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反常者必有妖,作间般的低调和缅式的妖刀,这不让辛襄往坏处想都不行。
只可叹邹吾的父亲无错漏可查,常煜一家十余年来都低调得像没有一样,西旻去查旧档,发现哪怕是天衍刚刚建基立国、对覆灭邦国控制最严的那三年,他们家也表现得十分良好,还是最先放开监控的那批人。
更漏声声长,辛襄茫然地坐着,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心情。
吱呀吱呀,宫门忽然被人挪开了一道缝隙。
还未鸡啼,夜色睧耗,这一声在死寂的宫宇中尤其的响亮。
辛襄扭头去看,只见一道婀娜的身影闪了进来,披着神色的大衣,手里握着一卷纸,行色匆匆地一脸凝重。
辛襄进入任事状态,登时站起来!
劈头就问:“有消息了?”
“有消息了!”
西旻提着衣裙飞奔到他面前,辛襄一把夺下她手中缠线的纸卷。
“哪里来的?”
“南阳。”
西旻四下看了一眼,见无人醒着,立刻推着辛襄就一道往主殿走:“是殷垣刚传来的,说柳营卫昨夜传来消息,称有可疑之人现身南阳,而就在一刻前,南阳的司丞也飞鸽速递消息,说已确定是邹吾卓吾两兄弟,且已掌握重大线索!”
辛襄一目十行,两只手都忍不住发抖!
“……这才十日!”
他已不管他邹吾分属哪方,他已经全然信任地把弟弟交托给他了!他能深不可测,能身手不凡,难道就不能带着阿鸾多支撑几天吗?!
“公子!这是举国追捕啊!”
西旻一把压住想要往外冲的辛襄:“您能指望一个人有多大的胆色和能力呢?!带一个孩子这么明显的事情,怎么可能不被追查到?!”
西旻死死抱住他的手臂,低喝一声,“公子您冷静,现在且说出不去,就算出去了也追不上!公良柳大人一刻前已经动身往南阳去了,但我怀疑齐二疑心私署出了内奸,压了消息!只怕昨夜他刚接到柳营信报,就在抽调南阳最近的赤炎军压境,就要将南阳大索!”
天衍十五年一月十日晚,戌时末。
戒严宵禁的神京城内,南城门轰然发出巨响,齐二带领“剿虺”署内最得用的老吏十余人,浩浩荡荡驶出城门,沿着官路冲向南阳。
天衍十五年一月十一日凌晨,寅时初。
公良府夜挑灯笼,大门洞开,府门前停驻一顶黑顶小轿,轿前三匹高壮青骢马。随着扈从一声鞭响,马嘶声鸣,年逾七十五岁的公良柳老大人,紧随齐二之后,一路南下。
卯时刚过,南阳城外,地面轰然。
未开的云层中海东青长啸盘旋,距离南阳最近的赤炎军十一番骑兵披甲带刀,在墨色浓郁的黎明中,燃起一路烈烈的火焰,领头的少将军申豪一马当先,带领五百余众疾雷一般,直刺南阳!
“邹吾——!”
辛鸾于噩梦中骤然睁开眼睛,心念电转般扣紧了手中的小弩!
然而,他的面前没有追兵,头顶上的,有的只是马车的木质棚顶。辛鸾轻轻喘出一口气来,只见身边已经没有卓吾,侧耳去听,悄无声息,却有鸟语花香。
这是哪里?我们出了南阳了?邹吾呢?卓吾呢?
他心中惴惴,挣扎着坐起来,撩开了帘子,谁知抬眼之下,正看见不远处的邹吾。
此时天已大亮,太阳却还未完全升起,他们的马车停在谷中一块平地上,远看正瞧见另一个山头云岚缭绕,满目的松林梅树。
而邹吾就坐在距离他几丈远的一块干燥光滑的石头上,白衣闲雅,用着他那把绝代的名剑,姿态闲散地烤着一只兔子,“睡醒了?”
邹吾听到声响转过头来,朝着他明朗地笑了,“饿了吗?我刚烤好。”
辛鸾宛如置身梦中,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昨夜折去司丞府、如今全须全尾回来的人。
鸟儿的鸣叫在清晨的山谷中此起彼伏,层层相叠,昨夜的一切就好像就只是一场梦。
辛鸾蹙着眉,吸了吸鼻子,忽然道:“邹吾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第43章 红窃脂(3)
“担心什么,害怕没法跟我道歉和道谢吗?”邹吾看着他笑了笑,“过来,坐这里。”
他依树而坐,此时从石头上挪了块位置,还用袖子帮他扫了一下落梅松针。
辛鸾挣扎着跳下马车,他身上的还是昨日的那一件,卓吾没有给他换就匆匆出城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徐斌没有难为你嚒?”
“没有,我跟他说完话就出来了。”邹吾把兔子晾在一边,说着他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喏,你要的邸报,最近三天的,我都从他要了一份。”
辛鸾接过,看了时间,最近的一版近到了前天。他当时在十字街看到拘捕令,只是慌乱中随口一说,没想到他居然记住了,涉险也不忘了帮他拿一份。
辛鸾倒是没有急着翻开,只问:“徐斌司丞没有生气嚒?”
“生气啊,”邹吾隔着油纸去撕兔子的腿肉,边说边忙,“哪里有父母官希望自己治下贼盗往来呢,我给他招惹这么大的麻烦,他当然生气。”
邹吾的声音轻松而稳当,辛鸾抬眼看他,想着:他真若无其事,好像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一样。
“那你是如何给他交代的?”
“太平坊桥楼街西第二街最北端的屋子,我们上车的地方,那就是我给他的交代。”
邹吾把兔子腿递给了他,“尝尝?就是没有佐料,但应该还可以,现在可正是打兔子吃兔子的时候呢。”
辛鸾从昨日中午就没进食,老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虽然好奇邹吾是怎么交代的,但是此时饥饿的本能占据了上峰,他想也没想地,探着头就着他的手就咬了一口。
果然,这男人靠谱的时候连烤个兔子都靠谱!
那兔子腿的外皮烤得焦黄酥脆,辛鸾这一口咬下去简直发出了脆啪啪的声响,里面的兔肉热烫烫的,却细嫩香浓,咬在嘴里,齿缝瞬间盈满了浓香的肥膏和肉汁,辛鸾没吃过这么地道的野兔肉,差点连带着把自己的舌头都咬了。
辛鸾嘴边浸出汪汪的油,忍不住露出满足的笑容来,边嚼边对着邹吾大力点头:“好吃!”说着开开怀怀地就要再咬一口,邹吾却忽的悠然地挑眉,不做声地把手往前一递,“好吃自己拿着吃。”
辛鸾的脸很快红了起来,像是被太阳晒到了,邹吾撑着太阳穴安静地看他,看着他露出点儿窘迫,露出点儿害羞,还露出了点儿不自在。
但眼前的小孩儿很快把那点微妙的情绪打散了,欢欢喜喜地从他手里把兔腿接了过去,眼带星星的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好吃!你手艺真好!”
他的不吝夸奖让邹吾笑了起来。
为对方的领情,为对方如此轻易的雀跃,为对方这全然本真的性情。
邹吾提起了他的诸己剑继续烤起来,嘴上慢慢说着昨夜的事情,“徐斌其实也并不想围老师的府,只不过有人举报,正撞上神京上面的人,司务公需,他只能配合追捕。太平坊桥楼街那个屋子,我前几日在里面留了整套的行动痕迹,还留了一张画过的地图路线,我告诉了他,他把这个线索上报,就是立功一件。”
辛鸾已经要习惯邹吾轻描淡写地说这些惊心动魄事了,想来昨夜满城风雨,还有几个人有他的胆量?千寻府被围,府中人公然拒捕,按照常理来说,被通缉之人,趁着府兵撤兵,早该逃之夭夭,便是徐斌司丞自己都想不出还有人逆流而上突然探入他的府邸吧?
被邹吾这样的高手一惊一吓,谁人都要先怯上三分,更反常的是,被通缉之人还在他一筹莫展时地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出来,这简直正当瞌睡有人送枕头啊。
“可他信吗?”辛鸾怀疑。
“信啊。我留了一颗你编发的珠子,王庭敕造,他如何不信?”
邹吾淡淡道:“况且我也没动粗,好好坐下跟他谈的。火已烧身,他能怎么办?忍一时之屈,用我的办法搏上一搏,大好前程可就在眼前,他为何不试?”
辛鸾联想一下一官一匪相对而谈的场面,还是想象不出,拉拉他的袖子,轻声道:“你们具体到底是怎么谈的?……说一说罢,复述一下也好啊。”
邹吾忍不住笑,耐心道,“没有怎么谈啊,就是聊了聊。他问我:‘我围了千寻的府邸,你拒捕,我撤了兵,你倒是来了,怎么?是威胁本官吗?’”
辛鸾莫名觉得徐斌这人可爱,睁大了眼睛笑了一下,问:“徐斌认识你?”
邹吾点头,“只是一面之缘,很多年前见过,好在他还记得我。我就回答:‘大人说笑了,我是来投案的’,他当然不信,让我‘少来’,还说:‘你捅了天大的篓子我管不了你,但是你堂而皇之来我的地方,分分明明没有顾忌我,外有敕令,内有百姓,城中还有柳营的人虎视眈眈,你被人举报一通,岂不是让我这个做官的好看?’我便只能致歉,说:‘给大人添麻烦是我的不是。大人想化解危机,端看大人想要什么了。’”
辛鸾发现了,邹吾这人简直是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当时他的状态要多松弛随意,才能将两人对话一字一句都记得。他急急问,“然后呢?”
“我就说:‘我手里有人,也有线索。要线索,我把路线给您,您上报,我们今日两清,但如果是要人……’”
“要人怎样?”
邹吾朝着温和地笑:“还能怎样?又不能把你送出去,‘那我只能得罪他了呗。’”
辛鸾偏着头笑了起来。
这一笑眼神生动,顾盼有灵,简直是浑身上下都在说你怎么这么厉害,邹吾被灼灼的那眼神看着,想用力地敛住笑意,可是却敛不起来,只好掩饰地咳嗽了一声,给兔子又翻了一个个儿。
“徐斌也知道抓不住我,我想取他性命却是瞬息易事,昨日闹得那么大,他今日总是要走一次千寻府的,我把线索引开,他今日刚好也不必和老师起冲突了,以后精诚合作,两全其美,他乐得同意。”
辛鸾点点头。
他明白的,其实这才是邹吾的目的。
他不想牵连到老师身上,所以特意折了一圈,孤身涉险卖徐斌这么大的人情,而这人也神奇,那么复杂的局面居然就让他这样心平气和地理出了条理。
辛鸾提问:“那神京来的柳营卫的人呢?昨天他们都在,不会乱说吗?”
邹吾沉默了一下,把兔子从火堆上撤下,在一旁的油纸上一刀剖开。
“有来无回了。”
他垂着眼,淡淡道,“他们在,徐斌也掣肘,到时候功劳被人分走,司丞心里也不会痛快。现在整个天衍都在说我丧心病狂,我不杀几个追兵,反而会很奇怪吧?”
·
南阳。公府衙门正堂上。
摆在少将军申豪面前的是五具着柳营军服制式的尸体,都是咽喉一处贯穿致命伤,死得毫无痛苦。
齐二将神京的柳营、鹰扬、雀山调用到各城池时下过命令,一旦发现可疑情况,除了飞鸽上报回私署以外,还需要就近传信给赤炎的军阵一封,以求援引。赤炎军战马的脚力何等充沛,申豪昨夜接到消息,今日破晓十分边进南阳城,此时不过刚两个时辰,且已经安排手下人疾风暴雨一般,将南阳城中的非住宅坊中上上下下排查了一遍。
不一会儿,骁骑回报,称诸坊内查过并无异样。
“申小将、将军……”
南阳地界的一把手徐斌是个白胖和气的男人,他看着眉头紧锁的申豪,哪怕面前只是二十岁刚出头的小将,仍然礼数不尽周到,“卑职从接到海捕文书当天就封锁南阳全境了,且画下影像,严格排查城中,想来现在贼人已经是逃之夭夭,不太可能再重新潜回城中的。”
申豪不置可否,也不纠缠排查结果,只挑眉指着地上的五个人,道,“徐司丞,他们是昨夜向我传报的线人,在你的地界,朝廷钦派的军侯一夜间丧命,您是不是要给我个交代。”
徐斌白胖的脸沁出汗来,他有口难言,却只能道,“这……这’腾蛇’贼人凶悍,既然王庭都来往如无物,卑职这小小府台怎么能和其对抗啊,申小将军,还请体察啊。”
他昨夜就被邹吾夜闯府邸吓得满身是汗,一夜未能成眠,没想到上面来人竟然这么快,赤炎军镇的少将军天没亮就进了府衙!
虽然赤炎于他没有管辖之权,但毕竟这些军人来头都太大,他惹不起,只能有苦难言着强行应对。
申豪却不理会他这些虚词,直指重点:“那千寻府呢?”
徐斌空张了嘴,“啊?”
“司丞别当我刚倒就好糊弄了,”申豪瞥他一眼,话里满是责备之意,“柳营这五卫就是围了千寻府之后回到客栈才出了事,且不说有什么直接的关联,就说南阳王土之上,居然有平民胆敢公然拒捕?司丞大人,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啊。”
徐斌一时语塞,脸上的汗立刻淌成了小溪流。
申豪蔑视地看了他一眼,徐斌勉强支撑道:“昨夜,昨夜是有人误报,下官晨起去了千寻府一趟,也带人搜了搜,其实是一场误会罢了。”
申豪笑了:“你怕他?”
徐斌满脸堆笑地看着这位小将军,还没等说话,申豪一敛笑容,冷冷道,“你怕那个什么千寻征,我可不怕他。赤炎是什么品阶的军魂血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就是你们这些不作为的地方官才将这些砍砍杀杀的绿林野莽看在眼里,”说着他抬手,转身便走,“传我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