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衣噗嗤地笑出了声,说道:“少爷,您满打满算也就比五殿下大了一岁,算不得五殿下的长辈。”
君怀琅顿了顿,轻声笑出了声。
谁说的,算上上辈子,自己好歹也要大他十岁呢。
他如今虽早已习惯了自己回到十六岁这件事,但前世多出的数年经历还是在的。若论起心理上的岁数,自己还真能勉强算作薛晏的长辈。
不过,这跟辈分也没什么关系。
一开始他给君令欢枕头底下塞红包,就是为了让她在每年的第一天,一早睡醒的时候,都能从枕头下摸出个未知的小惊喜。
如今姑母的宫中多了一个薛晏,自己不过多花一些功夫,就能将这分享给他,好教他在到了鸣鸾宫的第一年,也能在新年里从枕下拿出一份惊喜来。
这么想着,君怀琅的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你去将之前进宫时,家里带进来的箱子拿来。”君怀琅说道。
他入宫时,国公府给他备了不少衣物和配饰,留着他在宫里用。薛晏日后要常年住在深宫里,拿宫中的东西送给他,实在有些不走心。
而自己从府中带来的,就精巧别致许多,有些还是君怀琅自己去买来的。
拂衣依言,指挥宫人将府中带来的箱子送到了君怀琅面前。
君怀琅挑挑拣拣,从箱子里找出了一只青玉的玉珏。
“你看这个怎么样?”他拿到拂衣面前去给他瞧。
他记得,那玉珏是他自己从古董店里淘换来的,买它纯粹是因着样式有趣,教人眼前一亮。
寻常的玉珏,都是样式质朴的圆环,留有一缺口,上头再镂刻纹饰。而这一枚玉,被用整块青玉雕成了一尾锦鲤,活灵活现。
那鱼是衔尾的身姿,恰成了玉珏的弧度,瞧上去又精巧又灵动。
拂衣忙道:“少爷,这玉佩可是您特别喜欢的,当初买的时候,一眼相中了,便爱不释手呢!您还是换一个吧,这个您就留着自己戴。”
君怀琅笑了笑,道:“就这个了。”
他早和前世十来岁时不同,已经将外物看得颇淡。更何况,前些日子薛晏还给他送了盏琉璃灯,不知是怎么弄来的。自己还礼,送他一只玉佩,也是理所应当。
“你去看看,红纸包不包得下?”君怀琅吩咐拂衣道。
拂衣只好去寻红纸包,拿来替君怀琅试。那玉珏精巧别致,大小刚刚好,恰能放到君怀琅准备的红封里。
“那就正好了。”君怀琅笑了看了一眼一脸可惜的拂衣,伸手敲了敲他的脑门。“恰好装得进去,也说明这物合该送给五殿下。”
拂衣嘀嘀咕咕:“少爷您也太大方了。”
君怀琅拿着装了玉珏的红封,笑着摇了摇头。
若拂衣也经历了上一世,自然能理解自己的大方从何而来。什么精巧别致、难得一见的外物,都没什么值得在意的。相较之下,更为重要的,是自己在意的那些人,都能够一辈子平平安安,不遭磨难。
而在此前提之下,尽自己所能,多给些善意出去,也不过是理所应当罢了。
“你一会儿去看看,若进宝无事,你再去叫他来一趟。”君怀琅又吩咐道。
——
除夕前一夜,鸣鸾宫红绸高悬,四下都挂起了红灯笼,只等第二日过年了。
时至深夜,进宝蹑手蹑脚地推开西侧殿的殿门,心下叫苦不迭。
活菩萨世子虽说哪里都好,但就是喜欢支使自己,去做些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苦差事。
而他每次将吩咐说出口的时候,又轻描淡写,像是件多容易完成的事似的。
比如说这次。
透过纸窗,外头红灯笼的光隐约照进来,一片朦胧的红,给西侧殿整个笼上了一团恐怖的氛围。进宝小心翼翼,单手捏着君怀琅给他的红封,小心翼翼地接近了薛晏。
他一整日都伺候在薛晏身侧,要么就是薛晏独自在屋中,让他没有一点机会,将那个红封放进薛晏的枕下。
他只好熬到了深夜,摸进薛晏的房门,想趁这个机会,将红封塞进他枕头底下去。
……瞧瞧,世子殿下都给他安排了怎样的苦差事!
给薛晏枕下放红封?他以为,这是将物件放到小孩子枕头底下那么容易?
进宝心下叫苦,却不敢不从,一路紧绷着神经,小心地穿过厅堂,绕过屏风,接近了薛晏的卧床。
还好,那活阎罗这会儿呼吸平稳,应当是在熟睡。
进宝小心翼翼,走到了床前。
薛晏一动未动,他总算是安下心,捏着红封,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薛晏的床头……
骤然,白光乍起。
一把银亮的匕首,划出一道冷冽的光,紧紧横在了进宝颈侧。只需轻轻一拉,他就会血溅当场,再无生还的可能。
凉冰冰的刀刃贴在大动脉上,进宝动都不敢动,双腿僵在原地,早没了知觉,双眼圆睁,惊叫声卡在喉咙口,发都发不出来。
薛晏已经倏然做起了身,那张过度精致的脸,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被外头的红光照亮了,一副冷冽中泛着杀意的神情。
对上那双沉冷的、静默的琥珀色眼睛,进宝只觉得自己跟阎王爷打了个照面。
“做什么?”他听到薛晏冷声问道。
进宝哪儿还发得出声音。
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拿起手里的红封,让薛晏看见。
“是……世子殿下。”感觉到脖颈上抵着的匕首松了两分力道,进宝咽了口唾沫,才艰难地开口道。“他让奴才,放到主子这儿的。”
白光一闪,架在进宝脖颈上的匕首收走,像只蓄势待发的毒蛇,重新蛰伏回了薛晏的枕下。
他坐在床上,支着一条腿,单手搭在膝盖上,这才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神情也恢复了寻常的模样。
“拿来吧。”他抬起一只手,淡淡命令道。
进宝双腿一软,一个趔趄,几乎跪在了地上。但他分毫不敢怠慢,双手捧着红封,举到了薛晏面前。
薛晏拿过来,面上有些疑惑,将那红封往下一倒,就见几个小金元宝并一块玉,窸窸窣窣地落到了他的床榻上。
“这是什么?”薛晏拿起那块玉,疑惑地皱眉,问道。
这,红包都在这儿呢,您还问这是什么?
“……是世子给您的压岁钱。”进宝说道。
薛晏手里摩挲着那块玉佩。
昏暗的光线下,青玉散发着温润的色泽。雕成的那尾锦鲤线条流畅柔和,下头缀着的丝绦,轻柔地搭在他的手上。
“……做什么用的?”薛晏顿了顿,皱眉接着问道。
他确实从没有过什么压岁钱,从小也没有一同玩耍的同龄人,更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过年对他来说,无非是在军中吃一顿热腾腾的炖羊肉,再看那群兵油子喝酒划拳,直到天际泛白。
这下倒是轮到进宝惊讶了,甚至连怕都忘了。
这……自己家中穷苦,打小也有长辈在过年时在枕下放一两个铜板,怎么主子天潢贵胄,连这都不知道?
进宝只好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回主子,这压岁钱就是给人拿红纸将钱包住,大年夜搁在孩子枕头底下,能避邪祟,保一年平平安安的。”
薛晏一顿,看向床上散落的几个小金元宝。
这,是辟邪祟,保平安用的?
片刻之后,进宝看到薛晏怔怔看了那小金元宝一会儿,接着就露出了个极浅的笑容。
“知道了。”薛晏一边将那些小元宝收回红封里,一边淡淡道。“辛苦你了,退下吧。”
这是进宝头次听到薛晏对自己道“辛苦”。
要知道,他为薛晏出生入死,见死士跑东厂偷东西,可从来没得过薛晏一句“辛苦”。
不过想来也是,自己刚才,差点就被这祖宗杀了呢!
进宝心里嘀嘀咕咕,退了出去。
他光顾着自己念叨,自然没注意到,薛晏慢慢收拾那红包中的东西时,垂着的眼中,闪烁着怎样的光芒和情绪。
他从小到大,枕下只放过武器,用来在梦中保命。这是燕王教给他的。燕王说,世间邪祟众多,只有自己身边放一把刀刃,时刻警醒,才能随时斩除,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这是头一次,有人将一个精心准备的,沉甸甸的红封放在他的枕下,要为他驱邪祟、保平安。
薛晏慢慢地躺回去,枕在压着红封的枕头上。
窗外一片张灯结彩,已经满是过年的气息。
这是薛晏头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这种热闹,同他有关。
而说来有趣,他孤身一人了这么些年,和这本属于旁人的世界,一丝一丝地被扯起了关联,竟只是因为一个人而已。
第46章
年三十一早, 鸣鸾宫便在院里放起了鞭炮。
郑广德带着几个小太监在前院里跑来跑去地放炮,淑妃就坐在正殿前的廊下看,腿上搭着厚重的皮毛毯子。见淑妃被逗得心情极好,那几个太监就来了劲, 一挂接着一挂地点, 打从天亮起, 鞭炮声就没停过。
噼里啪啦的, 一阵连着一阵, 红纸的碎屑炸得四处都是,密密麻麻地在雪地上覆了一层。
一大早,整个宫里就数鸣鸾宫最热闹。
白芨在侧, 给淑妃斟上了暖身的热茶。旁边的小宫女笑着打趣道:“人人都要等三十晚上才放鞭炮呢, 偏咱们宫里赶早儿。”
淑妃坐在铺着虎皮的椅上,慢条斯理地娇声一哼:“本宫自然想什么时候放就什么时候放,即便不过年节,本宫想放鞭炮看,谁敢拦我?”
周围众人自然笑着应和她,将淑妃夸得满面喜气。
没多久,君怀琅就领着君令欢从东侧殿出来,往淑妃这儿来。淑妃命人给他们端了桌椅点心, 叫他们一同在侧, 陪着自己瞧热闹。
“姑母怎么知道, 令欢最爱看放炮啦!”君令欢高兴地偎在淑妃身侧说道。
淑妃笑着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本宫还能不知道?待到了今天晚上,宫里还要放烟花呢, 到时候叫你哥哥领着你,上高楼上看去。”
君令欢一听到烟花,双眼都在放光, 冲着淑妃连连点头:“好啊!”
君怀琅闻言,却是往西侧殿看了一眼。
今日鸣鸾宫张灯结彩,四下挂着红绸和灯笼,前院里一片火红的鞭炮碎屑,一片热热闹闹。
倒是西侧殿,一如往日的门窗紧闭。
他不知道,西侧殿内此时死寂一片。
隔着紧闭的门窗,外头的鞭炮声能隐约传进来,听起来热闹又喜庆。而进宝跪在薛晏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薛晏手里握着一封密信。
这是进宝今日一早赶往西定门去取回来的。昨天晚上他守夜时,看到了西定门门口发出的信号。那信号来自薛晏的死士,平日里除了定时的交接之外,若宫外有急报,他们就会在西定门的方向发射这样的信号。
故而进宝一大早,便怨声载道、骂骂咧咧地顶着大年三十的寒风,跑了一趟西定门。
给他这主子卖命,可真是太受罪了。
不过,等接到那封密信的时候,进宝便骂不出口了。
“此信事关主子生母的死因。”那死士在将信交给进宝的时候说。“切勿多言,将信带到即可。”
进宝诺诺应是。
他将信带回来,就见主子默不作声地看信,半天都没有动静。
进宝心下犯嘀咕,只觉自家主子也怪惨的。谁会赶着在大过年的时间,收到亲娘的死因呢?
进宝心下有些同情,不过更多的还是忐忑。
主子看起来心情并不太好的样子,也不知会不会拿自己这奴才撒气。
进宝提心吊胆地等了半天,时不时寻机会偷瞄一眼。半晌后,他听到薛晏发出了一声轻飘飘的笑。
“吴顺海,还真是好样的。”薛晏的声音低哑而轻缓,消散在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
他缓缓将那封信叠了起来,凑到桌前没燃尽的烛火上,一点一点地烧去了。
这宜婕妤,可算是给了他不小的惊喜。
本是查出了她与钦天监灵台郎有私,死士们便顺藤摸瓜,想寻出更多有用的消息来。却未曾想,有用的消息只找出一条,就又有了别的发现。
宜婕妤当年,在他母妃死的前后几年,都和东厂有来往。
原来,是吴顺海被宜婕妤买通,给他母亲下了药。只因剂量没掌握好,所以留下了他的一条命。不过,宜婕妤还是信守承诺,事成之后,将害死了主子的吴顺海保到了东厂。
如今,在东厂爬上高位的吴顺海,又为了让东厂东山再起,涕泗横流地找到自己,说什么为了旧日的主子,要为自己保驾护航。
这没根的奴才,还真是有本事得很。想必他以为,自己会到死都不知道,这个同自己示好的老奴才,就是他生母的杀身凶手。
薛晏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他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从小在军营中长大,也没什么所谓“亲人”、“家”的概念。他只觉被个老奴才试图戏耍,有趣得很,想同他斗斗法,将这老奴一点点磋磨致死,告诉他什么样的人是他不该招惹的。
进宝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门窗关着,屋里还有些昏暗。一跳一跳的烛光映照在他主子脸上,总显得阴森森的。尤其那盯着火焰的目光,又冷又狠,看得进宝都毛骨悚然。
是……因为亲娘的死吗?
他小心翼翼地劝了一句:“主子,逝者已矣,您也不必过于悲伤。大过年的,您还是高兴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