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乐正淳安排进大理寺,并非纪宣灵一开始的想法。
不论是乐正淳的祖父,还是左相吕源,包括看似并无实权的谷文瀚,这些如今位极人臣的老头子全都是翰林院出身。纪宣灵原本替他铺好的路与其祖父并无太大区别,这条路虽难熬,但前途坦荡,最是安稳。
只是如今看来,与其叫乐正淳去翰林院干熬,倒不如早些出来做些正事。右相大人先前让他去江南,大约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进了长宁宫,纪宣灵一边由陈庭伺候着换下朝服,一边隔着一道屏风冲乐正淳道:“元朴不会怪朕吧?进了大理寺,将来再想像你祖父那般官拜宰相,可就没原先那么容易了。”
“自然不会。为官者,为国为民,只要能做事,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乐正淳并未诚惶诚恐的说什么不敢,“何况微臣相信,陛下这样做,定然有陛下的用意。”
纪宣灵换好了常服出来,示意他坐下,“朕确实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他将秋水坊一案大致说了一下,然后提出让乐正淳去查阅一番近些年来发生在京都附近的人口失踪案。
太远的地方操作起来风险大,变数多,谷文翰等人没那个精力为此长途跋涉,因此涉案的地方,应当就集中在京都附近的州府无疑。何况纪宣灵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去调查,反而如今身处大理寺的乐正淳近水楼台,方便悄无声息地暗中寻找线索。
乐正淳没有理由不答应,只是他第一时间询问的,却不是这个案子的细节。
“陛下既说此事与左相有关,为何又要让摄政王参与进来?陛下对王爷,是否过于信任了。”
空气一瞬间静默下来,“这是朕的事……”
“陛下的事,就是社稷的事,就是微臣的事。”乐正淳不卑不亢。
纪宣灵眯着眼,忽然散发出一股压迫感,“乐正大人,莫要逾矩了。”
他一向唤乐正淳的字,以此区分他们家两位乐正大人,也以此表示他们的亲近。这一声“乐正大人”,几乎是在警告对方慎言。
朋友是朋友,但帝王终归还是帝王。
乐正淳指手画脚的行为,让纪宣灵有些不快。
遑论他指手画脚的对象,是云幼清。
“忠言逆耳,陛下即使不愿意听,微臣也是要说的。”乐正淳并没有因为他沉下去的脸色而有丝毫退缩,这副德性,同他祖父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臣知陛下与摄政王感情深厚,可感情这种东西,最是虚无缥缈。纵观历代帝王与摄政王的关系,哪一对不是不死不休,不得善终。”
纪宣灵的心被“不得善终”这几个字刺痛了一下,脑海中再度闪过梦中的场景。若不是看在乐正淳与他从小的情分上,只怕早就发怒了。
他克制着眼底的火气,沉声道:“朕愿意相信谁是朕的事,乐正大人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何必因自己的偏见死揪着皇叔不放。”
乐正淳也被他过河拆桥的行径给气着了。要论情谊,他和纪宣灵认识的时间比云幼清长多了,可偏偏他们太子殿下,如今的陛下,满心满眼,就只有一个云幼清。
“臣确实对摄政王有偏见,那陛下对摄政王,难道就不是感情用事吗?”
他目光直直地盯着纪宣灵,像是看穿了他心底的隐秘。
纪宣灵被戳破心思,恼羞成怒,“放肆!”
乐正淳起身跪下,却没有半分屈从的意思,腰杆挺得笔直,“两年前猎场刺杀一事,难道还不足以让陛下看清摄政王的狼子野心吗?”
这件事几乎是梗在纪宣灵心里多年的一根刺,乐正淳旧事重提,仿佛故意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纪宣灵神色几经变换,终是冷静了下来,“朕今日叫你来不是为了吵架的。”
乐正淳不语。
“何时知道的?”纪宣灵忽然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跪在一旁的乐正淳却陡然一凛,再三踌躇,吞吐道:“明和五年,文华殿中,陛下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吗?”
纪宣灵当然记得。
正是这一年,他对皇叔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然而不可说,也不敢说。
明和五年的海棠开得正盛,春意盎然也带来了催人的睡意。
小皇帝没有姊妹弟兄,不曾经历过尔虞我诈的争斗,难免天真娇纵了些。频频犯错后,终于被忍无可忍的云幼清按到了文华殿,接着罚抄那本厚厚的史书。
今次也不知是他第几回犯错了,一本编年史已经被翻到了末尾。看到幽帝周顺立男后的地方,纪宣灵心中微动,笔尖顿了顿,无可避免地生出了一些小心思。
他转头望向窗外,云幼清正坐在横槛上靠着柱子小憩。偶尔有微风拂过枝头,海棠纷纷扬扬落了满地,也落在了美人的肩头。
还有一片擦过他的唇瓣,落入怀中,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吻。
这让纪宣灵无端生出了些醋意。
今日右相大人染了风寒,乐正淳告假在家中侍疾。小皇帝嫌丢人将宫人都遣了出去,因此整个文华殿内,只余他和皇叔二人。
纪宣灵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心里蠢蠢欲动。
不久前在秋水坊见到的活色生香的画面还历历在目,纪宣灵转身走到门外,轻声唤了几次“皇叔”,见叫不动他,终于心若擂鼓,缓缓凑上前去。
一触即离,浅尝辄止。
纪宣灵压根没觉出趣味来,只有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提醒着他方才做了什么。
大约是做贼心虚的缘故,云幼清睁眼的那一刻,他被狠狠吓了一跳。
“陛下的书都抄完了?”云幼清似乎什么也没发现。
纪宣灵按捺住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竭力保持着镇静,神色如常笑道:“方才见海棠吻你,想与皇叔借一抹春意。”
云幼清微怔,不解其意。
正好此时被祖父赶了回来的乐正淳从前头绕过来给二人行礼,他顺势起身,拂去衣上海棠,道:“把功课拿来瞧瞧。”
“你那时都看到了?”被彻底戳穿后,纪宣灵反倒没了负担。见他默认,索性坦然道:“朕对皇叔的确心思不纯,那时如此,现在亦如此。”
“陛下!”乐正淳没想到他竟然就这样干脆地承认了。
两人对峙着,谁也不让谁,始终没个结果,弄得陈庭在一旁战战兢兢。
他好像知道得太多了……
“皇叔的事,朕自有决断。乐正大人若无其他事便早些去大理寺报到吧。”纪宣灵对他下了逐客令。
他二人能生出君臣以外的私交,自然有他们意气相投的地方的。只是事情一旦牵扯到云幼清身上,乐正淳的顽固,有时候甚至不输他年迈的祖父。
右相大人是个一根筋的也就罢了,可乐正淳是曾与云幼清有过师生之谊的,难道仅仅因为皇叔摄政王的身份,就要对其抱有偏见吗?
纪宣灵有心找机会问个清楚,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他们可能都需要冷静一下。
“大理寺还算干净,你只管放开手脚查便是。”乐正淳即将起身离开之际,纪宣灵还是提醒了他一句。
此案若能告破,即便不能将谷、吕二人扳倒,至少也能让他们元气大伤,更能让乐正淳名正言顺占据三法司之一的位置。
乐正淳长叹一声,知道一时劝不动他。
“方才所言,皆是微臣衷心之语,还请陛下慎思。”
他也不知纪宣灵听进去了没有,说罢无奈转身离开,不料刚抬脚,长宁宫的大门便先一步打开了。
“陛下……”下朝后便不见了踪影的云幼清抬脚走了进来。
“皇叔怎么来了?”纪宣灵站起来,开始回忆自己同乐正淳都说了什么,方才破罐破摔的气势一瞬间烟消云散。
也不知皇叔是否听见了什么,又听见了几句。
“见过王爷……”
云幼清神色如常,受了乐正淳一礼,“乐正大人先不必急着离开,若无事,便留下来一同审案吧。”
他像是认定了纪宣灵已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对方。
审案?
“皇叔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线索谈不上……”云幼清道,“臣只是替陛下将吕公子请来了。”
乐正淳:“敢问王爷,是如何请的?”
无缘无故更无旨意,加上他听说吕公子前段时间刚在陛下这里挨了顿打,想也知道吕思雍不会那么轻易答应过来。
只见云幼清朝门外瞥了一眼,唤道:“曹俭……”
随后,曹俭便拎着被五花大绑堵上了嘴的吕公子走了进来。他毫不客气地将人往地上一丢,功成身退。
乐正淳:“…”
当真是简单粗暴。
“唔……唔唔唔……”吕思雍还在拼命地挣扎,像只濒死的蛆一样在地上扭动,看着真是可怜极了。
纪宣灵低头看他一眼,又看了看他家皇叔,倏地拍手笑道:“皇叔好气魄……”
第15章
时至黄昏,吕思雍才神色仓惶狼狈地跑出了长宁宫,仿佛后面有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
“吕公子这是怎的了?”陈岁从外头进来,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由惊讶地问了一句。
他年纪渐大,纪宣灵特意允他在宫外的府宅里修养,只偶尔回来照看一二,提点一下陈庭和御前伺候的小太监们。
吕思雍可不觉得他会什么都不知道,恨恨咬牙道:“劳陈总管挂念,暂且还死不了。”
陈岁不明所以,待回过神来,人已经走远了。
吕思雍并未第一时间回左相府,反而去了京郊一处宅院,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喊着某个人的名字。
“谷彦林!谷彦林呢?你给我出来!”
院子里的下人被他惊动,战战兢兢上前道:“吕公子,少爷他……在书房里。”
于是他又风风火火往书房走。
还没等走近,听到动静的谷彦林便出来了,此刻正立在廊下含笑看他:“这是怎么了?”
吕思雍怒气冲冲:“还不是都怪你!”
谷彦林也不恼,“莫不是又被谁欺负了?才跑到我这里来撒气。”
“谁敢欺负本公子!”吕思雍被他说中了心思,忽然捡起了早就不剩多少的脸面,梗着脖子心虚地反驳他。好像声音越大,越能显得自己底气足。
谷彦林挥挥手将人都遣走了,然后上前把人牵进了书房。
“不知今日你又要往我头上扣了什么锅?”
他摇摇头,假作惆怅,语气中竟有几分宠溺。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胡说八道诬陷于他,吕思雍将上次秋水坊发生的事,还有今日被摄政王“请”到宫里的事说了一遍。
“那天的人定然是陛下派去的,不然他无缘无故抓我过去做什么?”吕思雍倒也不算太蠢,他的推测离正确的答案仅剩一步之遥,“姚三可是你的人,要不是他不小心,怎么会被发现。”
所以他今天差点被陛下用了私刑,全都是谷彦林的错!
罪魁祸首眯起了眼,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又自己去秋水坊了?”
吕思雍莫名心虚起来,“那里也有我的一半……我为何不能去?”
“你知道为什么。”谷彦林忽然捏住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脸上挂着的笑容看得吕思雍一阵头皮发麻。
他其实是知道的。
自己碰过的那些姑娘,后来全都不见了。他虽然拿着秋水坊一半的红利,但主事的一直都是眼前这个男人。
“不过,既然阿雍说了是我的错,那就是我的错。”谷彦林说着认错的话,眼神却极具压迫性。他好像也不太在意买卖被人发现的事,“你方才说,是摄政王抓的你?”
“是……是啊。”
“这样看起来,陛下与摄政王关系,似乎也没有那么水火不容。”谷彦林若有所思。
被他这么一提醒,吕思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自己被绑到长宁宫,又被陛下一通威胁,两个人一唱一和,根本就是狼狈为奸。
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愤愤地说:“我要让我爹去找陛下理论!怎么说我也是世家子弟,无缘无故就这样将我绑过去,还差点动了私刑,他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就凭你是左相的儿子,凭他们一个是陛下,一个是摄政王。”谷彦林善意地提醒道,“何况,你没有证据,难道还想再得一个污蔑天子的罪名吗?”
听到这里,吕思雍一下泄了气。
他是在去秋水坊的路上被绑的,摄政王的人下手干净,根本就没人发现。他爹估计现在还以为自己在秋水坊厮混呢。
而且上次倒霉地撞见微服出来的陛下,被治了个大不敬的罪名,就已经够他受的了。
谷彦林不动声色将人又拉近了些,状似不经意地问:“陛下如此明目张胆,大动干戈,究竟问你什么了?”
“我……我把秋水坊另一个东家是你的事说出去了,不会有事吧?”吕思雍一脸忐忑。
谷彦林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吕思雍娇生惯养的,本就受不得苦,近几次频频受挫,几乎都是因为上头那位陛下。只要稍微逼一逼,什么都能问出来。
好在,他知道的也并不多。
不过,刚把自己供出来就迫不及待地找了过来,傻成这样,真是不知道让他说什么好。
“这可说不好……”谷彦林看着他不安的神情,原本“无妨”二字被恶劣地吞了回去,“你这次可给我惹了大麻烦,是不是该受些罚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