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继位都一样。”御史中丞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我问你,琰王与云将军交过来的,是威名赫赫的朔方军,还是整肃了的朝堂、扳正了的皇位?”
侍御史答不上来,苦思半晌,茫然道:“这些不都是么?”
“都不是。”
御史中丞投了手中竹笔,将那一卷文书抄起来,起身道:“他们交回来的,是你我能放心高声说话、官员能放心做官任事,将士们放心打仗,百姓放心好好过日子的,原本早就该有的那个坦荡天下。”
侍御史愕然立在原地,定定望着他,胸口起伏。
他怔忡立得太久,久到眼底都隐隐蓄了水色,才打了个激灵,豁然回神。
御史中丞推开窗子,叫雨后的清新晨风灌进屋内,不再耽搁,披衣快步出了御史台。
-
禁宫。
阴沉沉的文德殿内,繁重华美的锦帘仍严严掩着四面高窗。
内侍噤声,大气不敢出地缩着脖子立在角落。殿中一片狼藉,地上尽是被摔得散乱的奏报上书,热茶翻在地上,漫开片片深浅水渍。
从御史台将那一封襄王供词呈递政事堂,参知政事亲自用印,明具诸状昭告天下,文德殿内日复一日,便都成了这般光景。
皇上坐在暗影里,这些天里,除了动辄暴怒绝望嘶吼,他就只这样一动不动颓然坐在龙椅之上。
倘若倒回当初,若有人胆敢递上这样一封罪君谤上的文书,甚至不必皇上亲自交代,就会有人来料理这些胆大包天的逆臣。
……
可到了今日,遍观朝野,他竟已连将这一封文书驳回的倚仗也没有了。
六年前,他机关算尽,借襄王之势尽除了心腹之患。
先帝重病,由他临朝监国,一步一步走至今日,原以为已将一切都握在手里,只等慢慢收拢。却不想无非是回来了一个人、醒来了一个人,便能将他苦心筹谋的朝局翻得干干净净。
萧朔与云琅出兵时,他还存着一丝念头,倘若北疆大败,朔方军全军覆灭,宫中尚能勉力一搏。可一日续一日地煎熬过去,等来的终归还是那封但凡有云麾将军出征,便定然能传回来的大胜捷报。
“太师……”
皇上嗓子干涩的厉害,出声时一片嘶哑:“太师在何处?”
内侍深埋着头,不敢说话。
“参知政事能将朕软禁在这文德殿内,莫非还能拦着朕见岳丈么?”
皇上厉喝道:“叫太师来!朕要见庞太师!他的嫡女如今还是朕的皇后,莫非庞太师不要这个嫡女、两个皇子了?!”
大殿安静,皇上的声音空荡荡回响,几乎显出隐隐凄厉:“朕知道他庞家投了襄王!如今襄王事败,庞家能有善终?朕恕他死罪,与朕合力诛除叛臣!”
“皇上。”
内侍打着颤,扑跪在地上:“太师,太师已——”
皇上死死瞪了眼睛:“已怎么了?!”
“见了政事堂明发文书那日,大皇子与二皇子出宫,去了太师府。”
内侍颤声道:“说要,要递投名状,同太师借项上人头一用……”
皇上脑中嗡的一声,狠狠一晃,脱力跌坐在龙椅上。
他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按住胸口,费力喘息:“他们两个……现在何处?”
皇上艰难地粗重吸气,涩声道:“叫他们来……”
内侍伏跪在地,还要再向下说,听见脚步声回头,脸色瞬间惨白,闭紧了嘴连滚带爬逃到一旁。
皇上喘了一刻,抬起头,看了半晌才看清眼前的两道身影。
皇长子萧泓、皇次子萧汜。
这些天禁宫内外情形莫测,这两个皇子也无疑不十分好过,神色形容都有些狼狈,萧汜的袖口还沾了隐隐泛黑的血色。
“……不错。”
皇上压着翻腾血气,吃力笑了下:“有几分……朕的果决手段。”
皇上稳了稳心神,尽力缓声道:“庞太师勾连叛逆,其罪当诛。你二人大义灭亲,朕心甚慰……”
他话未说完,面前的两人却都已俯身跪了下来。
皇上脸色微变。
这两个人若不跪,他还有几分把握,此时见着两个儿子跪在眼前,心中反而腾起浓浓慌乱,撑着向后挪:“你,你们——”
萧泓磕了个头,膝行上前,从袖中摸出了一枚玉瓶。
“你们要做什么?!”
皇上瞳孔骤缩:“朕是你们的父皇!”
“父皇。”萧泓避开他的视线,握了玉瓶道,“为了儿臣,您该这么做……”
皇上胸口一片冰凉:“……什么?”
“萧朔不想当皇上,儿臣已查清了。”
萧泓低低道:“您若退位,最合适的不就是儿臣来继位?儿臣愿意给他们当傀儡,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儿臣绝不过问,也绝不复仇。只靠说的他们不会信,只靠外祖父的项上人头,只怕也不够……”
萧泓垂着头:“父皇,您如今已没有用处了。”
皇上攥着龙椅的扶手,他周身的血像是已尽数冷凝,声音自极远的地方传回来:“你们……要做什么?”
“父皇,您只有死了,儿臣们才能活。”
萧汜跪在后面,声音隐隐发着抖:“如今萧朔已逼到眼前,难道还有得选吗?如今您只能保儿臣们了……”
皇上怔怔听着,提不起一丝力气,血气砰砰撞着耳鼓,耳畔一片尖锐轰鸣。
他看着眼前,叫血气撞得一片淡红的视野里,一时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一时却又恍惚,竟回到了先帝临终时。
他尚是皇子,带着脸上火辣辣的掌痕,跪在榻前。
“如今情形,儿臣必须继位。”他不敢去看先帝的目光,只低声道,“父皇,您如今已没有用处了……”
光影破碎扭曲,一时是先帝殿内的苦涩药气,一时是御史台狱的逼人血腥。
他命人斩了舍命拦在乌台狱前的御史大夫,击昏了死命挣扎的御史中丞,将那一瓶毒药放在端王面前。
“兄长,只有你死了,嫂嫂与侄儿才能活。”
“我才能活。”
“襄王势力已遍布朝野,谋逆乱国之心昭彰。我没得选,只能走这一步……”
皇上恍惚着,身体痉挛了下,一股血腥气涌上口鼻,洒在衣襟上。
金吾卫快步上前,将他扶住:“皇上。”
“好。”皇上唇畔尽是血,反倒笑起来,“好,好。”
他脸上一片惨白,双目反而血红,直直望着眼前的两个儿子,推开内侍,摇摇晃晃站起来:“来。”
萧泓叫他择人而噬般的杀气一慑,打了个哆嗦,有些迟疑。
“学了朕的狼心狗肺、薄情狠毒,就连朕的胆量手腕一并学了!”
皇上厉声:“来!”
萧泓慑得心惊胆战,发着抖上前,想要打开那装了索命毒|药的玉瓶,胸腹间却忽然蔓开剧痛。
萧泓张了张嘴,茫然低头,看着贯穿胸腹的腰刀。
皇上抽了金吾卫腰间长刀,一刀捅穿了这个儿子,用力向回拔|出来,看也不看,走向不远处的第二个。
萧汜吓得面如土色,踉跄滚着后退:“父皇!父皇饶命!儿臣不敢了,儿臣——”
宫内一片混乱,金吾卫右将军常纪听见响动,匆匆进来,叫眼前情形惊得愕然瞪圆了眼,横鞘拦住已劈在萧汜眼前的滴血腰刀:“皇上!您这是做什么?”
“狼心狗肺,狼心狗肺……”
皇上放声大笑:“该死!都该死!”
金吾卫不可对皇上出刀,常纪只能拦得一下,未及回神,已被用力推开。
长刀狠狠迎面劈落,萧汜逃不及,圆睁着眼睛倒在血泊里。
他眼中尚有惊恐慌乱,却已全说不出话,颤了颤,没了声息。
皇上浑身是血,踉踉跄跄站定大笑:“死,都该死,都该……”
他横刀就要自尽,刀刃才割破颈间皮肉,却已被常纪上前死死拦住。
“放开!”皇上双目赤红,“朕知你也是他的人!你们全是他的人!你们不就是想要朕死么?朕自作自受,如今遭了报应,朕的儿子来杀朕!朕替你们将奸人都杀了,都杀了,不欠——”
常纪问:“不欠什么?”
皇上一颤,已近疯狂的眼中隐隐露出恐惧。
“皇上,您罪行累累,咎由自取。”
常纪神色仍是金吾卫右将军的恭顺,手上却牢牢拦住他的刀,垂了视线道:“可端王……不是,先帝也不是。”
“云少将军,琰王殿下。”
常纪道:“他们都是无罪之人。”
皇上发着抖,涩声道:“住口,住口……”
“您不敢听吗?”常纪道,“这文德殿,本不该染上血的。”
皇上脸上不剩半分血色,打着哆嗦,嘴里含混嘟囔着什么,想要将常纪推开。
“我们从不想要谁死,您以为云将军回来,是同琰王殿下一起向您复仇的么?”
常纪:“他们不是来复仇的,皇上。”
若只是要复仇,以云琅的身手,以萧朔的手段,都太过容易。
若只是要复仇,早在六年前,一切就会以流成河的鲜血、洗净的仇恨和伺机而动的险毒阴谋、被叛军和外侮一并毁去的汴梁城,一并作为全部的终章。
然后国破家亡,山河不再,战乱枯骨累累堆得蔽日。
“他们是来收回那个原本的未来。”
常纪看着他:“云将军带故人回来了,皇上。”
皇上木然地看着他,眼中疯狂缓缓退去,像是已叫人摄去心神,只剩死寂空壳。
金吾卫手脚利落,清理了殿中狼藉,扯开厚重锦帘。
雨后初晨,日色明亮。刺眼的光射进来,殿内尘埃映日浮沉,晃得人睁不开眼。
“您的性命不重要。”
常纪将他手中的刀取下来,拭净回鞘:“只是不可再在今日,以这卑劣不堪的人心恶鬼,再搅扰归乡的道道忠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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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平二年五月,镇燕云北疆的朔方军归京,重新进驻了荒废数年的朔方军营。
功勋卓著的大胜之师回京,皇上却没有出面,反而只是命参知政事代迎。
这段时间来京中的种种变故,连同这一次雄师劲旅回朝,终于让京中最迟钝的人,也察觉出了即将改天换日的兆头。
景王深知此时京中定然动荡,彻底豁出去,再不顾所谓稳妥后路,只说两人有任何事不便下手,都由他这个做叔叔的一应担承。
他前脚拍了胸口,后脚才出朔方军大营,便被商恪叫住,向怀里交了个沉甸甸的锦盒。说是受琰王所托转赠,此物一旦拿了,便是重重艰难险阻,唯有景王能替他二人解烦度难。
景王叫这些人熏陶许久,一腔豪情油然而生,也不问是何物,接过来往怀里一揣,高高兴兴被人领去了政事堂。
参知政事坐镇京中,排布朝政,人人各司其职,宫中朝野埋头做事,竟都不曾被这般翻天的大事激起半分波澜。
御史台狱,襄王被铁链重重锁着,目光慢慢抬起,落在走到眼前的人影上。
他已被御史台与开封尹轮流提审过,尽数审出了昔日的每一桩罪证。此时的襄王早已不再有见萧朔时那般冷静,发鬓凌乱不堪,形容枯槁,身上尽是挣出的狼狈伤痕。
循着人声,襄王死灰色的眼睛动了动,看清来人,瞬间透出阴森冷意:“破军……”
“商恪。”
大理寺卿站定,拱手作礼:“见过襄王。”
襄王喉间溢出声冷笑,慢慢垂下眼皮,哑声道:“皇帝怎么了?”
“疯了。”商恪道,“日日嘶吼,要见琰王与云将军。”
襄王眼底渗出冷毒:“萧朔去见了么?”
商恪:“不曾。”
襄王微愕,倏然抬头。
“不是人人占上风时,都喜欢去看落败者。”
商恪道:“是你给宫中送了御米,又送了降真香?”
襄王见惯了这一个黄道使垂首恭顺听令的架势,此时被他这般质问,眼尾几乎暴怒地跳了跳,强自压下去,哑声道:“那又如何?”
“我给他最后的机会了,是他软弱,不堪大用……竟说疯就疯了。”
襄王死死坠着铁链,嘶声道:“倘若他能撑到夺玉玺那日,逼萧朔云琅去见他,那二人就会中降真香与罂粟毒。”
“外用降真香,内佐罂粟毒,能乱人心志,将人变为畜生。”
襄王垂着头,眼中透出诡异的疯狂:“是他没能用上,是他自己蠢,他原有机会复仇的……”
商恪:“王爷。”
襄王打了个冷颤,倏而回神,看向商恪。
商恪手中端了一碗茶,只闻茶香就是襄王府日日备着的安神茶。
……
这茶是他贴身暗卫才会泡的,应城事败,暗卫血战尽数死绝,就再不曾喝过。
襄王看向商恪,无边的寒冷自骨子里升起来,牙关抖得咯咯作响。
他死死盯着那碗茶,嘶声道:“这是——”
“这些天来,王爷可觉得神魂不宁,时时痛不欲生?”
商恪道:“我听人说,王爷发作时,竟以头抢地,自夺来那些酷刑往身上用……”
“胡扯!”襄王目眦欲裂,嘶声吼道,“本王是不堪受辱,一心以死殉道!”
商恪静看了他一阵,点了点头,走到狱门边。
这些天来,都是商恪安排的人在看押襄王。不论何时,襄王牢狱附近总会点着一炉檀香,以驱散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