还有个三爷?”
那麻头一听来了自己显摆的机会,便立刻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谢家的大爷二爷虽然威风,但谢家的家底子可都是这位三爷赚下的……只是,这位三爷不知道什么缘故,自小就不在家里,几年才回来一次……”
一旁也有消息灵通些的人,也接着话说道:“是呢,我也听说,如今谢家那些商行,布店都是谢家拿着这位三爷的钱才开起来的。”
“我还听说,这次三爷回来就不走了,这段日子正准备着在淮央河边上开大厂!真是出尽了风头。”
“哟,怪不得班主都舍得让宝莺出来陪他了--我昨天去前边的时候,正瞧着宝莺往楼上走呢,那腰腿,那脸蛋,可比女人都带劲儿,不知道那位三爷被他伺候的嘿嘿嘿……”
扎堆的几个人都会意地发出一阵低笑,叶鸽本就身上难受,如今更是头晕得厉害,只觉得被子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好似要把他闷死一般。
可就在这时,一个年纪大些的汉字,忍不住啐了一口,十分轻蔑地说道:“呸,宝莺生得再好有什么用,那三爷他就是个--”
这话还没说完,房门就被人推开了,屋子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叶鸽虽然烧得迷迷糊糊地,却也能感觉到房中的不对劲,费力地转头往门口的方向一看,竟是孟管事,背着手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你们继续聊,我就是来找鸽子说点事。”孟管事的胖脸上挂着笑,十分随意地向周围人摆了摆手,自己走到了叶鸽的床边。
叶鸽听到孟管事的话,虽然脑子转的有些慢,但也隐隐地猜到了怕是与昨晚的事有关。
果然,没一会,他就感觉到头上一凉,却是孟管事的手探到了他的脑门上:“哟,鸽子你这是怎么地,头上这么烫。”
叶鸽当然没法回答他什么,只是摇摇头,撑不住又闭上了眼。
孟管事见状,叹了口气:“正好,班主让我过来传话,要你最近不要去前边做工了,你就趁着这几天好好在屋里养病吧。”
不去前边做工……是不想让自己碰到谢三爷吗……
叶鸽昏昏沉沉地,也想不出其中的关窍,只是努力睁开眼睛,看着孟管事。
可惜,他病得实在太重,没一会儿视线就模糊了。他隐约能感觉到孟管事又跟屋子里的伙计们说了什么,但听不真切,很快就又昏睡过去。
这一次,叶鸽也不知自己究竟又睡了多久,直到腹中饿得实在受不得了,才醒过来。
外头已经又入了夜,房间里暗暗的,窗户上糊着厚厚的油纸,将外头廊下挂着的灯笼光遮住了七七八八。
兴许是因为刚退了高烧的缘故,叶鸽觉得身上轻飘飘的,没有一分力气,口中却似已经干过了头,只有股麻苦味。
前头的戏应当还未散场,他隐隐地还能听到几声锣鼓。但也因此,并没有伙计回到屋子里,叶鸽寻不到能帮忙的人,只好自己硬撑着冷硬的床板坐了起来,打算去找点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