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斌听着那急切的呼喊,两眼失神地望了眼门外,心想:这是什么事儿啊!
可是他心中掂量了一番,觉得还是请示一下的好,便收拾情绪,强颜堆笑,“贼人剿灭了就好,小齐大人居功至伟,下官顶多是没添麻烦,实在不敢贪功,不过……既然贼人已经剿灭了,那下官带他们去打火也耽误不得什么了罢?”
齐二看了看门外,估计也是顾忌民情如火,朝他招了招手。
徐斌附耳过去,只听齐二轻声说,“司丞大人,这火,不能救。上面问责,我来帮你挡着就是,若有其他周全不得的,也大可来找我,只是今天,救不得。”
“可……”
“大人分得清轻重缓急罢?”齐二打断他,“我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之后若有人问起,大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不必我来嘱咐。”
齐二压根没有把救火这事放在心上,嘱咐徐斌也主要是为了别的。一月份此时还是冻手,徐斌搓着手心,心烦意乱又不得不点了点头,“是是是,下官什么都不清楚。”
齐二拍了拍他的肩膀,居高临下的,露出互有默契的微笑来。
可徐斌是真的牙疼,觉得这事儿还是奇怪,字斟句酌地试探了一句,“只是济宾王那里,就当真不怪罪吗……”
天衍要换天了。
含章太子下落不明,能登位的也就是济宾王,这点意识徐斌还是有的。
而齐二听他如此说,不由通身舒畅起来,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很是豪迈道:“怪罪什么?又不是不可收拾的事情,几座山而已,王爷心中揣着的可是九州万方!”
这话本也没什么不妥,可是徐斌一听却呆了,瞪大了眼睛反问,“也就是说没有抚恤是嚒?”
齐二也没料到徐斌能出此言,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徐斌觑着他那茫然无知的神色,心里一突,急急地跺了一脚,“所以我南阳的百姓呢?你说的’周全’不包括他们吗?不疏报灾情,不及时救火,不拨款重建,任他们自生自灭吗?”
这对答当真是无礼了,齐二皱了皱眉,瞬间冷了脸色,压低声音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人就不能勉为其难一下嚒?百姓不体谅朝廷的难处,难道大人也不能体谅吗?”
“体谅你们什么?”
徐斌简直就没有听过这等无耻的言论了,烧了他们家门口的山,让他们来体谅?!徐斌的声音不自觉就飙高了起来,“我们体谅你们伤天害理,放火烧山吗?”
这声音实在是大了,离得不远的陈全听了,急急压着嗓子喊道:“司丞慎言啊!”
齐二却被徐斌这番话窜了火,扯住徐斌的衣襟,直接逼压一步,“体谅我们什么?体谅我是为了朝廷,为了剿贼,为了公干!”
徐斌的嘴在颤,肩在颤,连带着身上的肥肉和散开的胡须都在颤,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本能地抬起了手掌,“所以你们就不要我这南阳这几十万口生民了?!”
他的手在抖。
可能是齐二也就是他儿子一般的年纪,徐斌不知怎地就抬起了手掌,一时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可怜又无助地悬在半空。
齐二的脸色倏地一变,看着他那巴掌,再没有温情脉脉,狠狠嗤笑道,“怎么?司丞还想动手了?”
“啪”地一声脆响!
大坪上所有人都跟着一凛。
只是这巴掌不是扇在齐二脸上,而是徐斌的脸上。
众目睽睽下,是徐斌自己抽的自己。
哐哐哐。
一声呕哑嘶哑的呻吟过后,树木拦腰倒塌,砰地一声巨响,辛鸾跳踉着躲过呼啸砸来的枯枝败叶。他衣襟最上面扯开了,手臂上裹着一层汗膜,而他的身后,丰山连脉三十六座,有树约八千万棵,陷入的是烈火一样槁灰色的绝境。
辛鸾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道,人怎么还不来?
就在刚刚,红窃脂把他提溜到这片木荷林里,这里是偏东侧的下风口,再往东几里地就是南阳的山庄农田,“不能让火过去?懂不懂?”红窃脂瞪着眼问他。辛鸾点了点头。
说着她抽出自己的贯刀,流光一样,闪着和她本人一样猩红色的刀光。“拿着!”
辛鸾默然地接过,掂了掂,果然又轻又称手。
“邹吾给你带的是匕首,这个时候屁作用也用不上。”红窃脂恼怒地嘟囔了一句,“不是砍了十几天的树了吗?现在化形了总不会还那么没用吧!”说着直接就飞走了。
不过辛鸾化形之后再拿刀的感觉真的不同了。像卓吾说的一样,五脏开窍,二并四具,三生万物,一气呵成,他第一次感觉到挥刀原来是这么畅快的事情!他砍得很快,且纵且飞,砍倒几棵就看看蔓延的火势,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来,被他砍倒的树横七竖八地躺着,他又搬不动,只能等人来移开,但是……如果一直没有人来……
辛鸾控制着翅膀,轻轻跃上枝头。
眼前是被火咒谶过的森林,诡风呼啸着,如果再没有人来,那他砍的防火带会彻底失去作用,因为这些他搬不动的、倒下的树,就是火海蔓延向东的最好燃料。
·
啪地一声。
徐斌自扇的这一巴掌,便是齐二也看愣了。
府衙私署的大坪上数十人,府衙门外更是围了百余百姓,南阳的父母官受此凌辱,自掴于人前,任谁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司丞大人”一时喊得是此起彼伏。
“您说的对,我不敢打钦差……”
徐斌浑身颤抖着,定定地看着齐二,目光里透着愤恨与沉重,“您大驾光临,您说什么是什么,做什么是什么,我们南阳上上下下,不敢说一个不字,不敢有一丁点的不配合!上面的变动,我徐斌微末小官,不懂,也懂不了!不管,也管不了!可我南阳十万百姓,十万张嘴,从来都是靠山吃山,凭什么要受此等的池鱼之灾?!”
徐斌还记得第一次见齐二。
丰神俊逸,仪表不凡,大堂之内和长他几岁的申睦小将军和八十余岁的公良柳周旋,三足鼎立,不落一丝的下风!这样的韶龄,这样的气度,年纪轻轻,如此权柄,他一看到他就气馁地想到自己儿子,再看一看他又要暗叹“此子将来必然是天衍栋梁之才!”
可就这样一个才干纵横的人物,居然道这样的狼心狗肺之言!将来要为官做宰、受天下人供养的人物,却不将天下人的一丝一毫放在心上!这就不是他的儿子,不然他今天的这巴掌早就打在了他的脸上!
“下官听说神京的子弟都是可以入明堂教养的,都是可以和王庭的太子公子一起学习的……下官的儿子没有那样好的先生,可也知道一座山,若烧它,天覆地载,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情,若养它,却胼手胝足,需要精心实意的几年!……小齐大人,民生多艰呐,圣人教化当权者,说要与百姓休戚与共,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我主政南阳十八年,不敢说十全十美,但总也知道,今日不救,我南阳百姓来年会有几溺几饥!”
言罢,徐斌高声一喝,“南阳府兵何在?!”
一时,门外的百姓人头攒动,不管是不是府兵地都往前涌:“在!”
这齐声一喝,声震天寰!
徐斌转过身去,只见署衙内外无数双眼睛都在忧急地看着他。可能他们也知道自己这个父母官平日做得窝囊了些,凡事能忍则忍,所以此刻的惊惧慌乱之中,也露出了对他心底的担忧和感动。
无端的,平生怯懦的徐斌忽地生出万丈的豪情,是啊,他才是主政一方的官员,救与不救,这个决心,不是齐二来下的,是他来下的!
他深吸一口气来,脸上的肥肉一敛,手臂一挥,大喊一声:“整队!跟我走!”
第57章 南阳(8)
后世,《天衍·列传》第一卷中有载:
徐斌,旧朝卫国人,父孺官至廷尉,天衍帝年间,斌拜南阳司丞,五十岁为昭帝所知,战时主馈饷供应,先后任为东阁主簿、治粟都尉、西南镇守,一生为昭帝信重,恩礼不衰,享年八十有六,后配享太庙,子孙福禄无双。
阖棺定谥时,礼部曾为其拟谥“忠”“正”“襄”三字,俟昭帝定夺,然,昭帝蘸墨挥毫,写下“肃良”二字,言:恭敬得体为“肃”,平衡四方为“良”,镇守不拘小节而有厚德,存小怯而有大勇,为官做宰,谨饬小心,治下黎民,无饥无寒,实乃治世之循吏,乱世之良臣。
后人曾有笑问,言:徐镇守潜龙在渊时便追随天子一路扶持,几经辗转不离不弃,为何帝只谥其为“良”,而非“忠”?
昭帝笑答曰:良臣有术,忠臣有道,镇守一生上不误国家,下不害百姓,善理繁剧,智计百出,若单以忠论,吾畏薄之。
·
而天衍十五年,南阳四方裹挟的当夜,徐斌一人举着肉乎乎的手指头,一呼百诺。
大坪上的府兵振奋精神,迅速结队,府门外无端被侵害的百姓们暴怒起来,一个个举起手中的家伙,脸色涨红地应和徐斌,喊着,“走!走!走!”
百姓们积累了太多的怒火,原本他们安居乐业一切有条不紊,但从朝廷剿虺开始,他们货物往来、南境交易、日常出行便开始处处受限,此时钦差明目张胆地烧了他们的山,他们敢怒不敢言太久,趁此时机,便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民情如火,一时成势便所向披靡。
可齐二见此却毫不畏怯,修狭的眼睛狠狠眯起,他拄枪在地,暴声一喝:“我看谁敢?!”
仅这一言落,他的脸孔在漫天的火光中顿时现出化形之相来,恍惚中,一张脸孔似已化作狼形,赤首短吻,鼠目绿瞳,风雷怒吼中竟似卷起来腥风与血光!
大坪上的五十余府兵闻之神色大震,眼前被那气势所迫一时乍红乍黑,刹那间还以为听到了野兽的咆哮!
不过这咆哮并非狼嚎,而是豺啸!
豺狼虎豹,从来豺都以凶残酷烈而居首。
同时,齐二带来的十数名黑甲武士整齐划一地拔刀攒枪。
他们都是上过战场见过真章的杀将,民乱不知见过凡几,此时的场面也根本不放在眼中,齐二未下令,他们便蓄势待发,然而只是如此,府兵与百姓的气势就已经被他们全部压住!
所有南阳人心里都不禁发寒,便是连徐斌都忍不住推后了两步。
化形一人可抵百万雄师,他们南阳不修武备,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被人看在眼里,如何能抵挡得过凶残至此的齐策?府兵未战先怯,忐忑不安地站在大坪中,就是连那些黑甲武士的目光都扛不住,后退着,后退着,就在大坪中紧缩成了一个小圈。
绝对的强权之下,弱者没有议价能力。
寒天冻地,汗水从徐斌的脑门上一颗一颗地沁了出来。
一触即发的格局里,一边是未来几年的百姓民生,他不得袖手旁观,一边是豺狼蹲俟,他若强行对持,只怕子民现在就要受难!
他一颗心提在喉咙口,焦急地思索着对策,而就在此时,恐惧的死寂中,人群之后忽地响起突兀的一声。
“北号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狼,名獦狚。”
那声音威严迫人,可切玉断金,虽不谋面,却一语道破齐二未来的化形之态,人群中不知是谁且喜且惊地喊了一句,“是千寻师傅!”府门前刚还围得严严实实地人墙顿时一振,迅速而自觉地松动开来,为后面的来人闪出一道缺口!
齐二的眉心一皱。
只见缺口的中央,上次他没来得及打交道却耳闻许久的老人,白发苍然,一袭布衣,手提扫刀而来,而在他的两侧身后,十余个彪悍的少年各持兵刃,个个全是半化形的威慑之态。
仿佛是狮王领着百兽而来,那气魄自四面八方席卷,不必舞械呐喊,已然气吞山河。
南阳的青壮哪怕一直与千寻府交好者,此时都忍不住避其锋芒,而齐二看着眼前一列纵开的老人和少年,呼吸再也忍不住乱了起来:太匪夷所思了,谁能想到南阳小小城池,竟卧虎藏龙至此?!
千寻征袖袍一振,渊停岳峙地做了一礼,那是以民见官之礼,貌虽恭谨,势却不矮一分,礼毕后抬首,双目精光大射仿佛有千百箭镞攒来,“小齐大人。”
千寻征缓缓道:“北号之山在东境之北,与南阳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大人若是想以化形之势压人,那我们南阳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千寻府上,我们第一个为司丞徐大人护驾。”
齐二眼见着形势逆转,呼吸一顿。
天衍朝中,是有明文禁令不许官场公衙化形的,便是南阳这等小城中,也有化形者禁止以化形之态行于途中,三十尺之上结化形禁飞之天网。因此便是红窃脂刚刚从山中赶来可以一路纵行呼啸,从城门到千寻府中的路,她也只能用走和跑的。
齐二理亏在先,受制在后。
哪怕此时没有动手,他也知道就算自己身负王命旗牌,今日一旦起了冲突,恐怕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此时,桀骜如他,让他退步简直难如登天。空气一时胶着了起来,两方沉沉对视,眼中都各有坚持。
公良柳大人此时就是救命来的。
左右高声一遍遍喊着:“公良大人在此,南阳百姓让道!”然后便搀扶着他,颤颤巍巍地在人群中挤过去,挤上台阶,挤进了公府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