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赋慢慢勾唇一笑。
谢期远抢在闻人赋动手前快速地把一只虾掐头去尾剥壳塞进那张巴拉巴拉的嘴里,并且救场道,“四王爷的意思是,是我们二人共同策划的成亲大典。”
闻人赋笑容灿烂且和煦,拍了拍谢期远的肩,“辛苦了。”
谢期远差点没被他拍得呛出一口老血,一旁的闻人吟扯了扯他的袖子,伸出鲜红的小舌头给他看上面的东西,“你虾线没去掉。”
谢期远:“……”
“所以,”陆安乡头疼地揉着太阳穴,“闻人赋你一开始就在给我设套?没有什么祭祖大典,帖子也不是胡闹的,你是认真的要娶我?”
闻人赋眨眨眼,“爱卿,你火气是不是有点上头,我看到你头顶好像有一团火在烧,需不需要来一碗冰酪降降暑?”
“滚!”
陆安乡没再多说一个字,甚至也没再抄东西打人,沉着脸起身直接离开了。
闻人赋看着陆安乡气走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转角再看不见才收回视线。
谢期远默默地喝了口茶,“陛下,陆大人气得不轻。”
闻人吟伸手捏了个桌上的核桃酥,“皇兄,说吧,你把嫂子气走是要谈什么正事儿?”
闻人赋敛容,从袖中掏出一副画像,铺在桌上。
闻人吟盯着那人愣了愣,“皇兄,这不是礼部尚书吗?”
“的确是,”谢期远道,“但明早你就会听见当朝礼部尚书马上风暴毙的消息。”
闻人吟呼吸一顿,“什……”
“陛下的密令,也是我这两日快马加鞭赶回京城的原因。”谢期远道,“陛下怀疑他是异党的眼线。”
“朕的确在他家中搜到了通敌叛国的证据,一切证据都指向这一个——”
闻人赋说罢,将画像翻了过来,偌大的白纸上只在中央写下了两个字——夫诸。
自打那天开始,陆安乡以告病为由拒绝上朝。
陆应好不太清楚自家整天火气上头的弟弟怎么突然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了,但他多半猜到是跟皇帝和那封喜帖有关。
陆应好性子很温和,要说陆安乡是那种吞了一斤炸药的暴脾气,陆应好就是磕了一整罐安神香的温吞人,对官场之事丝毫不感兴趣,倒是在经商上钻研出了门道,老丞相也就不强求,临终前将自己的衣钵传给了小儿子。
他倒是有心想提醒急性子的弟弟仔细看看喜帖的,但这两天他手下的生意不知是不是得罪了人,整天被下绊子,一闹就是一整天,忙得没日没夜。等他想起这茬的时候陆安乡已经把自己锁在了屋里,怎么叫也不应,这么一折腾就是一天一夜。
这回再温吞的人也得着急上火了,陆安乡半点功夫也不会,墙砸不开门踹不破,担心着自己唯一的宝贝弟弟直在院里打转儿,思忖着找个什么理由进宫。
正在琢磨的档口,小厮来报,说是宫里来人了。他话音刚落,一个娇小的身影就小跑着冲进了院子。
“五公主?”陆应好一惊。
闻人柳身着华服,提着裙子跑,差点被台阶绊得摔了一跤,陆应好眼明手快地伸手扶了一把,却见小姑娘一张小脸上满是泪痕。
“皇兄得病了!很严重很严重的病!”闻人柳眼泪哗哗地往外淌,“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连小美人也不玩了!”
“玩小美人?”
“这不重要!”闻人柳伤心地抹着脸上的泪,“金公公让我赶紧来找陆大人,说是只有陆大人能救他了!”
“什、什么?”
闻人柳没管还在原地发愣的陆应好,绕过他就扑在陆安乡屋子的门上,通通通地砸门,“陆大人!陆大人!”
陆应好反应过来,赶紧去拉闻人柳,生怕小姑娘劲儿一大把手给砸肿了。
结果小姑娘劲儿一大把门给砸破了。
作为一个八尺男儿一天一夜都砸不开门的陆应好:“……”
二人冲进屋子,屋内竟已人去楼空,只有一扇窗户大开着,呼呼地往里倒着风。
闻人柳愣住了,“陆大人呢?”
陆应好摸了一把还温热的褥子,“兴许方才听到公主说的,担心陛下进宫去了吧。”
闻人柳指了指屋角的砖,“可陆大人怎么没拿这个呢?”
陆应好道,“嗨,二弟是去探病的,应当用不上吧。”
这时候,陆安乡幽幽从窗口探出脸,“哥,给我递一下。”
陆应好:“……”
第4章 请问如何在板砖的夹缝
陆安乡铁着一张脸跟闻人柳入了宫,心里琢磨着要是这小崽子敢骗他一会儿准打得他杠上开花。
他原以为闻人赋应该在御花园或者寝宫之类的地方,谁知闻人柳将他带到了御书房,偌大的宫殿外出了两个看守的侍卫,只有金公公候着。他刚要进门的时候,金公公正送两个太医出来。
陆安乡愣了愣,拉住了抽噎的闻人柳,“公主殿下,陛下真的得病了?”
闻人柳抹着眼泪点头,“金公公说皇兄病得很重,脸颊都瘦下去了,像这样。”说罢,闻人柳一用力,把圆圆的一张脸吸出了两个凹洞。
陆安乡有些慌了,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陛下究竟得的什么病?”
闻人柳皱着脸仔细地想,“金公公说过的,思……思什么来着……”
陆安乡眼前一黑,“死、死死死疾?公、公主你没记错?”
闻人柳眼睛一亮,“是思乡病!”
陆安乡眼前不黑了,脸黑了。
闻人柳歪着头看他,“陆大人,这是很严重的病吗?”
陆安乡抄起一块板砖就要往屋里冲,“他思个屁乡!东宫就出门左拐两步远!”
刚送走太医的金公公回过身看到这一幕,一个熊扑上去紧紧拽住陆安乡,老泪纵横,“公主您又记错了,不是思乡,是相思!相思病!”
陆安乡停了脚步,扔下了手里的板砖,“哦,是相思病啊。”
金公公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刚松一口气,转头就看见陆安乡默默搬起了宫门口半人高的大花瓶。
金公公一个鲤鱼跃身,瘦弱的小身板猛地扑在大花瓶上,拖住了陆安乡,“陆、陆大人!相思病是老奴说的,不是陛下说的!”
陆安乡冷哼一声,“臣知道金公公忠心,但这种事情就不用替陛下担责了吧,毕竟除了陛下也没人能说的出来。”
金公公扑通跪在地上,“陛下最近茶不思饭不想,整日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中,老奴怎么唤也不答应,便去向四王爷打听,才知道陆大人近日称病不上朝是因为前些日子与陛下发生了口角。”
陆安乡叹了口气,放下花瓶去扶他,“金公公,有话站起来说。”
金公公摇摇头,拉开他的手,声音渐渐哽咽起来,“陛下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老奴跟着这么久了,也明白多半是因为陆大人。”
陆安乡脑壳疼得很,“说到这个,其实臣与陛下没什么,前些日子那些事是因为……”
他话还没说完,金公公就给他磕了个响头,登时惊了一跳。
“老奴无亲无故,心底里就牵挂陛下,”金公公老泪纵横,“陆大人切莫再说没什么这种话,既已结成正果,还望陆大人莫要始乱终弃啊!”
陆安乡被生生噎了一口,发现上次的误会似乎已经在金公公心里发芽出枝儿了。
“陛下昨夜又熬到三更天,方才才小憩,”金公公掏心掏肺,心痛不已,“陆大人快些进去瞧瞧吧。”
还不等陆安乡辩解什么,他就被不管三七二十一推进了屋里,临走前还被搜走了袖口里揣的三块板砖。
陆安乡站在屋里有些呆滞,他的确是进宫要来找闻人赋探(suan)病(zhang)的,现在也的确找到了,但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
金公公叹着气合上门退了出来,回头见闻人柳止了哭,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瞅着他。
“公主殿下?”
“刚刚那个成语……”闻人柳挠着努力地回想。
金公公稍一沉吟,“殿下说的可是始乱终弃?”
闻人柳一拍手,“对!就是有始无终!”
金公公纠正,“是始乱终弃。”
闻人柳歪头,“乱七八糟。”
“不对不对,跟着老奴念啊,始——乱——终——弃——”
“我知道了!”闻人柳乐呵呵地拍手,“是以卵击石,对不对!”
一个字也不对!!!
金公公头疼地捂着脑袋,终于明白先前那些话都是怎么传错的了。
屋内静悄悄的,陆安乡无声绕过屏风,见闻人赋正伏案小憩,屋外大好的日光落在英挺的眉眼上,落下了深深的阴影。
在他的手侧堆着大叠阅尽的公文,陆安乡随手翻了翻,闻人赋虽然不上朝,但奏折倒是每一份都仔细看了。
“这个工部员外郎郭方是前年的探花郎吧,”陆安乡看着他用朱笔圈出来的人名,“陛下为何要提携他当礼部尚书?”
闻人赋睡得很熟。
“还有,前些日子礼部尚书在青楼暴毙,臣觉得有蹊跷,这件事跟陛下可有关系?”
闻人赋睡得依旧很熟,甚至还打了两个鼾。
陆安乡翻了个白眼,放下折子,“陛下好睡,臣告辞。”
“哎呀——”闻人赋突然直起身伸了个懒腰,“朕睡得真香啊,咦,爱卿什么时候出现在此的?”
陆安乡微笑。
“诶诶诶,好吧,朕承认你跟金公公在外面闹的时候就醒了,”闻人赋摆摆手,“不过爱卿是怎么知道的?朕觉得自己演得很好啊。”
陆安乡指了指大开的帘子,“陛下有光可睡不着,难道陛下自己都忘了?”
闻人赋摸摸鼻子,“哎哟,朕装睡前还特地把这帘子拉开呢。”
陆安乡奇道:“为何?”
闻人赋甩了甩飘逸的秀发,“为了让爱卿看清楚朕英挺的眉眼。”
……
陆安乡一掌拍在木桌上,金丝楠木的桌角霎时裂了个小口。
闻人赋笑眯眯拉过他的手,揉一揉,“爱卿最近病了?”
陆安乡瞪他,一把抽回手:“陛下不是也病了?”
闻人赋耸耸肩,“那真的是金公公胡说的,朕是因为公务繁忙才不想吃东西。”
金公公虽然误会了一些,但他描述的都没错,才几天不见,闻人赋的确瘦了一圈,眼下也显了黑影,整个人都比先前要憔悴一些。
陆安乡自己都没察觉,他看着闻人赋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不少。
“公务繁忙?”
“对啊,”闻人赋道,“成亲大典事情也不少,朕那两个不省心的兄长又都要回来,可麻烦了。”
陆安乡蹙了蹙眉,“陛下是铁了心要办成亲大典了?”
闻人赋点头,“爱卿不同意?”
陆安乡拍桌,“怎么可能同意!”
闻人赋顿了顿,又问,“那若是闻人吟和谢期远成亲呢?”
陆安乡一愣,想了想,“当然也不赞成,但若是陛下执意要办,那臣也就算了。”
“那为何换成朕就不行?”
“还用问吗!”陆安乡脸颊微微泛红,“陛下肩负着传宗接代,繁衍子嗣的责任,做这种事也没个帝王样子,臣也没个丞相样子,还怎么在天下百姓前立威!”
“那若朕不是皇帝,你也不是丞相呢?”
“呃……”陆安乡站在原地,愣住了。
“碍于身份便要受到如此阻碍吗?”闻人赋起身,“你所谓的帝王样子和丞相样子又是什么?世人的固有成见?还是你对这两种身份的呆板印象?”
陆安乡舔了舔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成亲大典朕会办下去的。”闻人赋看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不论你多反对,朕都要办。”
陆安乡不甘示弱,“既然陛下已下定决心,那莫怪臣不留颜面阻止这等荒唐大事。”
闻人赋笑了笑,“先说好,莫要以性命相逼,那可就没意思了。”
陆安乡看着他的笑,突然愣了愣。
他为何在这双笑眼里看到了一丝饱经世事的沧桑,仿佛他经历过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
“你……”
“怎么了?”闻人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不是朕太帅,闪晕了爱卿的眼?”
陆安乡翻了个白眼,“你牙上沾了菜叶子。”
“什么?!”
陆安乡笑着看闻人赋翻箱倒柜找镜子臭美去了,转眼把刚刚要问的抛在了脑后。
仲夏时节,清荷绽放,将孤寂的池子点缀得赏心悦目,锦鲤轻跃,蜻蜓点水,留下一串串涟漪无声地泛了开去。
成亲大典前两天的七月初六,远在西南的楚王闻人向和东北的晋王闻人明同日抵京,闻人赋荷花池前设宴,为两位多年不见的兄长接风洗尘。
晋楚二王因非嫡出,先皇在成年便将二人送出京,断了他们继承皇位的念头。如今重回宫中,难免一阵唏嘘感叹,光阴荏苒,物是人非。
二人路过一座宫殿门前。
“二弟啊,你可还记得这株梅树吗,小时候你偷摘梅花被父王好一阵责骂呢。”
“是啊,梅花还是大哥偷摘了藏在二弟这儿的。”
二人路过一棵枝繁叶茂的大叔。
“二弟啊,你可还记得这棵树吗,小时候你调皮掏鸟蛋却不慎跌断了腿骨呢。”
“是啊,还不是因为大哥告诉二弟爬上去就能摘星星么。”
二人路过一片繁花似锦的荷花池。
“二弟啊,你可还记得这片荷花池,小时候你贪凉竟直接跳下去游水,结果烧了好几天呢。”
“是啊,那是大哥一脚踹的。”
“真是物是人非啊!”楚王闻人向拍拍晋王的肩,“二弟,你瞧这池子里都搭了个湖心亭。”
晋王闻人明一阵慨叹,“是啊,大哥瞧,这小桥上的石像都不一样了。”
“石板路铺的也不一样。”
“池边种的柳也移走了。”
“花不一样。”
“草不一样。”
“鸟变了。”
“鱼也变了。”
“需要朕把二位踹下池子看看池底的淤泥是不是也变了吗?”
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冒出,二人一惊,纷纷转过头行礼,“见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