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应该是去漳河口了!”
“胡闹!”向繇一掀大氅,立刻认镫上马,“十五岁的小孩都懂得后发制人!局势这么乱,他偏要冲这第一波!他怎么过去的?!现在都要乱成一锅粥了!”
亲卫被他凶得一愣,一时难进难退:“那……我们是去还是……?”
整个南阴墟陷入了巨大的动荡,万人哭号逃命,山崩地裂,向繇咬咬牙,知道这个时候再强悍的雄师也没办法在人海里淌河而过,猛地调转马头,“臭小子自求多福吧!他要是没蠢到家自然是知道带着小凤凰去垚关要我撑腰,咱们绕行漳河,南下直接回境!”
说着奋鬣扬蹄,捡着人流稀少的方向,朝着南阴墟的逆行而去!
卓吾已经将铁索斩断,桥廊后面百姓蔽野乱逃,申豪那天就算是高坡直冲而下,也根本无法策马过河支应辛鸾!
谁也没有想过申豪会绕行山涧从漳河口上游赶来,不说一支军队不会如此绕行远路,就说千钧一发之际,任何一支军队都会被山野路程大大的拖延时间,所以惊山鸟在围攻邹吾的时候,也根本没有想过这么后背会遭遇敌人!
是他们大意了,忘记了赤炎的十一番的主将是申豪,而申豪的军中的绰号,名为飞将军!
白马轻骑疾风一样从远处的山坳口扑来,辛鸾应对着左右从邹吾的攻势下漏出的鬼面蝠,辗转腾挪,扬翅而起!
一见远处又一支骑队冲杀而来,他一手握匕首,一手扬刀,朝着领头的大喊,“尔是哪路乱臣贼子?又是辛涧派来杀我的吗?!”
这一喊震人心魄,盖过了满地的拼杀,申豪仰头一望,但见去地十仞之上,一个少年展着两翼,浑身浴血地瞪视着他!
辛鸾暴露在旷野上空,一只惊山鸟见状,立刻扑动着衣甲飞起攻击,那手戟倒刺狠狠地扎进辛鸾的肩膀!
辛鸾只感觉后背一热,狂吼一声,猛地回身招架!
不过他没有拔出那手戟,反而一手卡着那兵刃,任那倒刺勾在他的血肉里,一刀削断了那惊山鸟的双臂,狠狠地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惊山鸟惨叫一声,没有了双臂自然再没有衣甲飞行,他蝼蚁一般从高空坠下,两条胳膊扬起飞开,和他的肉身一样,直摔做一团肉泥!
申豪惊呆了。
他冲来全凭一口意气,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主君会是什么个性格,会有什么样的模样,直到那一刻他看见了辛鸾才想起来那些纷乱吵嚷的传言,见鬼一样在心中反问自己:神京人是集体瞎了吗?哪个草包能有这样的激烈性情,能有这样的峥嵘铁血?!
这无关辛鸾的身手是不是惊人,便是天衍帝当年也不是单兵作战的最高手,可是那于危机时,于身体中猛然爆发出的那股无惧无畏的气势,实在是让人从内心深处开始震颤!
“不是乱臣贼子!”
申豪冲锋不停,一枪槊开最外围的惊山鸟,举着长枪怒吼,“臣申豪!来此恭迎含章太子千岁,贺我太子殿下承祧衍庆,帝业万年——!”
申豪的怒吼就是冲锋的信号,匆忙集结的十一番尽管只有五十余人,可是各个悍勇,立时弹马而出,杀入敌阵!
暗卫后背不妨突遭袭击,目眦欲裂地猛地激发了最强的斗志,立地分作两团,猛烈还击!
为杀含章太子,他们以三百人阻截住申豪的五十余人的军队,剩下的在漳河口上凌空排闼而起,妄图最后一击用人海战术拖死后面的三个人!
这是极其血腥的一战,暗卫以五百人对三人!
以一百六比一的比例碾压屠戮!
卓吾后方还好,他在辛鸾后面护着他的后背,几番一跃而起,连抓带揍,等他再落下,膝盖已经压住了一个人的胸口,那人从嘴里狠狠喷出一口血,瞬息成为死人。
可邹吾面对的是暗卫冲锋的主力,抢来的刀刃面对的,是足有四百余的鬼面蝠!
四百人!不要说是这些都是难得的高手,就是面对四百头猪羊,四百个西瓜,这样一个一个的砍,都要把利剑砍断,肩膀砍软!他左右手中的刀刃最终还是承受不住地龟裂断开!他反手一送,最后将那断刀劈进迎上的绣眼乌鸦的面门!
所有人都顿住了!
那只绣眼乌鸦应声而倒,面前百余人的暗卫迟疑地举刀与邹吾对峙,从来不知后退为何物的他们忽然畏怯地后退了一大步!
“这么客气?”
邹吾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颊边的鲜血,往前走了两步,那围拢一线的敌人就退了两步!
尸横遍野,残肢满地,邹吾一步步都要跨过暗卫的尸身,终于,他在一具尸体前停下,脚踩着地上厚重的刀剑的剑柄,翻到手中!
兵刃铮地发出一声鸣响,鬼面蝠的厚刃在他手中仿佛有了魂灵,紧接着,邹吾横刀在前,朝着攒动暗卫点了点头,“那承让了——”
天衍十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南阴墟南向,狭窄的两山之交,漳水河围杀。
是日,武烈王、飞将军为王前驱,护驾含章太子于山悬堂观,咽喉之道,以五十三人对八百赤炎暗卫,尽灭济宾王之爪牙。那一日,棘原大地,血流成河,血流淙淙而有声,漳河之水皆变为丹,此后改漳水为丹水。
后世有人笑称含章太子不通棋艺,但其人却擅长中盘缠斗,往往置之死地而险中翻盘。随后,默默无闻的太子含章与他的父亲一般,于南阴墟上以少胜多、一战成名,天下震动中,整个天衍整个朝局为之一荡。
历史上的大起大落,大颠大倒,从来如大厦崩塌。
济宾王临祚不满三个时辰,含章太子于漳河口横空出世,权利场中的云端之人闻风而动,在这场山呼海啸的乱斗里,开始了一场狼冲豕突般的残酷狂奔。
第74章 垚关(4)
辛襄从南阴墟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太多。
他带人策马绕行被阻漳河北侧,眼见着漳河口已经一片血涂,邹吾等与谷口外的一队人马汇合,随后架着一个少年送上一骑白马!
“阿鸾!”
辛襄忍不住放声一吼。
白马嘚儿地嘶鸣一声,跟着队伍扬蹄瞬间狂奔而出。
马上的少年似有所感,蓦地回首,却在坐骑的闪电般的突刺中将目光远远地抛下,转角不见——
局势变了。
辛襄看到申豪出现接应辛鸾的瞬间,看到赤炎十一番有人屈膝在漳水河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局势已经大变了。
济宾王急烈如雷的追杀穷尽心血地持续两日。
申豪引着辛鸾一路南下,整整两日两夜,遇大小围杀遭遇十几起。好在第一波围杀之后,济宾王准备不足又后继乏力,再有后方他们并不知晓的公子襄的阻截,也免去了他们几次以少敌多、以命相搏。
两日之后,垚关愈近,济宾王想要快速剿灭他们的计划已然破产,天下皆知,辛鸾已化形,凤飞九天,追兵再多也封他不得。
“废物!都是废物!”
济宾王初始那点对侄儿的愧疚现下已经荡然无存,他现在只有暴怒,怒他多年精心培植的杀手集体出动,竟然连一个小孩子也杀不得!
他在南阴墟祭坛上说了传位侄儿的话是随口说的,他敢说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以为辛鸾已经死透了,不是要他真的出现再把大宝还给他的!
传信回来的小兵战战兢兢,“申豪一路也召集赤炎十一番,现在已经扩张到百人有余,神京方向传信,说是十一营已经走空,还有几个营蠢蠢欲动,怕是不日将要哗变……”
“他们敢?!”帐内一个魁梧的将军放声一吼,“军令早就由先帝交在陛下手中了,他们要造反不成?!”
济宾王却暂时顾不及这些,他一动也不动,转瞬间忽然有了不好的联想——这些天他王命急发,忘记的最重要的一环,紧接着,他猛地拍案一喝:“去看!去看向繇还在不在?孔南心还在不在?西境的使臣还在不在?”
黄门屁滚尿流地去了,不消一刻立刻跑了回来,大声喊道,“中君还在,西境使臣还在,只是南境向副他……他,趁乱带兵走了。”
济宾王狠狠地吸了一口气,脸色顿时比死人还难看。他支撑着,支撑着,却还是眼前一黑,站在那里猛地晃了一下。
“爹爹!”辛和一个箭步上前扶他坐下。
帐内的赤炎将军们却还在滔滔不绝:“带兵走了?向繇他一个丞相他想干什么?墨麒麟不在,他敢如此造次?!”
“你以为墨麒麟在他就不敢吗?这俩人揣着一副肚肠,哪个不是狼子野心?”
“现在他侄子手里有一个现成的高辛氏让他拥立,可真的是打瞌睡的时候有人给他送枕头,造反的时候有人给他送名头!”
“这条草丛里的毒蛇,大意了!是我们大意了!……”
“好了……”辛涧举起一只手,想要喝止他们这些武将的滔滔不绝,可是他此时气弱,居然无人听见,他不由心中血气翻涌,大吼一声,“好了!”
这一喝出,所有人立刻哑在那里。辛涧止住那大吼后的眩晕,强自镇定,俯下身问那信报,“那公子襄呢?”
“公子襄……公子襄他,”小兵瑟瑟,“他阻截了一部分您的人,想来带着一小队亲卫是追随含章太子去了……”
没有人说话。
整个王帐里冷得像一块石头。
“好,好啊……”
辛涧上身瘫靠着,脸色惨白,双肩下垂,忽地委顿了下去,过了好久,只低声耳语般嘟囔出了这么几个字。
帐中皆是随他起事的亲信,也知道济宾王在他们面前是如何看好这个儿子,此时纷纷打着眼色鼓动谁去劝慰几句,谁知坐在椅子上辛涧忽地挣开眼睛,精光大现:“你!”
他指着那小兵,忽地大喊,“去传孤口令!就予公子襄说他生身父亲就要身败名裂了,他高兴了!满意了!要么让他提着辛鸾的头来见我,要么就和他那宝贝弟弟一起滚去南境罢!”
这一声既尖且利,像是锋锐的匕首倏地破开华美的衣锦,裂帛之声撕得人心惶惶而跳!
众将神色大变,便是那小兵也猛地叩首,大喊“陛下饶命!”
他人微言轻,这话他如何敢传达?!
而其余老人都是早年与济宾王一通征战的老将,以往天衍帝在时,他们对天衍帝身侧这位运筹帷幄、从容不迫的王爷一直印象极佳,之前追随他铤而走险,他们是抱着必胜的决心的,且一直以能被叫入王帐获得任命为荣,哪怕两天前漳水河失利,他们仍然对辛涧的能力深信不疑,以为有他在,总还有扭转局面的可能……可眼前这个如此神经质的男人,又是谁呢?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只有齐嵩还算镇定,缓步而出,走到了辛涧面前,“陛下稍安,事情还没有严峻到这个程度,我们还有可以转圜的余地。”
齐嵩不愧是三代卫国阀阅养出的持重性子,他苍老迟缓的声音让人的心不由定了几分,只听他慢慢道,“陛下刚才是气急了,可这话对公子襄来说可太过诛心,如今关头,可不能再父子相疑。”
一旁的辛和眉心轻皱,可这里没有什么他插嘴的余地,只能听着齐嵩继续道,“公子襄深明大义,和含章太子之前又一向交好。如今含章奔南境而去,只怕公子襄也知道含章太子一旦进入南境,‘南境’不日就要变作‘南朝’,高辛氏二王分立,天衍立时便要大乱,天下疑心……若公子能相通这一层,他断然不会坐视如此,这一切也自然有了转圜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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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帐内的谈话密不透风。
西旻远远地眺望着,猫一般的眸子日光下一眨不眨,手上慢条斯理地绞动着自己的手绢。
就在两天前,她眼见着公子襄提枪进帐,又眼见着他匆匆从王帐而出,外面含章太子现身的消息甚嚣尘上,他看着辛襄跨马而上时没有沾血的裂焰,就知道一切都不中用了。
辛鸾还活着,辛襄就不会对齐二痛下杀手。
他不会再对齐二动手了,机会只有一次,他注定要背弃答应过她的誓言了!她想得很明白,与其等着寡恩少情公子襄来向她轻飘飘地致歉,不如,她先来背叛。
而如今济宾王的眼前乱局,就是她趁机晋身的机会!
不过多一会儿,一个小黄门悄悄踱到她的身边,轻轻道,“西旻姐姐,殷垣回来了,您让他从私署里调出来的案卷和拿的东西,也都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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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表面是辛鸾他们仍在逃窜,其实明眼人都在看得出济宾王正在输掉王位,原定的胜负已经开始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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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豪邹吾辛鸾等人从南阴墟一路西南而去,经过秦阳、折川、镇坪,他们大部分时间在走山路,沿邗江江岸穿越旬阳山脉,经过白河、安康折到原本熊山的先路直逼垚关。
第一日的时候,他们折川遇难,死去九位士兵,当晚天刚抹黑,队伍离开镇坪西进,预定取道的方向发现早有济宾王设下隘口,他们不得掉马转向,屏息卧倒包好马蹄从邗江江岸摸了过去。山路难行,一些路地基过高,像一道天然的堤防,后来追兵赶来,申豪壮士断腕,命十一番二十人带好轻制雷火,于山中断后设伏,辛鸾一路在二十余人的护持下,于山路中狂奔,耳听越过旬阳第三峰后的雷火轰鸣,轰隆隆地紧随着山体坍塌……不过后来,这二十人终于再未能赶上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