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这只是你的推测而已。”纪宣灵道,“你若因此而怀疑皇叔,朕无话可说。但朕不希望再听到今天这样的话了,明白吗?”
乐正淳有此怀疑无可厚非,只是在听到云幼清亲口承认之前,纪宣灵绝不会妄下判断。
更何况,若此事属实,那也是他纪家的人对不住云家。
“陛下!”乐正淳难以置信。
他发现自己好像低估了纪宣灵对云幼清的感情。
“姚三已死的消息给朕摁死在大理寺内,其他人继续审。”
“陈庭……”纪宣灵交代完把人叫了进来,“送乐正大人回去。”
他这副心意已决的冷漠模样叫乐正淳不禁有些失望,只得悻悻无功而返。
到家时已是子时,没想到乐正均竟还未歇下,一进门就让人把他叫到了书房。
“你方才去找陛下了?”乐正均消息倒是灵通,想必是家里跟着他的小厮回来通风报信了。
不过乐正淳并不在意,垂头略有些丧气的回道:“是……”
“这几日查案你辛苦些,别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老爷子捋着胡须,语重心长地谆谆教诲道。
“自然……”
祖孙二人就此案稍微交流了几句,老爷子唏嘘的同时,对秋水坊的关停感到十分欣慰。即便他知道,关了一个秋水坊,也还有春水坊或者其他这样的地方。
此事乐正淳不好透露过多,眼看就要说无可说,老爷子终于吞吞吐吐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你这几日往宫里跑得频繁,可曾见陛下身边……多出个什么人来?”
乐正均还惦记着先前纪宣灵同他说的心上人,虽然立后的事不了了之了,可这件事却像一根刺似的,一直梗在他心里。
多出的人?
乐正淳愣了一下,想了想,不确定地说:“祖父说的,可是陈庭?”
他离京去江南赴任之前,似乎从不曾在纪宣灵身边见过这个小黄门。
“陈总管被恩准在宫外宅邸修养之后,陛下倒是常常带着他,听说是陈总管新认的干儿子。”
乐正均顿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眼看着自家祖父神情从恍然到纠结再到无奈,乐正淳不由疑惑道:“祖父问这个是……”
“没,没什么。”乐正均冲他摆了摆了手,“天色也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这件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乐正均忧心忡忡地想。
刚关上长宁宫大门的陈庭在风中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搓了搓胳膊,抱怨道:“这天怎么还这么凉?”
翌日,云幼清从摄政王府过来,却得知纪宣灵去了隆庆宫,不由怔愣了片刻。
“怎么了王爷?”
自那日稀里糊涂穿了回龙袍被调到御前来之后,陈庭胆子已经大了不少,他感觉自己隐约知道一些陛下和摄政王的微妙关系,说话不自觉小心翼翼了起来。
“无事……”云幼清摇摇头,转身便要离开。
见他要走,陈庭赶紧快走两步,挡住他的去路,“王爷不去找陛下吗?”
“隆庆宫……本王就不去了。”云幼清不知想到了什么,只以为是这孩子想念父皇了,自以为识趣地准备去含章殿等一等。
陈庭急忙道:“陛下吩咐了,说只要您过来,不论他在做什么,只管带您去找他便是。”
云幼清这才点头。
陈庭从未来过此地,却莫名有种熟悉感,不过他没想那么多,将人送到隆庆宫便离开了。
他不会想到,如果纪宣灵没有把他调到身边来,他原本会在一个月后得罪膳房的总管,然后被赶到这座空无一人的宫殿里来独自做洒扫。
纪宣灵独自一人在殿内,听到他的脚步声后转过头来,“皇叔……”
他盘腿坐在地上,没有半点皇帝该有的仪态。
“嗯……”云幼清淡淡应了声。
“还有半个多月,就是父皇的忌日了。”纪宣灵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悲伤怀念之情,大约再多的悲伤,经过时间的稀释后,都会沉淀下来,只有偶然想起时,才顿感怅然若失。
云幼清觉得或许应该安慰他一下,可能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各地藩王再过几日就该进京了,皇叔替我接待他们可好?”
京城里身份足够尊贵的闲人拢共就那么几个,荣国公最近想必晕头转向自顾不暇,除了云幼清,恐怕也没有更好的人选。
——自他全盘接手政务以后,只怕全京城也找不出比云幼清更清闲的人了。
“好……”云幼清点头应下。
纪宣灵笑笑,伸出双手递给他,像个孩子一样,“皇叔拉我起来。”
云幼清无奈,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还好纪宣灵没玩什么突然把他拽下去吓他一跳的把戏,起来后便带他到偏殿去坐着了。
“昨日……”静默片刻,二人默契地同时开了口。
纪宣灵笑了下,谦让道:“皇叔先说……”
云幼清顿了顿,踌躇了一会儿才道:“臣昨日去了大理寺大牢……”
听他主动提起这件事,纪宣灵眼底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真巧,他方才想说的,正是这件事。
“然后呢?”纪宣灵冲他歪了歪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姚三的确是当年南淮王身边的人,微臣本想问一问他当年的事,只是他始终未曾开口,最后当着微臣的面服毒自尽了。”云幼清三两句话将事情交代了,其余一句多的解释也没有。
纪宣灵也没有多问。
“陛下……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譬如姚三的死,究竟和他有没有关系。
“有,当然有。”
纪宣灵说完这句话,云幼清脸上似乎有失落一晃而过,说不清究竟是何心情。
“朕想知道,十二年前,父皇迟迟没有下旨派兵驰援信州,皇叔有没有怪过他。”
云幼清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错愕过后,对他摇了摇头。
“此事与先帝并无干系。是臣当年自请带兵,才让先帝在微臣和陈将军当中陷入两难的抉择。若非要将责任推到某个人身上,那错的人可能是微臣吧。”
这样的真相也是纪宣灵没有想到的,但仔细想一想,他便明白了父皇的顾虑。
若父皇真的是全然信任云家的,那皇叔无疑是很好的选择。可当年的云幼清毕竟只有十六,一旦有个闪失,云家上下,可能就死绝了。
陈锳人在西南,离信州不算太远,只是他与荣国公的这层姻亲关系,必然会让纪宣灵一生受制于外戚的父皇心生戒备。
只是这样一来,皇叔该很自责吧……
纪宣灵想着,挤到他面前,在云幼清惊愕的眼神中抱住他的腰身,甚至试图将自己颀长健硕的身躯埋进他怀里。
云幼清整个人僵住,随后感觉到纪宣灵在自己背上拍了两下,说道:“这还是皇叔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同我做解释。”
“你……快放开……”云幼清不知所措。
哪料这小兔崽子在他腰上拢了拢,“咦”的一声,“皇叔最近是不是长胖了?”
“…”云幼清额上青筋突突的挑,只感觉小兔崽子真是三天不打就能上房揭瓦了。
纪宣灵微微抬头,看着他羞愤夹杂,染上了一片绯红的脸色,忽觉口干舌燥。
他舔了舔上唇,心跳如鼓,一时色胆包天,飞快在云幼清嘴角啄了一下。
双目对视,周遭一片寂静。
趁着云幼清还没回过神,纪宣灵把人放开,撒腿就跑。
云幼清怒火随着热气一下窜到了头顶,“腾”的一下站起来,“纪宣灵,你——”
然而殿内哪还有纪宣灵的身影。
第22章
那天之后,纪宣灵再也没在早朝以外的时辰见到过云幼清。
皇叔在躲着他。
不仅纪宣灵,就连乐正淳也察觉到了。
这让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做一些事的乐正淳感到了一丝迷茫。
不过这一丝丝的迷茫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没过几日,他们陛下就自己屁颠屁颠的找上门去了。
也不晓得他若是知道纪宣灵曾三番两次不走寻常路溜进过摄政王府,又会作何感想。
纪宣灵图了个一时爽快,事后便开始后悔把人吓着了。
之前的几次,要么是意外,要么是他趁人不备偷香窃玉。或者是像那次在含章殿里一样,被云幼清认为是他带着挑衅意味,用以逃避选后而故意为之的举动。
此时的云幼清就像水里的蚌一样,察觉到危险后,便将蚌壳紧紧地合上了。
纪宣灵有心想撬开这个蚌壳,只是顾虑颇多,不敢轻易动手。而为了能有更长远的发展,纪宣灵决定先把人哄好了再说。
不想,他在踏入摄政王府的那一刻便被拦住了。
他就不该走正门,纪宣灵十分不爽的想。
“让开……”
曹俭在纪宣灵的凝视下不为所动,“陛下还是请回吧,王爷身体不适,暂时不想见人。”
见鬼的身体不适。
纪宣灵谅他也不敢对自己动手,直接抬脚往里闯。
“皇叔身体不适,朕就更应该去瞧一瞧了。”
曹俭见此也急了,一咬牙,心一狠,差点便以下犯上,和纪宣灵动起手来了。
好在云幼清及时出现拯救了他。
“曹俭,你先回去吧。”
至此,曹俭终于松了口气,也不明白这两位到底在闹什么,总之是如蒙大赦,飞也似的跑了。
云幼清的目光自始至终就没往纪宣灵身上去过,见曹俭离开,便冷漠地转身回去了。
“皇叔,皇叔。”
纪宣灵大步跟上去,像条尾巴一样坠在他身后。
就这样一路到了房间门口,云幼清总算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微臣并无大碍,陛下看也看过,还是早些回去吧。”
纪宣灵:“…”
他竟然还记着自己身体不适这个借口。
“皇叔,我错了,下次……”
房门被无情地关上,纪宣灵碰了一鼻子的灰。
云幼清冷着脸,心道你还想有下次?
纪宣灵擦了擦他高贵的鼻子,委屈巴巴的睁着眼睛说瞎话:“我那天只是想安慰一下皇叔而已,真的不是故意的。”
门后毫无动静。
“过几日各地藩王进京,皇叔会帮我的吧?”他极力表现出一副可怜的模样,“我就只有皇叔了,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云幼清拿他没办法,头疼回复道:“答应陛下的事,臣自当尽心竭力。”
纪宣灵听不出他说话的语气,又问:“皇叔不生我气吧?”
“臣不敢……”
不是“没有”,是“不敢”。
这两个字意思的差别可大了。
纪宣灵久久沉默不语,最终留下了一句“皇叔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云幼清不由长出一口气。
几日后,各地的藩王开始陆续进京。
云幼清做的事不过是在他们来时接待一下,然后把人往他们在京中的府邸一丢便算完了。其余琐碎杂事,自有下面的人去安排。
纪家到了纪宣灵这一代,已经不剩多少人了,但凡谁家生出个孩子,那都是当宝贝一样。他叔伯倒是不少,只是大多已经是隔了一层关系的堂叔伯。唯一血脉上亲近些的皇伯父端王,几年前也在封地去世了,只留下一个现如今年仅六岁的幼子。
也正因为血脉单薄的缘故,先帝在位时便特意恩典,准他这一辈的堂兄弟可不用降等袭爵。
各地藩王陆续到齐,一切都很顺利,但翌日的家宴上还是出了些小意外。
起因是纪宣灵的叔祖无意间听到了他叫云幼清皇叔。
上了些年纪的人大约总是顽固的,这位名叫纪尚的老亲王天生带着身为纪氏皇族的骄傲,本就不喜欢云幼清这个“鸠占鹊巢”的异姓王,当即便冷嘲热讽了起来。
“今晚不是家宴吗?怎么还有外人在?”
在场的小辈没有一个敢开口接话的,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云幼清神色淡然,不急不缓道:“宁王殿下,陛下的旨意中,从未说过今日是家宴。”
纪尚被噎了一下,老脸顿时拉了下来,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怒骂道:“黄口小儿,不知礼数!”
“行了……”纪宣灵看着云幼清三两句话把人怼得哑口无言,憋着笑开口维持了一下双方的体面,“朕确实未曾说过今日是家宴,不过,皇叔祖毕竟年纪大了,皇叔说话还是客气些的好。”
纪尚听了之后更加生气了。
这话乍一听好像是在叫云幼清对他客气些,可纪宣灵先是承认了云幼清说的今日并非家宴一事,又说他年纪大了。
这不就是在说他没事找事吗?
结果云幼清还真就大度起身,说道:“既然宁王不愿看到在下,那在下即刻离开便是,莫气坏了您老的身子。”
“你……你……”纪尚觉得他根本就是在故意气他。
这他倒是猜错了,云幼清只是觉得胸口闷得慌,想出去透口气罢了。顺便,离纪宣灵远一点。
云幼清走后,纪宣灵看着纪尚笑眯眯的说:“皇叔祖这下可满意了?”
然而纪尚并未感觉到胜利的愉悦,反而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挫败感。
走出大殿后,云幼清顿觉舒畅了许多,左右无事,索性漫无目的的随处走走。这一走,就不知不觉走到了离这里不远的文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