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同时僵住了,仿佛当头一泼冷水,顿时间将那点感觉浇得是干干净净,辛鸾手忙脚乱地撑起身子,也不知道身上是什么滋味儿了,只知道推邹吾一把,急道:“快快快,穿衣服!”说着退开身开始在水池边捡衣裳,风一样丢给邹吾一堆,急急忙忙地就往内殿跑。
那天可真是够狼狈的,辛鸾邹吾两个人乱七八糟地穿衣服,梳头发,还好侍卫都是自己人,知道殿内是怎么个非礼勿视的光景打死不会轻易放人,不然主君真是丢脸丢到外祖家。半盏茶后,夜色已然深沉,辛鸾终于拾掇好自己,姿态闲雅地亲自去请自家外祖舅舅入殿,邹吾沉定着眉眼煮水烹茶,身后点火樱桃照他一身白衣似雪,两人人模人样,又是一条好汉。
陶朱公率先说话,三纸无驴地扯了些登基大典的布置,从卜天问卦、良辰吉时一直说到官员配置和延请宾客,也不知辛鸾是心虚还是怎地,居然听得极是认真捧场,三五句就要附和一下,笑容乖巧又诚恳。
终于陶朱公铺垫完毕,西君话入正港:“登基之后,臣等就该称殿下为陛下了,有些事情,我们这些长辈不说,也无人敢与王上提。”
轻倏地,邹吾抬了下眼睫。
西君看定辛鸾,缓缓道:“册立王后,确立子嗣,国君理应区处家事为臣民表率,不知殿下有无中意之女儿,堪当为国母?”
小壶水沸,忽地传来尖锐的嘶鸣。
辛鸾瞳孔轻缩,笑意就凝固在嘴角,西君半阖着眼不紧不慢地抬起头,看罢自家外孙又看邹吾,邹吾倒无异状,抬手将水壶提开,眉目不惊地起身:“看来西君是要殿下谈家事,那臣先回……”
“回什么?”
“啪”地一声,辛鸾抓住他的手腕,微笑又强硬着把人拽回坐席:“外祖父谈的和你无关嚒?好好听着。”
第226章 博弈(5)
“这是何意?”
一时间,小桌上四人没有说话,辛鸾伸出手,执拗地在长辈面前和邹吾十指紧扣,浅笑:“外孙以为这些日子我与邹吾形影不离,以外祖之英明,早已是洞若观火。”
西君板着脸,一言不发。
辛鸾继续笑:“若外祖真没看破,那阿鸾亲自来说。”
邹吾侧目看他,但见辛鸾的眼睫低垂,紧紧地抓着他的手,神色义无反顾:“邹吾,这是我心爱之人,我十六岁时曾与其度花烛之夕,成合卺之礼,我待他之情,一如母后待父王,此生此世,生生世世,惟愿与他长命百岁,白头偕老。孙儿不肖,斗胆请外祖祝福。”
没有人说话,便是邹吾也被辛鸾突然的摊牌弄得手足无措。
西君沉着气,略显浑浊的双眼长久地直视着辛鸾,还是这张桌子,二十余年前阿蘅就是对峙在这张桌子上执意要嫁给辛涉,二十年后阿蘅的儿子当着他的面放言要与一个男子共度余生。少年人信誓旦旦,字字句句说得令人动容,可动容又如何?西君冷声:“墨麒麟阴鉴不远,你现在就要蹈其覆辙嚒?”
“西君……”邹吾忍不住插口。
“我在与我的孙儿说话!”西君冷冷地打断他。
辛鸾与邹吾交握的手忽然被辛鸾用力地压下,邹吾气息一滞,无法,只能闭上嘴,垂下眼。
西君看定辛鸾,目光并不移开:“你身系半幅江山之军政,日理万机,一人统御总有局促,不说别的,还是需要个得力的贤内助帮你理事才好。”
“外公说得是,”辛鸾颔首,“邹吾率领西南先锋为我拿下中境三十七座城池,我麾下将军十三位,其中半数皆是邹吾亲朋旧友,我的确是离不开他。”
西君的嘴角僵硬地抖动了两下。
陶朱公看不下去了:“可武烈侯终究不是女子不是?你们这样,成何体统?”
辛鸾平和地转去目光:“舅舅,我已有心爱之人,若再娶那女子何辜?岂不是要耽误他一生,让他一辈子受委屈嚒?”
陶朱公苦笑:“殿下说笑了,能母仪天下,哪里会有女子嫌凤冠委屈?”
西君微不可查地皱眉,辛鸾倏乎间也是无言,等过了一息,他稳住了情绪,缓缓问:“舅舅,是哪家的族里有了年可摽梅的女子嚒?还是谁与你说了什么?”
陶朱公张了张嘴,正要引荐,西君却已低悠悠地接过话锋:“具体是哪家的女子,都是末节细枝,贪图富贵之家其女亦不堪为后,整洁也不止在此,阿鸾,你执掌一国,不可能不要子嗣。”
邹吾抬眼,喉结艰涩地滑动一下。
辛鸾同样感受到压力,手背上绽出青筋。
“国本为重,你们如此这般,后嗣要如何安排?天下女子不都是贪图富贵之人,阿鸾你少年英雄,一表人才,哪怕抛开身份地位,亦有女子垂青于你,来日你自可在西境遴选品行贤良之人充实后宫,为你绵延子嗣……”
辛鸾倏地抓紧邹吾想要挣脱的手,失声问:“那邹吾怎么办?”
西君抬眼去看邹吾,邹吾却已经避开了目光,紧抿着嘴唇,似乎每待一个弹指都是煎熬。
西君对邹吾并没有意见,老人听说过他许多事,凭其胆识能力辛鸾会青眼于他,老人一点也不奇怪,他下巴微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阿鸾,庄先生的生平你可清楚?早年赤炎幕僚,以身炼器,为天衍江山立过汗马功劳,他此生不曾娶妻,只因炼器使他身体有了残缺,再无法生育……”
有那么一瞬间,辛鸾没听懂外祖在说什么,可原本扣紧的手仿佛是被滚油泼了一般猛地一挣,辛鸾心脏骤缩,那一刻,邹吾竟然挣脱了他!
“晚辈失礼。”
瞬息中,邹吾已然起身,潦草的一个揖手,转身便离开。
辛鸾仓皇起身,头脑还一片混乱,指令却先了意志一步:“你站住!”
邹吾不理,径自大步往殿外走,辛鸾这才找回了甚至,骤然提高了音量:“邹吾我命令你站住!”
这一喝,积威甚重,瞬息间,笼盖寝宫。
“外公舅舅还在,你提前避席成什么体统?”辛鸾没有留任何的情面,口齿连珠般扫射,“不就是以身炼器嚒?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大乘,来日孤也去修,咱们一起断了这子孙的念想!”
邹吾的脚步,倏地一顿。
西君皱眉。
陶朱公惊诧抬头。
辛鸾冷下脸,俯身将一盏茶推到外祖父面前,老人压着声音手如烙铁,一把扣住了辛鸾的手臂:“小阿鸾,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年近七旬的老人忽然爆发出意料之外的力量,不由让人惊悚地竖起汗毛。
辛鸾却只垂眼:“知道。”
他任祖父桎梏着,一字一句,露出全部底牌:“我母亲保西境太平二十年,我可以承诺只要我掌事一日,就有西境一日的平安,我的后继之人,祖父可以帮我在西境甄选,选出来的,我亲自带。”
这代表什么,已经清清楚楚了,辛鸾在承诺西境这一代、下一代
、甚至是世世代代的太平。
西君呼吸转急:“阿鸾,你也是大权在握的一方人物了,要知道此时是一步也错不得的。”
老人今日并非全然为利而动,他也有对小辈的顾念,望辛鸾不要行差踏错。
“我知道每一步都错不得,这一步若错了,他走了……”
辛鸾看着老人,眼底于无限挣扎中生出无限的痛楚,“外公,阿鸾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了。”
两个人便如此倾身逼视着,心惊肉跳之间背生热汗,口焦唇干。
终于,年老的哪一位终于是退却了,他只有一个女儿,那女儿只有这一个孩子,他舍不得,便只能服输。
西君缓缓松开了辛鸾的手腕,辛鸾于威压中喘出一口气来,缓缓提直背脊,侧目,扬声,“邹吾,给外祖父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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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云宫终于安静了下来,水流叮淙,掩映着满目锦绣繁华,辛鸾靠在一侧的廊柱上,环臂,攒眉眺望着远方的月亮。
“你之前怎么不对我说呢?我以为……”他声音低下去,“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的。”
刚刚外祖父说到以身炼器无法生育的时候,辛鸾脑中一空,根本没法反应这是什么意思,若不是邹吾忽然的恼羞成怒吓到了他,这局面简直在他手里会被动到最低点,而眼下他有些琢磨明白了,还是忍不住难以置信……
邹吾在意这个?
可太啼笑皆非了罢,他们本来就无法生儿育女,这件事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任何,他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甚至从来不和自己提起?
“是因为害怕吗?”
邹吾靠着另一边的廊柱,和他隔着五步远,听到他的问题,缓缓答。
“……是。”
“我以为你没有害怕的东西。”
“并不是。”
“小卓……”辛鸾好像提到这个名字都会难以启齿,他咬了下嘴唇,“小卓说你在神京议过亲。”
“小卓……不清楚这些。”
邹吾也垂下眼睛,“我只和媒人说过,所以,一直没法找到良配。”
“那你看到安哥儿的时候……”
“厌恶。”
邹吾甚至是不需思考地抬头,眼里露出辛鸾从未见过的神色,沉默而冷淡的,甚至还有防备,沉沉地压过来内蕴着让人看不清的光:“你怎么不问我是怎么……”
“我猜测过。”
邹吾的眉毛锋利地一抬。
辛鸾避开那尖锐的眼神,“你以为我会看轻你嚒?或许是别的什么……”
辛鸾有些语无伦次,他没想到邹吾居然在意这个,思绪越理越乱,他只能凭借着本能脱口,“你从未想过我会心疼嚒?”他看着他,隔着几步远,他抱着自己的手臂看着他,“……我很心疼你,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你从来不说,只是仇英计漳他们偶尔说起,家国沦陷,西南屠城,我不知道你当年被逼到了什么样的绝境,才会那么小修习那样的秘术……你还记得白角嚒,他在南阴墟和你有一面之缘,这三年他一直做我的护卫,可是我重见他时,他身体已经膨胀到九尺,没有头发,头骨上红白交错,满身的伤疤,我知道他是白角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强大的力量,必然有它的代价,身修大乘,自是神鬼难容……你就从来没想过,我会很心疼嚒?”
天地岑静,爱人无限的怜惜与无限的痛楚,邹吾看着他,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辛鸾在这长久的凝视中发虚,抽了抽鼻子,把手一摆,赧颜地怪自己多愁善感,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他害羞,便想落荒而逃,还没等移步,邹吾已经开口。
“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十六岁。”
邹吾声音喑哑,好像什么都解释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解释。
“我三年前经常想,你会和我在一起多久呢?你会不娶妻嚒?会没有王后嚒?会不要子嗣嚒?这些我……我都没法去想,我怕你后悔,向繇给你投毒,巢瑞将军在你昏迷时逼过我的供,他说让我和你了断,我当时……我就想,何必这么急呢,你总有一天要长大,总有一天要离开我,总……”
“我不会。”辛鸾几乎是扑上前去,很用力、很坚定地抱住他,很气恼、很怜惜地勒紧他,“我不会,当年我不会,今日我更不会,我不会负你,邹吾,我不负你,我不负你的……”
第227章 博弈(6)
天衍二十年,元月元日,辛鸾二十岁成人冠礼,西境登基。
中境、南境战乱频仍,辛鸾为正乾坤之属,登独尊帝位,然登基大典之上,新帝并未翻新年号,而是沿用先帝朝历法,称神京辛涧乃伪帝乱君,待其复国之后再正式改元立号。
至此,天衍内战进入战事升级的焦灼期,天下未定,不知鹿死谁手,中立派为区分辛涧辛鸾叔侄两人,以东帝、西帝区而分之,至此,散沙一般的西境开始凝聚,大批的年轻人开始东出,半死不活的西境内廷下一直被压制、一直想有所作为建功立业的年轻人,开始不断地聚集在新的王者帐下。
而就在辛鸾称帝之后的十余日后,西旻闪电一样扑击了西域诸多小国,北击娄烦,向西鲸吞铁勒、长狄、艰昆三国,然而她突然的军事行动不为灭国割地,而是连唬带吓,在原有国设立治所,派遣专人去管理赋税的征收,承建关市。
“北地生存之源不在南方,不归属天衍。”
二十岁的少女以其精妙的眼光看破贸易对北地的适宜,北人三分之一皆马上壮士,机动性极强,与同样强流动的商旅配适,外族小国的补充可以使他们快速的财富累积,给她的人民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然为了自己王图的扩张,突然发难占领邻国,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叛逆,西旻突然出兵的消息传回,东境朝堂在陈留王称帝之上又掀一场狂怒,诸臣工认为辛鸾叛逆便也罢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居然也敢跟着跳踉忤逆,请旨辛涧发兵北地更换总督人选。
但辛涧不是那些听到鼓噪战争就急吼吼征伐的庸主,虽然西旻曾经是他掌中的小姑娘,她叛逆的行为对于他来说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他作为男人的自负和骄傲之上,虽然紧接着西旻又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百般的辩解,哈灵斯的伏小做低的一套滴水不漏,但是辛涧已经敏锐地察觉出西旻已经脱离控制了。
天衍二十年开年,自定鼎功臣齐家灭门,大祭司况俊嘉祥逝世,陈留王雪瓴宫宣战、章华太子落月渊殒命,中境大片土地陷落之后,辛涧坚不可摧的帝国已经迎来了它第六轮的打击:北方异心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