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我刚看过了,烧已经退了!”
时风月抬起薄薄的眼皮,看了看身边这个从西南就跟着自己的小徒弟,低声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那天来抓药你不是亲自过的手?别胡乱着好奇了,他不是急症,就是中毒。”
果然!
那少年一边给自己扇风露出吃惊表情,难以置信地压住声音,“可是谁下毒的啊?谁这么大胆连太子都害?!”
时风月一副不想多说的表情:“小太子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是谁害的他们,我怎么知道这个?行啦,让你去衙门里上报现在病患越来越多,医药不足,你报上去了没有?怎么好几天都没有答复啊?”
少年抹了一把汗:“去了去了,我这两天都催好几天了,但是他们衙门总说最近都忙着祭神大典,上报要比平日慢,让我们等着。”
时风月回头看了眼一排排的病人:这些病人很多都相互认识,除了几个重病的,其余几位还热火朝天地打着扇子说话,说要不要在医署里搭个赌桌什么的?
从一个月前始,医署就陆陆续续都是这样的病人,许多最开始只是身上长了红斑,发热,咳嗽和呕吐,时风月给他们开两副药就回去了,可也陆陆续续有吃了药也不见效的,拖得病势愈沉,且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她有不详的预感,按说春夏之交换季、暑湿交织容易染病,那这个时段应该过去了才是,为什么病情反而愈演愈烈了?今日的情状,让她很难不去联想十五年前西南的大劫难。
“再去催一催。”时风月心头发虚,拈开药壶的盖子,灼热的水汽立刻扑了出来。
她现在后悔几天前没有跟邹吾说这件事了,第二天她再想去钧台宫,巢瑞将军那里就传了口信说有军医接过了太子的诊;她想给邹吾飞鸽传信,结果徒弟说几天前各部衙门就为了筹备祭神大典把百姓人家的信鸽等飞禽全部征收了;她想上中山城直接找邹吾,结果中山城城门不知是不是武道衙门都统被撤的缘由,居然是由巨灵宫的禁卫节制,比往日更严,守门人甚至似笑非笑地说,“别进了,现在武烈侯风头正盛,所有人都说要找他,他的门户盘查只会比我们这里更严。”
时风月:……
祭神大典和垚关封赏当前,下山城的时风月只有举步难行,心中怎是个焦灼了得?她擦了擦汗,满心无奈,只能吩咐自己的徒儿:“你再去衙门口催一催吧,就说病人太多了,若是还不能上报到巨灵宫的御医监,后果恐怕难以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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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呿!”
“有大批人生病?还后果难以预料?”
壬区的时风月每日派人来典医衙门口,催得火急,表情活像是渝都明日就要塌了,接手的小吏寻思着,万一真的有大事呢?在第五天的时候,战战兢兢地报到了上峰处。
结果这位姓汪名壶的衙门总管看了看那申状手书,毫不客气地把它扫于地上,好像多看一眼都嫌热,“我手下医官那么多,谁都没提过这事儿,就一个丫头片子会看病?”
典医衙门统管着中山城五处医署和下山城十处医署,这位汪大人平日并不会到下山城来应卯,今日来下山城本来就是为了躲清静来的。只因大典当前杂务太多,本来不干他衙门的事,结果统筹把他的部下借调过去指使了好几天,闹得衙内一片哀嚎,他今日害怕再被借调,赶紧先溜为上。
“压着压着!”
他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想让自己凉快些,“你是不知道上面各个衙门为了筹备祭神大典都忙成什么样子,现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塌下来也要等着祭神大典结束,懂吗?啊!”
小吏心领神会,立刻恭敬而爽利地表示知道了。
汪壶见状满意地摆摆手让他出去,紧接着抓起一张蒲扇猛地扇了几扇,紧接着盖在了自己的脸上,打算趁着这时候先梦一梦周公。
只是这位汪壶汪大人没有料到的是,几天之后他又慌慌张张地来到这下山城的衙门,向这小吏讨要时风月的这张手书,而这张手书已然被老鼠磕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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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这张手书的不是别人,是糜御医。
辛鸾还在养病的那几天,糜御医闯了一次钧台,当时辛鸾正散着头发背《天衍律》,身边的零食都没有了,他左右手都握不住笔,就只能让翠儿看著书,他来背。
翠儿识字有限,磕磕绊绊地听着、判断这位主子背得对不对。
上山城并不炎热,幽深的寝宫甚至有一丝阴冷。
糜御医先来是告罪,言自己医术不精,殿下重病竟没有传唤自己,惶恐告罪。辛鸾随口敷衍了他几句,话里话外,还是安抚为主。紧接着他忽然想到一事,正是前一日去看祭神大典的演舞,见一舞女后背一道鲜红淋漓的红斑,忽然想到时风月在很久前说下山城有很多人生病,便问,“下山城换季我听说很多人患病,你来得正好,出去替我问问现在都怎么样了?春季过了,他们都好了没?”
糜御医七窍玲珑心,一直医治达官显贵与巨灵宫的他,竟从辛鸾这几句话里听出了辛鸾要将他从御医监贬斥到民间的典医衙门的弦外之意,立刻诚惶诚恐,“臣没有听说这事,想来都是好的……”
“不要想当然。”
辛鸾弯了下嘴角,笑意却不到眼角,“你亲自去问问,晚些回来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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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两个时辰后,跟着糜御医的眼线回报钧台宫。
“殿下,糜御医去了右相府上。”
辛鸾停下背书,意外地抬眼:“申不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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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相救我!”
申不亥中山城的府邸中,糜太医抓着一张手书,声音都开始发颤了。
他去汪壶那里不过是试探一问,没有想到真的让汪壶拿出了一张下山城染疫的单子来,脑子轰得一声便懵了,再细看这手状的署名就是当日顶替他的时风月,他心虚在前,打定主意这是辛鸾设了什么套子让自己钻!
“右相救我!这手状说的下山城情形如此严重,卑职不敢上报,又不敢不报,报了怕耽误家国大典,不报怕真的延误了这上所说的病状——还请大人指点!”
糜太医不知道的他手中这张已不是时风月最早交上来的那一张了,汪壶接到了他的传话只找回来一张被老鼠磕得七七八八的废纸,汪壶害怕上面追责自己耽搁,便重写一张狗屁不通、夸大其词的状纸来。
“这一看就是危言耸听之言!”
申不亥在府上只穿着单衫,这大热的天,铁风扇在冰上打着转,源源不断送来凉风,他却还是因为燥热露出明显的不耐烦和鄙夷来,“什么死者将近百人,若真的死伤这么多,还用得着这个医女来上报不成?”
右相这般说,糜太医心中就有底了,“那……这张状纸……”
申不亥面色沉肃:祭神大典是万万不能耽误的,他的掌上明珠昨日还垂头笑着说殿下待她脾气极温柔,言语神色之间能看出她对高辛氏这位主君极是心仪,西君荣华富贵的例子就摆在那里,这样一个同台祭神的大好时机,他这个当爹的不能耽误她!
想到此,申不亥立刻起身,掀开身侧最近的灯罩,把那状纸一递——
“右相……?!”糜太医惊叫起来。
火舌舔过一卷薄纸,申不亥抖了抖,立刻化作片片黑色飞灰。
“现在正大典,有什么事情都等大典结束之后说。”
不容异议,不准质疑,无所谓探查,也无所谓问询,申不亥一拍脑袋,决定了。
“可殿下那里……”糜太医还是不安,想要右相一个准话。
“推迟个五日还翻不出天来!”
申不亥烦了,当即驳斥他,“兴许大家一看祭神大典,上天降福就都痊愈了呢!殿下那里也都是听医署的报告,你传我的令——把下山城的医署关了,就说有司铺排大典人手不足,让吏员都上中山城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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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当时的申不亥一定预料不到,他自己随口一句吩咐,将会给渝都带来怎样的劫难。
很快,五月十五的太阳升了起来。
众臣紫袍玉带、气度轩昂,踩着时辰来到祭神台下,按官职部院分别列班于祭坛两侧,他们身后由古柏节制着,是已有序入场等候的一万余百姓,距离这些官员一楹之地,是搭建好的圆形高坛,九架夔鼓与祭火簇拥着高台,朗朗晨光之下,有堂皇的威仪。
衙门各口的堂官位列前面,与他们站得近的还有今日要受封的功臣良将,申不亥一眼扫去,见邹吾附近已经有向繇捷足先登,此时距离大礼开始还有一段时间,重臣都在散散慢慢地列班,他便悠哉哉地踱到自己的侄孙身边,拍了拍他身上光鲜的明光铠。
“侄孙,这次大胜有你,我们申家真是扬眉吐气!”
申豪一看就是通宵未睡,离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的脂粉味道,小飞将军不妨他叔公忽然身后这么一拍,阖着眼险些没被拍得一趔趄。待他揉着眼回头,看到他叔公,很是没大没小地迷迷糊糊地打了个招呼,“……嗯,是叔公啊……好说好说。”
申不亥不知道从哪里掏出小木梳,梳了梳他灰白的胡子,“侄孙你听说了嚒?东境已经发布你的通缉令,你一个,武烈侯一个,何将军一个,每人千金,邑万户……”
“哈哈哈哈哈哈哈——”
申豪一个没忍住,仰着头抱着肚子地笑将起来,“那行啊,让他们来取我性命吧,我看是谁这么能耐,能得到我这份千金!”
申不亥也知道自己这个侄孙的本事,他们申家小辈最出息的一个,说起东境的通缉不过是当个笑料。
“我这几日回来都干什么正事,叔公,东境那边还有什么消息?”
申不亥一抚长须,笑意可掬,“有啊,最大的笑话就是他们神京的移宫案了,辛涧要封他那大儿子为太子,谁知道那大儿子不受,二儿子倒先一份难平,带着兵就闯进了鸾乌殿外,说大哥不肯受太子位却把占鸾乌殿,叫嚣着大哥’移宫’。”
“结果呢?”
“乱糟糟的,还没报回来呢。”
“辛襄干嘛不受太子位?辛涧的几个儿子,也就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了。”
“谁知道呢?可能是刚输了败仗,不好意思领受罢,但赐婚事公子襄倒是接了,前几日完婚,说来,好像辛和逼宫,还惊了新妇的驾……他们也真是的,我们还没打过去呢,结果自己先乱起来了……”
正说着,八十八员蒙面琵琶女忽地从祭台后侧两面出场,各个稥衣玉影,步履袅娜,一时所有官员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只见她们款款而行,抱着琵琶绕行祭台之下坐好,叠起腿,垂着眼帘,各自转轴拨弦。
香风扑过,许多人皆是耳目迷离地呆住了。
“今年的大典,殿下真的是下了大功夫啊!”
此时向繇只恨穿着朝服手中没有折扇,不然一定摇着扇子敲一敲手心,“天下乐章,高辛氏得其大半,这个评语在我看来夸张了,但是也不算虚言!凤吟鸾吹,能歌善舞,今日祭祀群舞,当真是让人期待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从来主持祭祀的都是国家的巫或者王,整个国家的核心和象征,男男女女在祭神典礼上带上面具,迎神,颂神,娱神,送神,用固定的巫舞,取悦神灵,沟通天地。
可是显然,向繇虽是夸赞,口气却有视其为风月事般的轻浮。
邹吾看着祭台上方,没有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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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小鸟,忽地在枝头飞掠而过。
下山城中医署中,时风月忽然心头闪过不详的预感,深深地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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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药,药!”
祭神台的后面,辛鸾一边被人伺候着更衣,一边摊手要药碗。
病去如抽丝,他这几日气血亏得已经不是一般的厉害了,昨日和前日跟着祭舞走了几次,累得他早晨怎么睡都睡不醒。
“殿下记准动作了嚒?”
红与黑的祭袍,自有人帮他扎紧黑色织金的腰带,翠儿赶紧送上进口的药碗,忧心忡忡地问他。
“还行吧……”辛鸾被那药汤苦得直皱眉,在一片忙乱中,撂下碗,随口道,“记不住也得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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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窃脂与白骢三场斗舞,三战三胜……那白骢在极乐坊的舞姿可是盛名在外啊,可本相可听说,红姑娘原本是穿着男装游极乐馆的,衣装未换,跃上高台,解开发髻,就开始与白骢斗舞……”
“羽类身怀绝技,更远一点的,先帝九原城为先王后击筑而歌,十万大军侧耳屏息去听,华清高台上,每年重九日独舞追慕天上先王后,神京百姓远远看那身影,惊为天人……”
向繇也不尴尬,摇头晃脑,在邹吾身边,漫漫而谈。
可是邹吾明显心不在此,他这几日一直没能见到辛鸾,有巢瑞中间梗阻,也有辛鸾议事几次没有喊他,他心底有种说不清的焦灼,还有隐隐的不安。官员们在即将高升的日光中烦躁起来,看着重臣各个和功臣们聊得火热,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而外围观礼的百姓更是唉声叹气,不耐烦地抱怨着怎么祭礼还不开始。
“咚——”
夔鼓忽然震响,众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咚、咚——”
宛如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重重拍下,万余众官民不约而同举目朝祭台高处看去,只见九张夔鼓前,鼓手已然就位,他们赤着的上身画着神秘的图文,一手操着一只巨大的鼓槌,两臂大开,“咚!咚!咚!”地缓缓敲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