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归显然是一夜难眠,下颌挂着胡茬,眼底挂着乌青。
而邹吾在说明了原委之后,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按膝而坐。红窃脂环胸坐在外围,虽是听了两句就知道其中是仇英搞的鬼,但是眼前这个局面这个圈子,把责任推给仇英毫无用处,只能让邹吾背这个责任。
一方茶室,小壶“噗噗”地炉上热着。
没有人出言责怪邹吾,但这沉默已经足够让人无地自容,徐斌、申豪这些胆大的,直接眼神有意无意地撇着辛鸾,等太子殿下对此事的定夺。
“这中间出了差错,也是预料不到的。”
良久,辛鸾开口了,但是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语气,不仅仅是巢瑞皱眉,连邹吾也皱起了眉,紧接着含章太子一句,“请罪就不必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然后直接跳到了后续安排,“何方还将军没有营救出来的消息,我们暂时不要透露出去,现在朝局敏感,不然整个南境朝堂都会乱。”
一众人的脸色异彩纷呈,瞥了眼辛鸾,又瞥了眼邹吾。
这个时候,连申豪都觉得为难了,“殿下,就算咱们今日不说,可又能瞒多久呢?我叔公和向副那里很快都会得到消息。”
辛鸾沉肃着一张脸,攥着手指固执己见,“那也要先压住。我们可以想到对策之后再对朝堂交代,但绝不是现在。”
“殿下,那我的妻儿呢?”
何方归的声音刻板无波,因为疲累而没有了情绪,“是需要他们暂时躲避几天嚒?毕竟他们露面,外人很容易怀疑到为何我弟弟没有到渝都。”
邹吾轻轻抬眼,看何方归的眼中闪过歉意。
但是何方归没有看他,只是看着辛鸾,等着主君的吩咐。
辛鸾昨夜和邹吾欢爱得太激烈,今日明显是身上不舒服,他低头看着地图,坐一会儿就反复地调整姿势,他听到何方归的问话,头也没抬,点了点头,“对,委屈将军了。”
邹吾默默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趁着给诸位续茶的间隙,进里屋给他拿了个软垫,辛鸾自然而然地垫在屁股底下坐住,结果老将军巢瑞抬头就不满地看了邹吾一眼。
那目光眼神闪烁得很快,但还是足够邹吾察觉。
辛鸾毫无感知,半俯着身指着地图,问申豪,“东境行军到哪里了?”
“已经越过南阳,位置应该在熊山附近,”申豪进入任事状态,沿着一路山脉与辛鸾解说,“赤炎行军很快,驻扎位置我估计会选在易守难攻的垚关的东北侧费丘、樊畤之一,按照我对良成业的了解,快则五日,慢则七日,江风华就会遭遇第一场攻城战。”
说罢,申豪肃然道,“殿下,我想请命出征。”
何方归闻言抬起头,起身改换军礼,“殿下,臣也请命出征,弟弟没有回来,江风华一人绝对挡不住良成业的铁骑。”
辛鸾困顿地捏住太阳穴,“申豪,你知道你是走不了的,左右丞相最信任的就是你,他们谁都不会放人,何将军……”
辛鸾头要大了,这些日子他和巢瑞将军受理粮草筹措,一直在筹钱、借钱,置办甲胄、马匹、器械和口粮,一些愿意借钱的大户,许多直点了何将军来护卫他们在渝都第二小岛上仓库。
渝都一条岛链,三个小岛,平日看起来似乎见怪不怪,但是一到战时,它们就成了支援前军的战略后方、渝都本土的防御前哨,战略位置极其特殊,而一旦被人攻占,相当于被人扼住咽喉,整条合川的上半段的航路运输都会被切断。
生意人道路不畅,是财路的致命打击,许多愿意拿钱的人知道申豪不会为民航水路保驾,所以千求百请的,是何方归为他们护驾第二小岛。
“何将军的提议我再考虑考虑,诸位回去再想一想还有什么办法没有,晚些我们再定方略罢。”辛鸾左右为难,身上又不舒服,议事议了半天,基本上什么都没议出来,他等下还要更衣去朝堂上和臣子们扯皮儿。
“哦!对,有两件小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殿下我也要汇报一下!”红窃脂忽然插言。
所有男人都愁眉苦脸,这局面,也就是红窃脂还这么有精神了。
辛鸾:“你说。”
“申良弼说要帮忙着动员百姓征军,因为檄文讨伐邹吾的负向民情,他会在茶楼派人编编故事说说书什么的,看看能不能为邹吾洗刷些冤屈指责。”红窃脂耸了耸肩膀。
提起那个不成器的小小叔叔,申豪知道申良弼最近频频向红窃脂示好,不由看了红窃脂一眼。
辛鸾真的没有那么多心绪来应付这些事情了,点了点头,“好。”
“还有,最近换季,下山城有些民户很多人生病了,哪怕强制征兵也征不来那么多。”
辛鸾皱眉,“真病了当然不能上战场,严重的还要耗费同袍照料他们,这个你不用予我说。”
红窃脂轱辘了一圈大眼睛,点了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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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十六十年四月十四日,何方还之事使得辛鸾自己整个集团陷入情绪的最低谷,就在年轻的帝王以为这个局面,已经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时候,屋漏再风连阴雨。
垚关方面,三日后酉时,好大喜功、虚火上涌的江风华趁赤炎军千里行军、立足未稳,急吼吼地开关迎敌,在费丘与良成业进行旷地野战,结果就是这个连基本的掌兵守边都守不明白的草包将军,在费丘大举失利,被人一路痛殴撵回垚关之中。
四月十七日深夜,消息传回。
至此,南境局势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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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在接到消息的时候连声叫骂“蠢材!不折不扣的蠢材!”,等他一刻钟后再接到“几位可得军情的大臣齐聚廷尉署中尉陈嘉府上”的消息后,当即坐不住了,披衣潜行出门,直奔邹吾的小院。
是时,邹吾正在桌案上对着地图上勾勾算算,见他来了,开口便是,“阿鸾,你来的正好,你看一下……”
辛鸾却直接冲进内室,直接道,“你赶快走!收拾东西!你赶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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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署今晚这么热闹,明日怕是要吵着论罪了。”
巨灵宫中,一向做甩手掌柜的向繇了然地搓了搓手中的头发,“还是你算得准,把何方还的事刚透露给江风华,那个蠢货就等不及去立功了。”
夏舟面带笑意,夜风里,他语气轻松,“向副过誉了,不过雕虫小技罢了。廷尉署那几个人可不是小角色,他们若联名参奏,大半个朝廷都会跟着他们的风口走。右相的’爱将’前线刚刚失利,如今自顾不暇,他一定不会再为小太子出头。咱们在下山城忙活了那么久,现在由下至上,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发作了。”
向繇想除掉邹吾已经不是一日。
从辛鸾只披着一件外衣从钧台去小院那一天,他就知道,是他一直以来小瞧了邹吾对辛鸾的影响。而如今局势,论斩掉小太子的左膀右臂,还有什么比先除掉邹吾会让他更方寸大乱?
“那边嘉那你看……”
向繇支颐,漫不经心拨弄着花蕊,“若小太子一定要保邹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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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赶快走!收拾东西,申豪和何方归都在岛链上,你今晚就去避一避风头!”
内室里,辛鸾飞快地走动,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邹吾的衣服和细软。他有高辛氏耳濡目染权利场十六年的直觉,从接到廷尉署的消息,他就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南境朝廷要杀邹吾了!
如果之前下山城百姓的憎恶和辱骂只是让人伤心,那如今巨灵宫上的人一旦行动只会是要人性命!
“阿鸾……”
“你先走,现在战局危机,我明日就敦促大军开拔转嫁矛盾,趁着这个时间压一压局势,就算我压不住,岛链上是赤炎军的布防,南境这些人不敢放肆,撑过这一段,你再回来……”
“辛鸾!”
邹吾一把抓住辛鸾的手腕,把六神无主的少年拖进怀里,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冷静点,怎么了?你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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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子的确会保他,只是很难成功。”
“怎么说?”
“他现在能信得过谁?他内部已经起了分歧,巢瑞这种端方持重的老将军,只会将邹吾当君王宠臣看,小太子若是警觉还好,若是不警觉,他腹背受敌,要面对可不止是我和陈嘉他们……不得不说,仇英这个人还是太妙了,直接把邹吾推进火坑里,这手段真真让人自愧不如!”
向繇沉吟了一下,“悲门桀骜,锋利的刀,伤人的同时也容易割手。”
“是啊。”
夏边嘉折扇一摆,摇头轻笑,“他才十六岁,大好的年纪,不抢班夺权,好好当个富贵闲人不好嚒?不过也怪他命不好,一上赌桌就是搏天下,失败了,当然就只有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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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吾……我怕是要输了。”
小院里,辛鸾被邹吾撑着胁下,极近的距离里,他看着邹吾浓沉的目色,声音颤抖而痛心,“我可能护不住你了,我……”
邹吾倏地就放开了他,辛鸾惊慌地抬头——
“你是不是从没有信任过我?”
奇异的空寂里,邹吾平静地开口,看辛鸾的眼神,却满是失望,“你是不是从不觉得我可以帮你?所以你才从来不问我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徐斌对我说过你有意悲门,起用我,悲门可以帮你拉拢大批的西南、南阳人士,可你居然到现在为止什么都不跟我说,辛鸾,向我开口,就这么难吗?”
“可你要怎么帮?!”
辛鸾抬高了声音,“悲门是能变出万人的军队,还是能变出千斤的白银?悲门若真有这两样本事,天衍朝这么多年也容不下你们了!我知道你有奇人异士,可那不是指哪打哪的军队,我要的是听话的兵,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兵!仇英一个教训还不够吗?!”
为什么要指责他?辛鸾眼里湿润,全身绷紧,冷汗从他身体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一大段话更是让他说得浑身发抖,丝毫没留意自己也是拿了刀往邹吾最失意处狠扎。
一方内室,一时诡异地安静下来。
两个人僵硬地相对着,空荡中,甚至能听到彼此一下一下,沉痛而悠长的呼吸。
“我不能走。”
过了许久,邹吾才嘶哑着嗓子缓缓说,他没有看辛鸾,只是就事论事,“不管如何,这场战乱名义上都是因我而起,我本身就是东南两朝恶战的焦点,如果我这个时候逃了,所有人的愤怒都会转嫁到你的身上……”
月光下,他说着后退一步,直接单膝跪在了辛鸾面前:“殿下,给我一支军队罢。”
“别让我当逃兵,让我上战场。”
第142章 亮刃(9)
下山城,距离壬区最近的医署。
夜色晦暗难明,空寂的风中和着滔滔的江水之声,牌楼上的灯火照着医署中时风月的眼,也照着一众躺在简易担架上的病患。
“不该有这么多人的,怎么临到征兵,这么多的人病倒?”她的副手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掀开了病患的衣袖,可见一条一条血红如鞭痕的疹子。
下山城的医署常年缺医缺药,这些还是时风月疏通了关系才能将病患转移到这里,时局维艰,时风月拈住一叶草叶,在鼻底嗅了一嗅,和副手确认,“确定熬药的时候加了这一味阜草还是不行?”
“不行,没什么起色,看着不像往常换季会出的时疫。”
医女时月风忧虑地看着医署里临时搭出的一个个担架,她这里就有五十余人,她费尽心力却找不出他们发病的缘由,来的百姓症状只是咳嗽,发热,体虚,身上一片一片的红疹,然而她这里的只是重病患,其他人是否也患病了,还未可知。
副手狠狠地吞了口唾沫,慨然地,在一片痛苦呻吟心道:这夜可真长啊。
朝廷许多官吏都以为是百姓公然拒征,只有他们知道,有很多人是真的病了,现如今他们从早忙到晚,忙到脚打后脑勺,可是局面似乎并没有好转。
“能不能跟首座说一说这个情况呢?这样不行啊,我害怕会闹出大事来。”
时风月困顿地揉了揉鼻梁,“一直见不到人,不是下山城被封住,就是他的街口被封住。”
副手想了想,也能理解,现在邹吾已是众矢之的,小太子对邹吾的住处只会保护得更严密,“眼下这个局面太棘手了,他们还要想打仗的事情……咱们或许从开始就不该纠缠进来。”
“太晚了……”
时风月摇了摇头,轻声道:“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咱们已经已经纠缠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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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城的小院里,邹吾单膝跪在辛鸾的面前。
辛鸾闻言,却仓皇地,后退一步:“邹吾,可我没有兵给你。”他没有瞒他,他垂着眼睛,有一说一,“你知道眼前的局面,就算我四处活动,也为你筹不来兵的。”
邹吾带兵的实力如何,哪怕是他,也要心中存疑,何况是其他人?
新兵多来于渝都附近的民间,檄文风波在前,这些人不会听他调度;而如今,不管是申不亥的武道衙门还是向繇的宪卫,他们自保都来不及,根本不会借出一兵一卒;赤炎军现在全部征用在岛链上布防,就算勉强可以抽人,可以身经百战的赤炎军,怎么可能对一个没有成名的人完全认可,受他调动?
最主要的是,他这个主君并没有军事上完全的指挥权……他没办法拍脑袋做这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