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知道,这还只是个开端。
如今入了夏,雨便会越来越大。待到了七月,江水还会冲垮堤坝,漫进金陵城中。
他记得自己前世翻阅的官文鸡记载,此番堤坝决口,立时淹没了金陵以北的田地和金陵北部的小半城池,致使许多百姓流离失所。
此后,因着接连降雨和洪涝,城中的尸体难以及时处理,没过多久,金陵城中的瘟疫又爆发了。
连着水灾和疫病,没多久,金陵便出现了不少流寇。这些流寇甚至纠集在一起,谋反起义。而金陵守军不足,造反的流寇又过多,没多久,周遭的村镇便都被流寇占领了。
那时,金陵宛如一座孤岛。
君怀琅的面色逐渐凝重了起来。
前世的最后几年,他将这次洪涝的所有记载都翻阅过数遍,也研读了许多治水的典籍。而今他虽对治水一事有几分把握,这一世也做足了准备,但他心里还是没底,不知道能不能凭一己之力,扭转前世的局面。
天公不作美,官吏中又有暗中构陷者。他仿若面对着一片看不清的迷雾,身后又是一片万丈悬崖……
“怎么了?”
忽然,一道低沉中带着几分沙哑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君怀琅抬起头来,就见薛晏正坐在他的对面,单手握著书册,慵懒地倚在坐榻上,正抬眼看着他。
……自己似乎,也不算是单枪匹马。
不知为何,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心中竟莫名地多了几分安定。
这一世,是有薛晏的。
也不知是因为知道前世薛晏是最后的赢家,还是因为这一世薛晏反复地相救,君怀琅心下一直悬着的某个地方,竟缓缓地落了地。
他不由得开口道:“……只是在想,今年这样的天气,会不会招致灾祸。”
他虽知道,自己重生之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但此时他的本能却驱使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和薛晏说一说。
薛晏问道:“你在担心这个?”
君怀琅点了点头。
薛晏并没有多犹豫,理所当然地开口道:“没什么难的。明日我派人去看看,有受了灾的,就统一抚恤。”
他自然不会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了。谁家里房子冲坏了、谁家地被淹了,在他看来,都是过目就忘的琐事。
但是他看不得君怀琅为了这些破事担忧。
君怀琅闻言点了点头,面上的凝重却并未减轻,接着说道:“不止于此。我总有些预感,觉得今年许是会出大事。”
薛晏看向他。
这父子两个在这种事情上,倒是有些默契。前几日永宁公才跟他说,觉得今年的雨不同寻常,需要未雨绸缪,奏明陛下。
结果到了今天,君怀琅又和他说了同样的话。
他神情颇为真挚。君怀琅向来表情很淡,这会儿却拧着眉,面上也半分笑容都不见。
薛晏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册。
“你且安心。”他说。“即便有了灾祸,也有我在。”
只简单的一句话,君怀琅却听出了其中的分量。
他忽然想起自己离开长安之前,最后见薛晏那一面时,薛晏跟他说的话。
“不会有意外。”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然后一年之后,他就不声不响地来了这里。
这一世从认识到现在,薛晏一直都不多话,向来沉默着。但他一旦说些什么,只要是做出的承诺,他就一定做得到。
君怀琅的心忽然莫名其妙地放了下来,与此同时,某些莫名的悸动随着他放下的心,缓缓露出了些许苗头。
他看些薛晏,一时没说出话。
薛晏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的回应。薛晏扬了扬眉,淡淡问道:“怎么,不信我?”
君怀琅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便露出了个轻柔的笑。
笑容中颇有几分如释重负。
“我信的。”他微微笑着道。“有你在,我是放心的。”
他这话说得颇为真诚。
毕竟他知道,薛晏这人有多靠得住,他此后又会有多强大,会是活到最后的那个人。
可是听到这话的薛晏,耳根却没来由地红了。
他沉沉嗯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重新拿起兵书,可看了两行,只觉得上头的字在跳,跳来跳去地,都变成了同一句话。
“有你在,我是放心的。”
薛晏的心开始浮躁地乱跳。片刻后,他骤然将兵书放在桌上,站起了身。
“你今晚便歇在这里。”他说道。“我先出去了。”
他需得一个人待一会儿。若再和君怀琅共处一室,他总觉得自己的耳根要热得烧起来。
君怀琅连忙跟着起身:“那你晚上在哪里休息?”
薛晏道:“我就在外间,有个卧榻。”
这都是他分毫不放在心上的。在燕郡时,他哪里没睡过?数九寒天裹着铁甲睡在冰天雪地里,他都是能睡着的。
可面前这个小少爷不一样。这在温室里娇养着长大的小孔雀,跟自己这野草般的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不等君怀琅拦住他,他已然转身走了出去。
没多久,拂衣推门走了进来。
“少爷,王爷吩咐,让奴才伺候您安寝。”拂衣身后跟着几个丫鬟,手中端着盆盏布巾,鱼贯走了进来。
君怀琅嗯了一声,在床沿边做了下来。
身下的床榻颇为坚硬,被褥的布料纹样也简单。床榻上弥漫着一股薛晏身上的檀香味,不过片刻,便缭绕在了君怀琅的周围。
忽然之间,他的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今日雨中,薛晏挡在自己身侧的肩臂。
第69章
当夜, 君怀琅宿在了薛晏的床榻上。
他向来不大认床,但乍一到新的环境中,也会有些不习惯,却没想到, 薛晏榻上的檀香似有安神的作用, 他躺下没多久, 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入了夜, 雨渐渐停了。
一轮月从云层之中漏出了些许, 柔柔地散发出暖色的光亮。
君怀琅睡梦中翻了个身,将手往枕下探去。
这是他睡梦中习惯性的动作,喜好将手垫在枕下睡。他夜里总是手凉, 往枕头底下一压, 没多久就能暖和回来。
但骤然,一股锐利的疼痛划过了他的掌心。
——
薛晏的院落渐次亮起了灯。
先是守在君怀琅房中的拂衣听到了动静,起身便被君怀琅吓了一跳。紧跟着,外间的薛晏也被吵醒了,翻身起来,便到了里间来。
在门口守夜的进宝一听到他主子的命令,匆匆跑进来,就看到了眼前的这般景象。
他家主子穿着寝衣, 披散着头发, 甚至衣襟都没顾得上拢起, 此时正敞着,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腹。而他此时面色极为难看, 手里捧着……捧着世子殿下的手。
那修竹一般修长漂亮的手,此时一手心殷红的血,看得进宝都愣在了原地。
恰在这时, 薛晏看见了他。
“愣着做什么?”他主子眉眼一沉,神情冷得可怕。“去取我的纱布和伤药。”
进宝连忙撒腿出去拿。
薛晏吩咐完,又紧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反倒是坐在床上的君怀琅,这会儿疼得脸色有些白,却还是温声安慰他:“没事的,我能感觉到,伤口不深,包扎一下就好。”
他着实没有想到,薛晏的枕下,竟然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恰在他睡梦中将手放进枕下时。匕首的刀刃划过他的掌心,划出了一道锋利的伤。
君怀琅的手心不停地流血,将枕头和被褥都染上的血渍。他鲜少受伤,更别提这样的刀伤,此时疼得额头泛起冷汗,嘴唇也有些失了血色。
可他看向薛晏,却觉得薛晏似乎比自己还要疼几分。
他从外间进来时,看到自己的手,琥珀色的瞳仁都微微有些震颤。紧跟着,他便两步上前来,将自己的手捧起,按着手掌根部,替自己止血。
他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但君怀琅能看见,他神情冷肃,嘴唇紧抿,眼底有些红。
甚至握着自己的那只手,都在微微地颤抖。
君怀琅反而忍着疼痛开始安慰他。但想来似乎不怎么奏效,薛晏听到他的安慰,抬眼看了他一眼。
顿时,眼底的血色弥漫到了他的眼眶上,让这冷戾的青年面上,染上了几分泫然欲泣的色彩。
那双眼睛里的心疼和自责,几乎要漫出来了,教君怀琅连忙抬起那只完好的手,落在薛晏宽阔紧实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没事的,不怎么疼。”他面上甚至挤出了几分温和的笑意,哄孩子似的。“也是怪我,睡觉总有这么个习惯……”
“怎么可能不疼。”薛晏忽然打断了他。
他声音有些低,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怪我。”他说。
就在这时,进宝捧着伤药和纱布跑了进来。
这伤药是薛晏在燕郡用惯了的,在治皮外伤上颇有奇效。此时已然是半夜,外头的医馆早便关门了,也值得拿现成的药来对付着用。
但这药落在伤处,却会有火灼一般的疼。
平日里,即便是入骨的伤,薛晏往自己身上上药也是眼都不眨。可这会儿,药瓶握在了他的手中,他的手却有些颤抖了。
他看向君怀琅。
“有些疼,你忍忍。”他说。
君怀琅点了点头。
接着,雪白的药粉便落在了他的掌心。
那血顿时便止住了不少,但是立马,一股钻心刺骨的疼就从君怀琅的掌心中弥漫开来,疼得他手腕一抖,小声地抽了一口气。
薛晏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君怀琅疼得眼前有些花,等他缓过神,就见面前的薛晏正一手握着药瓶,一手托着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
他眼中似乎漫上了些血丝,让他显得有些暴躁。
……怎么看起来比自己还要疼。君怀琅心下不由得一阵无奈,无奈之中,还有些软绵绵的暖,往他的四肢百骸扩散。
这个人……自己受了多少伤都一声不吭的,怎么伤在了自己身上,就将他难受成了这副模样?
“没事。”他软下嗓音,说道。“你继续吧。”
却不知,他越是温柔,越是这般若无其事,薛晏的心口便抽得越厉害。
怎么可能不疼。这药他用过多少次,即便时日久了,习惯了,那痛意也是往骨头缝里钻的。
只是从前,他每次治伤的时候,心里都藏着心事和目的,只赶着想让伤口快些好,便顾不上疼。
顾不上,不代表他就感觉不到。
但是他也知,这药不能不上。他咬着牙,又小心翼翼地将药粉往君怀琅的掌心磕。
君怀琅疼得手腕绷紧,却还不忘面前的薛晏此时如一头困兽一般,面上隐忍又痛苦的神情掩都掩不住。
他只得咬着牙,小心忍住了喉咙中的痛呼,试图转移薛晏的注意力:“你枕下放把刀做什么?”
薛晏手下的动作顿了顿,抿唇不言。
他自是无法说出口,是年少时的日子太难捱,一开始上战场,又忍不住地害怕。他只好藏把刀刃在自己的枕下,随时能够抽出来保护自己,才能让他安心入睡。
时日久了,也就成了习惯。即便这刀平日里用不上,也没人会来刺杀他,他也要枕着它才能睡着。
薛晏说不出口。
正常的人,哪有从冷冰冰的杀人凶器上找安全感的?
但他面上的情绪,却被疼痛中尤其清醒的君怀琅捕捉到了。
他一时间忘了疼,反倒将注意力落在了薛晏身上。
他自幼就孑然一身,又独自承担了太多的重担。缺乏安全感,靠着兵器自我保护,是理所应当的。
而他今日给自己用的药粉,肯定不止一次地用在了他的身上。
他这般紧张,肯定是深谙其中的疼痛。
但是,他用在自己身上,却眼都不眨,反倒是给自己用时,指尖颤抖,红了眼眶。
……自幼过得这么苦的人,怎么还会存着一颗柔软的内心呢。
君怀琅似乎忘掉了手上的疼痛,反而觉得心口有些闷。
他缓缓抬起手,落在了薛晏的肩上,轻轻顺了顺。
“如今不在战场,也不必用它防身了。”君怀琅说着,从自己枕边的衣袍里寻出了一道护身符。
这护身符是他来金陵之前,他母亲从报国寺里求来的,给他和他父亲一人求了一个。君怀琅知道母亲信这些,自从出长安便日日随身带着,一直到今日。
他将那把染了血的匕首抽出来,放在床边的矮桌上,又将自己的护身符塞进了薛晏的枕下。
“以后枕着这个睡,也可保你平安的。”君怀琅看向他,目光温和而坚定。“这把刀就算送给我,如何?”
薛晏将君怀琅手上的纱布包好,一抬眼,就见他在对着自己笑。
那把枕下的刀被取了出来,一只小巧精致的青色护身符取而代之,静静躺在了他的枕头底下。
第70章
第二日, 晴空万里。
进宝一早儿打着哈欠,给薛晏安排好了朝食,正顺着回廊往回走,恰好遇见了回来复命的苏小倩。
“如何了?”进宝问道。
苏小倩道:“回公公, 世子殿下房中的物件都保管好了, 冲坏的屋顶也暂且封住了。只需一会儿请几个匠人来, 今日便可以修好。”
嗓音婉转, 犹如莺啼。
进宝斜着眼睛, 看了一眼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