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晚上,他还需要去祭坛内部的皇家祠堂静心上香。
整个皇宫里只有他一个主人,这个在以前来说是大事的上香,也变成了敷衍的流水账,皇帝上香时,除了大太监、国师、以及国师手下的童子,不会有其他人进来。
从国师寒芦手里接过那三根粗如手指的长香,卫峋瞥了一眼摆在正中央的硕大牌位,没有鞠躬、没有磕头,连点燃都没有,就这么随意的单手插到香炉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用的力气太大,咔嚓一声,三根香全部从根折断,就剩下一点可怜的尾巴还插在香炉上。
折断的上半部分倒下去时,还溅飞一片香灰,不少都撒在了老皇帝的牌位上。
秦望山:“……”
寒芦:“……”
做完这些,卫峋就转身走了,期间还嫌弃的捻了捻手指,直到把最后一点蹭上的香灰也捻掉,他才罢休,秦望山连忙跟了上去,原本的规矩是一边上香、一边静心,直到香烧完,皇帝才能离开这里。以前江遂住在皇宫的时候,卫峋会让国师给他准备一张软塌,他睡到香烧完再出去。
而如今江遂不在皇宫,他连这些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直接离开了祠堂。
寒芦默默望着帝王毫不留恋离开的身影,等到人没影了,他才稍稍叹了口气,指挥童子把折断的那部分香毁尸灭迹,至于剩下的那点小尾巴,先点着了,做出一副它是烧到这个位置的假象。
童子依言处理好,然后毕恭毕敬的问他:“国师,这弄脏的先皇牌位怎么办?”
寒芦听了,看向牌位,轻轻歪了歪头,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先不管它,中秋早上你再把它擦干净。”
反正下一次有人进来已经是中秋节了,到那之前,就先脏着吧。再说了,才一点香灰而已,跟这个死了好几年的皇帝相比,香灰才是干净东西呢。
祭坛外,卫峋大步往前走,秦望山紧赶慢赶,才勉强跟上,秦望山正纳闷有什么事值得陛下如此着急,突然,卫峋停下了脚步。
秦望山一个急刹车,这才避免了撞到帝王的悲惨局面。
卫峋沉默的站在原地两秒,然后倏地转身,问道:“你说,今夜京城是不是比平时更热闹?”
秦望山愣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的回答:“好……好像是。”
“那朕身为天子,理应与民同乐,对不对?”
“这……”秦望山越发糊涂,他摸不清卫峋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靠直觉猜测,“对,陛下所言极是。”
听到这个回答,卫峋赞赏的看了一眼秦望山,“好,回去给朕更衣,朕要出宫,去与民同乐。”
秦望山:“……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卫峋:朕真是个小机灵鬼
面具
得到江遂的首肯, 江七立刻解下面具的细绳,把脸露了出来。
起初江遂还担心暗中跟着他们的江一看到会气的飞身跳出,把面具扣回江七的脸上, 但等了好一阵,身边都没出现别的动静, 除了暑热带来的暖风, 什么都没有。
江遂挑了挑眉, 不再管背后可能已经气到内伤的暗卫首领, 他望向江七, 后者在摘下面具的时候就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 见江遂望过来, 他微微勾唇,笑的淡然。
“走吧。”
江遂:“……”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随和又好说话的人,怎么江七扮起他来, 总是给人一种他只是表面随和、实际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他平时真的是这样的吗??
带着满头的问号, 江遂跟了上去, 他的本意是和江七并行,然而走了几步他就发现,江七总是故意走的比他快半步。他很快就明白了过来,既然身份已经对调,那他现在就是一名护卫,护卫是不能和主子走在并排的。
默默调整好自己的步伐, 顺便,他把自己身上挂着的一个玉佩收了起来。
为了扮演能够完美, 为了各方面都能够瞒过众人的眼睛,江七的饮食和穿衣一向都和江遂同规格。江遂不再穿的衣服,都送到了江七那里, 江遂尝过的食物,只要江一能弄来,他一定会给江七带上一份。这不是因为江一对江七有多好,而是因为他想让江七时时刻刻都警醒和准备着,记住自己的身份,也记住自己要扮演的身份。
所以江七现在穿的衣服、戴的配饰,都是江遂曾经用过的,根本没人能从细节上看出来他和江遂的不同。
江七在前面招摇过市,江遂在后面新奇的看着他。他不是一个劲的走,偶尔也会停下来,看????團隊一看周围摊子上的小玩意儿,江遂观察了一阵,发现他会拿起来把玩一下的,百分之九十都是江遂也感兴趣的。
江一真的把他教的很好,在熟悉江遂生活习性这方面,他已经登峰造极了。
仗着有面具在,江遂不用收敛自己,想笑就笑,反正周围没人看得见。
江七放下刚刚拿起的东西,意兴阑珊的收回了目光,准备继续往前走,在他抬头的一刹那,旁边有个同样戴面具的人突然不动了。
愣了愣,那人裹紧身上的黑披风,快步挤过人群,朝江七走过来,那人后面还有两个人跟着,不过这两人没有前面那个人捂得那么严实,虽然穿着暗色的衣服,但身量一看就能看出来,那是两个女子。
江遂望着那个从头到脚一身黑,连面具都是黑脸的人,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个身高、这个风风火火的走路姿势、这个奇葩的黑旋风打扮……
还没等他在心里把答案念出来,那人已经跑到了江七面前,用略带紧张又强自镇定的细嫩声音说道:“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江七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周围人倒是吃了一惊,竟然是女人的声音。
刚刚江遂就猜到了,这时听到她说话,江遂更加肯定,这人是酿善,自从长乐寺一别,酿善再也不能进宫,他们已经将近两个月没见过面了,酿善一直见不到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一次意外撞见,搞不好又要出什么事。
更要命的,虽然江七已经看过朝中所有人的画像,也都记了下来,可现在酿善这个打扮,他要是能认出来,那就真的撞鬼了!
江遂正要焦急的过去救场,下一秒,他看到江七露出一副紧绷又礼貌的神情,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回答道:“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县主。”
江遂:“……”完了,他今天要撞鬼了。
……
江遂担心江七,江七却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就算酿善没露脸,可整个卫朝里,敢这么跟摄政王说话的女人,就只有一个,要是连她都认不出来,江七这些年就算白练了。
发现眼前的人和过去一样排斥自己,酿善急的眼睛都红了一圈,其实她刚刚不想说的那么僵硬,她的本意是友好的打声招呼,表达一下自己对如今这种不期而遇场面的惊喜,但是话到嘴边,说出来就变味了。
好像她的身体习惯了对江遂恶语相向,一时之间还改不过来。
酿善心里有点难过,乞巧节她被长公主关在家里,不准出门,今天长公主去给亡夫上香,一晚上都不会从佛堂里出来,她才小心翼翼的逃了出来,怕被认识的人看到,回去转告给她娘,她特地选了这样一身谁都认不出来的打扮。
酿善倒是不觉得丢人,她只是有些失声,两个月不长不短,让她清醒了一些,又糊涂了一些,她感觉自己有很多话想跟江遂说,可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再加上周围乱糟糟的,根本不是好说话的地方。
酿善一直沉默,在她垂下眼睛的时候,江七神情产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他审视着这个曾经只出现在江一送来的只言片语之中的女人,即使看不到她的表情、看不到她的肢体动作,但他还是能从细节里看到一些江一没告诉过他的事。
被训练了这么多年,其他的也许他比不上江一二三四五六,但在揣摩人心方面,另外六个人都加在一起,也不够跟他比的。
心里冷笑了一声,江七的身体微微变得僵硬起来,他不去看酿善的眼睛,只是绷着脸,快速说道:“我还有事,就不打扰县主了。”
说完,他一个侧身,就走进了人流中,他的步伐看起来镇定,实际上速度相当快,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酿善连拦他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了,而且这还不算完,江七走进人流之后,似乎以为酿善已经看不到他了,于是,他放松了肩膀,在影影绰绰的环境里,酿善刚好看到,他悄悄地松了口气,侧着的半张脸肉眼可见的又舒展了开来。
酿善的脸被面具挡着,两个侍女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但她们知道,县主现在的情绪绝对不算好。
她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沉默的转过身,往家的方向去了。
酿善被深深的打击到,而另一边,江遂还沉浸在刚刚那场世界级的演出中。
这应该就是书中评论所说的影帝吧?
绝了,真是绝了!
他仿佛看到了每次意外碰到酿善的可怜无助又弱小的自己,江七太会抓他的神韵了,连嗓音都模拟的恰到好处,他可不就是这样么。
现在他信江七说,江一夸他的事了。
能做到这种地步,连他这个不想要替身的正主都想跟着夸一句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江遂压低了声音,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不错。”
这是这么多年来,江遂第一次在这方面夸赞江七,后者眼睛顿时就亮了,但是碍于他还在扮演中,他只是悄悄伸了一下手指,把所有雀跃的心情都压下去,准备等回到竹林里,他再好好的发泄出来。
接下来的一路上,江七又碰到了几个江遂的熟人,有些无名小卒,江遂自己都记不住,江七虽然已经记下了,但为了符合江遂的性格,他干脆装出一副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只对他们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鱼小虾不算什么,后来他们遇见了集体出来吃饭的户部官员,鲍富也在其中,当着几位同僚的面,鲍富做不出投怀送抱这种事,就高高兴兴的走过去,软软的叫了一声:“阿遂,好巧呀。”
“是啊,你这是……”江七拖长了尾音,然后调笑的问:“又被请客了?”
鲍富嘿嘿笑了两声,“尚书大人病好了,这顿饭是他体恤我前段时间的辛苦。”
江七和鲍富你一言我一语,熟稔的像是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站在鲍富的角度,也确实是这样的。鲍富精于算计,可是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面前的江遂会换了一个人,他没有那根警惕的弦,自然也就没有意识到,江七除了第一句有流露出熟知他爱好的信息以外,后面就一直都是随着他的话而说话。
江遂安静的站在江七身后,除了一开始,鲍富习惯性的看了他一眼,再之后,就没人关注过他了。
面具下面,江遂的唇角还是勾起的,他是个天生爱笑的人,只是这些年在官场待的多了,脸上的笑也跟着变了味道,他戴着一张纸做的面具,可面具之下,还有一张面具。
就算他知道谁都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他也还是会无意识的勾起唇角。
开心的时候笑,难过的时候笑,心情平静的时候,依然是笑。
这恰到好处的笑容是他的面具,他的保护色,他厌恶它,却也依赖它。不看江七的扮演,他还真不知道,他一直以来认为的自然又随和的笑,原来细看之下,是这么的僵硬,这么的凉薄。
江遂敛下眼眸,须臾之后,江七终于和鲍富寒暄完了,两边人马分开,江七继续往前走,敏锐的察觉到江遂情绪比刚才低了一些,他不禁皱了皱眉,“怎么了?”
“没事。”最热闹的那条街已经走过去了,鼎沸的人声被他们抛却在身后,江遂的声音也比之前清晰了很多。
江遂手里还拿着江七的那张面具,江七看着他,有心追根究底,可他还没昏头,他清晰的记得自己的身份,他是暗卫、是替身,他没资格过问主子的事。
虽然如此,然而江七不是特别合格的暗卫,他还是想旁敲侧击的打听一下,究竟是什么让江遂的心情发生了变化。
“我们……”
话没说完,江遂随意的一抬眼,却猛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这一刹那,江遂完全是凭本能活动的,他停下把玩面具的动作,唰的一下把面具扣回了江七脸上,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掉自己的,扯完以后,他连面具都不要了,直接扔到远处的暗巷子里。这样,等到那边的人看过来时,他就是一副云淡风轻,正带着下属一起闲庭信步的样子。
江七:“……”
江遂扣面具时撞到了他的鼻子,江七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但他顾不上缓解疼痛,而是顺着江遂的视线看过去,皱眉搜寻了好一阵,他也没看到那边有什么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