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檀被推开,神情透出几许茫然,甚至还有些委屈,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被眼前的人拒绝。他上前踏了一步,吓得沈灵渊连连后退,碰到身后的窗户,索性一下跃了出去,落荒而逃。
叶檀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将人捞回来,脑中却传来一阵剧痛。他扶着桌沿站稳,红痕渐渐消散,双目归于清明。
室内明烛即将燃尽,正在绽放最后的光华,天空由近及远从灰到白,天地交界处泛着一线耀眼的金光。
天将破晓。
叶檀漠然闭眼,正待调息混乱了许久的灵力,却又猝然睁眼站了起来,甚至失手打翻了桌上茶盏。
一股安魂香的气息正在室内萦绕不去。
……
沈灵渊一路逃出古镜派,胸中一团乱麻。
眼前又浮现出叶檀微垂了双眼贴过来的样子。
太近了,近到两人呼吸相闻,近到能看清叶檀轻颤的睫毛,还有长长的睫羽在脸颊上投下的阴影。嘴唇像是被一根羽毛轻柔地拂过,现在还有留有一丝异样,仿佛那柔软又微凉的触感仍在。
沈灵渊忍不住轻咬下唇,想要抹去这种不适感。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翻鱼肚白。沈灵渊烦乱的心渐渐静了下来,辨了方向往暂住的竹屋走去。
先回竹屋等着,等季少岩过来,多少能探听些叶檀的近况。
天色尚晦暗不明,深林中这座孤零零一座小屋只能看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竹屋没有亮灯,看起来与往常没有不同,沈灵渊却在门外停住了脚步,没有推门进去。
里边有人。
沈灵渊就停在那里,没有推门进去,也没有转身就走。眼看天色将明,里边的人终是忍不住了,破窗而出。
此人一身黑衣,脸上覆了个鬼面具,看不清面容。
沈灵渊笑了笑,朗声道:“这位朋友,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鬼面人也不答话,十指成钩,直直朝着沈灵渊抓来。
沈灵渊一个旋身堪堪躲开。
鬼面人似乎只是想抓住沈灵渊,并不想杀了他,故而没有下狠手,这才给了沈灵渊一再躲避的机会。几抓不中,鬼面人眸光一冷,再出手便动用了内息。
有魔气。
沈灵渊目光一凝,眼见带着森森魔气的一掌就用劈上自己肩头,沈灵渊手腕一甩,一张雷符在鬼面人眼前炸开。
鬼面人反应迅速,在沈灵渊出手的一霎那就闪身后退,饶是如此,仍是被炸了个灰头土脸,覆在脸上的鬼面具裂为两半,掉在地上。
但面具下的那张脸,沈灵渊并不认识。
怕他晚上一个人危险,季少岩给了沈灵渊不少防身用的东西,雷符便是其一。今天见了血兰,沈灵渊意识到危险,便随身都带着了。他没有修为,但用符并不需灵力催动,正适合现在的他用。
鬼面人被炸掉了面具,面色冰冷,再出手就带了杀机。他取出随身佩剑,剑尖闪着寒光,直刺向沈灵渊。
若是在以前,沈灵渊自然无惧这一剑。只是现在……
他抿了抿唇,袖口一抖,手上又捏了张盾护符。
但愿能抵挡这一剑。
剑光已到了近前,沈灵渊抬手正要祭出护符,蓦地见人破空之声响起,一剑横来,架住了鬼面人的剑。
这把剑很稳,无论鬼面人如何用力,都无法撼动其分毫。
沈灵渊顺着剑光向上看,先是翻飞的白色袍带,再往上,季少岩面带寒霜,眸中尽是冰冷的杀意。他手腕一抖,长剑轻易地挑飞了鬼面人的剑,剑尖不停,带着强横的威压袭向鬼面人。
在这样雷霆万钧的剑势下,鬼面人连动一下都做不到,更别说举剑抵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森寒的剑气到了眼前,下一刻怕就要血溅当场。
“留活口——”
沈灵渊喊道。
剑势当即止住,剑尖停留在鬼面人面门。鬼面人喉头微动,出了一身冷汗。
这鬼面人身带魔气,又躲在绵山中,多半就是害死古镜派长老的那个魔族。只是那日见到的血兰……
脑海中蓦然想到在魔域时高欢夺舍苏青,又想到庐州常成最后死时的情形。电光火石间,沈灵渊想通了什么,一句“快,打晕他”就要喊出口,便见季少岩收了剑,同时击出一掌,鬼面人瞬间倒飞了出去,砸断几棵大树才停下来,在一片烟尘中坠到地上,没了声息。
沈灵渊:……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季少岩一眼。原以为季少岩是古镜派中的普通弟子,修为不甚高,没想到竟这般深藏不露。
那边叶檀闹出的动静刚刚止歇不久,古镜派大多数人都没睡下,这边立马又烟尘四起的,神经敏感的他们一边互相问着“怎么了?又怎么了?”一边飞奔过来,甚至连掌门都惊动了。
众人看看一片狼藉中的鬼面人,又看看好好站着的季少岩和沈灵渊。
“少岩,这是怎么回事?”古镜掌门威严问道。
一片寂静。
一向话多的季少岩居然沉默着没有开口,沈灵渊只能自己说道:“我们在绵山中遇到了潜藏的魔族。”
一石激起千层浪,围观的古镜派众人顿时炸了:
“什么?这是那个魔族?杀了我们长老的那个?”
“是季少岩抓住这个魔族的?”
一个弟子越众而出,来到鬼面人跟前仔细查看,叫道:“没错!就是他!是他害了我师父,我亲眼所见!”
古镜掌门盯着沈灵渊,目光带着审视:“你是何人?”
沈灵渊苦笑道:“我叫张玄灵,乃一介凡人,在绵山中受了伤,这位仙师……”他向季少岩拱了拱手,“……救了我,让我在竹屋中养伤。这人方才偷袭我,季仙师又救了我一次。”
众人看向季少岩的目光充满了狐疑,季少岩低垂了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古镜掌门看了一眼鬼面人,对弟子道:“带回去!”
这原本是古镜派的事,确认了是鬼面人杀害的长老,直接处死便是。只是眼下叶檀也在门内,且在凌虚大陆内为了除魔之事而奔走,少不得要请示过后再做打算。
又转头对沈灵渊道:“还请张先生同我们一道回去。”
沈灵渊想起刚刚见过的叶檀,头皮一阵发麻,内心十分拒绝:“多谢掌门好意,在下实在不敢叨扰。”
季少岩闻言看了沈灵渊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经此一事,古镜掌门分外敏感。季少岩作为古镜派的弟子,几斤几两他这个当掌门的还是知道的,绝无可能独自解决暗害了金丹长老的魔界妖人,说不得就是这什么张玄灵暗中出手了。可这人又不敢大大方方承认自己身份,指不定有什么猫腻。
不能任由这人在单独在外,又怕请到家里冲撞了坐镇的元婴尊者。于是他也不再坚持,只在一旁偷偷给季少岩使眼色。
季少岩冷着一张脸,不为所动。
古镜掌门“啧”了一声,纡尊降贵走到季少岩跟前,嘱咐道:“我总觉得这什么张玄灵怪怪的,你看好他。”
季少岩理也不理,转身走了。
古镜掌门:反了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叶檀:你在教我做事?
第43章 清醒
折腾了半宿,天都大亮了。古镜众人带着鬼面人浩浩荡荡回了门派,转瞬就只剩下沈灵渊和季少岩两人。
季少岩来的时候还带着食盒,显见是大清早来给沈灵渊送饭的。现下一场架打完,食盒还好端端地放在地上,一点没受波及。
他提着食盒跟着沈灵渊到了竹屋,一边在桌上打开,一一取出饭菜,一边静静地在屋内扫视一周。
目光在床底停留片刻,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饭菜有些凉了,我再给你换些新的来。”
“不用了,我现在没有胃口。”沈灵渊靠坐在床边,掩口打了个哈欠。
昏昏欲睡中感到面前落下一片阴影,他错愕抬头,就见季少岩垂眸看着他,低声问:“你……心情不好吗?”
神情似乎有些紧张和不安。
沈灵渊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有些困了。”
半夜被吵醒,又经历了一连串匪夷所思劳心劳神的事,他现在是真的有些倦了,随时都能睡着。
季少岩并没有识趣地离开。他在原地默立片刻,突然俯下身。
经过昨夜之事,沈灵渊对过分的靠近简直有了阴影,下意识地向后一靠,拉开些许距离。
季少岩动作僵住,顿了顿又继续下去,从床底拿出一条团成环形的柳枝来。
他盯着柳枝不说话,面上隐隐透出些灰白来。
“原来是掉到这里了。”沈灵渊惊喜道。
他接过柳枝,细嫩的枝条便自动缠卷到他手腕上。
沈灵渊在竹屋中醒来便发现小柳不见了,还当是昏迷中不慎丢失,原来竟是落到了床底。
还好没丢。
他抬头对季少岩:“还好你找到了它,多谢。”
季少岩望进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轻声道:“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吗?”
沈灵渊微笑着拨弄了两下柳叶,“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送的。”
季少岩闻言眸色加深,隐在袖中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曲了下。
他还以为……是被沈灵渊厌弃了扔掉的。
季少岩抿了抿唇,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想要说什么,抬眼却发现沈灵渊已经靠在床柱上睡着了。他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呆立半晌,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意,蹲下身轻柔地褪下沈灵渊的鞋袜,又小心地将他在床上放平,让他睡得舒服些。
痴痴地凝视着沈灵渊的睡颜,季少岩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他的脸,却又在堪堪要碰到时停住了。
“师兄……”
他开口轻唤,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逆鳞被剜的切肤之痛,提心吊胆的等待之苦,举世无双的孤寂之意,无处安放的至诚之情。自沈灵渊失踪那日起,时时刻刻缠绕着叶檀的这些情绪,都被他克制在“师兄”两个字中,轻轻吐出。
时间回到昨夜。
意识到室内的安魂香后,叶檀先是难以置信,颇有些自嘲地想:难道心中的妄念已经如此严重,幻觉中连安魂香的气息都出现了?继而感觉不对,安魂香是真实存在的。
师兄回来了?
这个念头一旦兴起,就再也压不下去。叶檀死寂了许久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跟着翻窗而出,心急如焚地循着熟悉到令他心颤的气息一路走来,终于在熹微的晨光中见到了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沈灵渊站在明与暗的交界处,正是他每次入魔时看到的模样。
却再也不是虚幻的。
叶檀差点喜极而泣,然后这点喜悦尚来不及升腾,就被迟来的记忆吓得飞散。
我刚刚做了什么?叶檀恐慌地想,师兄会怎么看我?
沈灵渊尚未如何,叶檀已经先一步将自己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单方面宣判了自己的死刑。他一时喜一时悲,浑浑噩噩地跟在沈灵渊身后,直至沈灵渊在竹屋前停下来,他也停住脚步。
叶檀不敢现身,恰在此时,有个白衫少年提着食盒走近。他心念一动,将元神分出一半,附在了那少年身上。
待得鬼面人对沈灵渊出手,他一腔的无所适从立马转为不知何来的怒火,拔剑刺去。
……
掌门亲自来到叶檀房前,朗声道:“禀尊者,作祟魔族已被我等抓获,是否处决?”
这原本不关叶檀什么事,他说“可”,大家一拍两散就行了。结果掌门等了片刻后,“吱呀”一声,门被叶檀打开了。
他迈步而出,沉声道:“人在何处?”
啊?尊者还想看看?看看就看看吧。
古镜掌门带着叶檀来到大殿内,又着弟子将五花大绑且晕了过去的鬼面人提上来。
叶檀随手一拂,鬼面人便呛咳着醒了。
“大胆妖人,你是如何害了我师父的?”被害长老的弟子忍不住,率先喝问出声。
魔族睁眼一扫四周,明白自身处境,便又重新闭上眼,似是不打算开口了。
“你——”
小弟子气得拔剑就要刺,被掌门抬手拦了下来,而后转头看向叶檀。
叶檀自来了大殿便不言不语,然而一身冰冷的气势却不容人忽视。此刻他抬起右手,食指微微一挑,一个乾坤袋便从鬼面人怀中被挑了出来。
鬼面人面色猛地一变。
叶檀将乾坤袋接在手中,食指轻轻一划,乾坤袋便破了个洞,露出里边零零散散几张符纸,以及一朵血兰。
小弟子惊呼一声,师父遇害当晚,他便见到了这种兰花!
叶檀回想在庐州抓到那个叫常成的魔族时,他乾坤袋内就有这么一朵血兰。他们似乎是用血兰吸取了修士的灵力储存起来。
若是为自己所用,何须如此麻烦?
常成最后是自爆丹田而死,但死前万般挣扎,显然自爆非其本人所愿。
是夺舍?常成自爆前那股阴冷的气息,以及看向沈灵渊的眼神,确实和之前不同。
这些都是当时事后沈灵渊告诉叶檀的猜测。
叶檀微一思索,修长的手搭上了鬼面人头顶,强横的灵力不容拒绝地渡了进去。
“现在没人能对你夺舍。”
声音冷得让鬼面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后半句叶檀没说,但鬼面人也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