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探营是违令擅处,两军在大雪里僵持了个把月,粮草兵械都已不足,端王又接了封退兵回朝的圣旨。云琅实在按不住脾气,带着亲兵连夜钻了对面的营帐。
虽然将错就错一把火烧了戎狄大营,却也没能逃得了端王的军令责罚,云琅原本就很不愿提:“非要问这个?不同你说,自然是不好意思……”
萧朔有了印象:“你瘸着回来,我送了匹马也不见你高兴,还一坐下就喊疼的那次?”
一坐下就喊疼、屁股被打了五板子的云少将军:“……”
“如此说来。”萧朔若有所悟,“你昨夜行径,原来是积怨已久。”
“怎么又提——”
云琅一阵气结,生拉硬拽扯回来:“总归……你该知道,戎狄进京若无内应,绝不会这般容易。”
“我曾有所怀疑。”
萧朔道:“只是此事极机密,父王当初是否查着了,我并不清楚,这些天遍查府内往日卷宗,也一无所获。”
“你查的也是这个?”云琅眼睛一亮,“我这几日遍观你这些王叔,卫王叔一心练字,环王叔流连风月,你那个小叔叔整日里沉迷削木头,一心要做鲁二班,只怕都不是做这种事的料。”
“……”萧朔按了下额头:“景王也是你的长辈,好歹尊重些。”
“先帝老当益壮,萧错还没大我五岁。”
云琅不以为然:“你当初不也不肯叫他叔叔?”
萧朔压了压脾气,不与他计较,转而道:“既然如此,内应只怕另有他人。此人势力,当初便能威胁京城,若尚未铲除,今上也要忌惮。”
“我若猜不错,我们这位皇上又要用驱虎吞狼的老办法。”
云琅道:“先对你施恩,倘若你当真被他的恩惠所惑,便将你扶持起来,去替他铲除肘腋之患,若是能同归于尽简直再好不过……”
“若是两败俱伤。”萧朔道,“他再动手,也不必费力气。”
云琅点点头:“故而我说,也不是坏事。”
“他要扶持我,便会叫我揽权做事,平时也会多有恩宠纵容。”
萧朔试了试茶水冷热,递过去:“过几日便是冬至大朝,大抵会有施恩加封。”
“你就受着。”云琅懒得动手,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碰了碰萧朔手背,“再生气,咱们回家砸东西骂他,当面做一做戏……”
云琅看了看萧朔神色,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下:“小王爷?”
萧朔回过神,抬头迎上云琅视线。
“怎么了?”云琅扯着他,“心里还是不舒服?实在不愿意,咱们也不是不能换个法子……”
萧朔摇了下头,将茶盏搁在一旁:“想起了过往的事。”
云琅微怔。
“此事不必再商量。”
萧朔淡声:“这些年,我连恨你都能恨得世人皆信,没什么不能做的。”
云琅张了下嘴,胸口不自觉烫了下,笑了笑:“过几日……让我去见见虔国公罢。”
萧朔看着他,蹙紧眉。
“你既没什么不能做的,我又如何不行?”
云琅放缓了语气,耐心劝他:“虔国公生我的气,无非是旧日之故。他是王妃的父亲,是你的外祖父,自然……也是我的长辈。”
“王叔王妃,待我若子。”云琅道,“给外祖父磕个头,跪一会儿,也不算什么……”
“此事不提。”
萧朔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好争执,按着云琅靠回去:“你若觉得我们一定要虔国公助力,我便去给他磕几个头,无非为当初的事认个错罢了。”
“认什么错。”云琅扯扯嘴角,“当初虔国公查出冤案是我家所为,提刀来找我索命的时候,你从父母灵堂追出去阻拦……你要认错,莫非是那时不该不还手,任凭虔国公一刀捅了你的肩膀?”
萧朔面色倏地沉下来:“何人同你说的?”
“那夜中秋,月色皎洁,我见色起意。”
云琅心知不能卖老主簿,张口就来:“揽你入怀,扒了你的衣服,正看见肩头有个旧日疤痕……”
萧朔向来看不惯他这般信口开河,坐起身,眼中已带了怒气:“云琅!”
云琅眼疾手快,抬手戳在他肋间软肉上。
萧朔:“……”
云琅愕然,又依着旧日记忆,戳了几次萧小王爷最怕痒的地方:“你如今不会笑到这个地步了吗?”
萧朔阖了眼,默念着他身上尚有伤病,按住云琅往自己外袍里伸的手:“你既开始胡闹,想必正事已说完了。”
“没有。”云琅还记着重点,“你叫我去见见虔国公——”
萧朔全然不理他,漠然道:“昨夜,我有一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云琅眼疾脚快,掀了被子就要往地上跑。
“你打了五次。”萧朔将人稳稳抄住,翻了个个儿,按回榻上,“我辗转一晚,依然想不明白,你如何竟打得这么快。”
“……”云琅讷讷,“小王爷,你想不明白的是这个吗?”
“想不明白的事有许多。”萧朔道,“这是最要紧的一个。”
云琅想了半天,自暴自弃胡言乱语:“想来是我练成了少林摘花无影手,这个你学不会,是武当山底下扫地那个老和尚的独门秘籍,我去帮他买梳子,花了三文钱换来的……”
萧小王爷一向分不出胡说八道,还在蹙了眉细想武当山下的和尚为什么要梳子。云琅伺机奋力一挣,鹞子翻身拧开背后钳制,趁乱把人五花大绑抱住,伸手去呵他痒。
萧朔这些年并不比他懈怠,将人按在榻上,一手垫在背后护严了,以眼还眼,探进了云少将军的外袍。
“嘶——”云琅没有他的好定力,忍不住抽着气乐,又想方设法挣着还手,“小王爷,你这些年是不是专练怎么忍着不笑了?”
萧朔淡淡道:“我不必忍。”
云琅不自觉怔了怔,看着他神色,慢慢蹙起眉。
萧朔的手仍在他肋间,抬眸望了一眼,轻轻拨弄了下。
云琅被他拿捏得极准,痒得绷不住笑,连咳嗽带吸气:“难受呢,别闹……”
萧朔不为所动,低头一丝不苟地照顾着云小侯爷身上怕痒的地方。
他这些年几乎已忘了该怎么笑,看着云琅蜷在榻上笑得喘不过气,静了片刻,唇角竟也跟着微抬了下。
梁太医说云琅仍需卧床,不能太过折腾。萧朔还了昨夜的五个巴掌之仇,便收了手,揽着云琅坐起来:“好了,平平气。”
“平不了了。”云琅奄奄一息,蔫在他肩膀上,“仗也打不了了,权也谋不了了,你把我扛回去吧……”
萧朔轻声:“好。”
“……”云琅:“啊?”
“你躺着,我寻些方子。”萧朔道,“去酿酒卖。”
云琅:“……”
云琅一时有些不放心,抬手摸了摸萧朔的额头:“发热了?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荒唐妄念而已。”萧朔挪开他的手,“虔国公那里,你不准去。”
“你拦得住我?”云琅靠在他肩头,低声嘟囔,“我要跑,十个你也抓不住……”
“我知道。”萧朔低声,“别跑了。”
云琅微怔,没再跟他胡闹,伸手轻轻拉住萧朔。
两人都太久不曾这般折腾,云琅依着少时习惯,在他背后呼噜了两下:“做噩梦了?”
“时常做。”萧朔道,“已不觉得难受了,有时候几乎觉得,最坏的那一种反而是最好的。”
云琅慢慢皱紧眉,看着他一身漠然萧索,忍不住伸出手,把人抱住拍了拍:“别老想这些了,你做得最好的梦是什么?多想想这个,心中便能宽松些……”
“无事。”萧朔挪开他的手,“你这又是从哪学的?”
云琅一顿,急中生智:“你昨夜不也是这样?当时你觉得我心中不舒服,便这样安慰我的。”
“我那时只是见你气闷,在你背上抚了几次,帮你顺气。”萧朔道,“不曾这般拍来拍去。”
云琅:“……”
云琅讷讷:“书上说,放缓力道拍抚,效果要好些……”
萧朔:“什么书?”
云琅把特意带来的《教子经》往枕头底下藏了藏,干咽了下,摇头:“这些年看的,百家杂谈。”
“罢了。”萧朔看出他着意隐瞒,也不追问,“你我如今皆有秘密,不愿说也无妨。”
“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琅讪讪:“你……不必总当我有所图。”
云琅:“如何想的,大大方方同我说,我也定然好好答应你……”
萧朔理好衣物,视线落在他身上:“这般简单?”
“是啊。”云琅有些莫名,“这有什么复杂的……”
萧朔闭了下眼,低声:“好。”
云琅一时竟有些紧张,飞快理好了自己的衣物,撑着坐直。
“你……是否觉得。”萧朔道,“我如今不会笑了,便不招人喜欢,甚至叫人反感畏惧得很?”
“……”云琅矢口否认:“没有。”
“我平日里,不纵着你肆意胡闹。”
萧朔道:“你觉得约束,在我面前,总不自在。”
“不是。”云琅没想到他能误会出这么多,苦笑道,“我若烦你,在哪儿被抓不一样?干什么千里迢迢回京,就为了半夜趴墙头看你一眼……”
萧朔眸底颤了下,倏地抬起目光,牢牢钳住云琅手腕。
云琅一时失言,悔之莫及:“没看着,趴错墙头了。”
萧朔胸口起伏,深深凝注他半晌,一点点松开手,低声道:“我会笑。”
云琅:“……行。”
云琅拍拍他的手背,抬手抱拳:“我信。”
萧朔静坐良久,凝神记着此前感受,朝他抬了下嘴角。
云琅看着他,眼底没来由酸楚得厉害,侧头用力眨了几下,深吸口气胡乱哄:“好好,看见了,小王爷笑得真好……我不去找虔国公了,你去给他磕头吧,我在府里躺着等你回来。”
萧朔轻声:“就是这个。”
云琅怔了下,转回来看他。
萧朔伸手,替他掩了掩被角:“我出去做事,愿意的,不愿意的,左右将该做的都做了。”
“我去同皇上虚与委蛇,供他驱使,由他利用。我去请外祖父宽赦,要打要骂,何等斥责,都叫我来担承。”
“我去谋朝,去争权,去探出一条我们能活下去的生路。”
萧朔抬起头,他这些年已惯了这般,尽力缓和几次,终归仍一片漠然:“你在府里躺着,等我回来。”
“闹完了?”梁太医敲了下门,探头望了一眼,“工部尚书来看病,说今日闲暇,要顺便探望医馆里的客人。”
萧朔敛衣起身:“这便去。”
梁太医点点头,吩咐小童去引路,自己回了前堂坐诊。
云琅尚不曾缓过神,还在想萧朔那几句话,拿了衣服披上,跟着下了榻。
萧朔走到门口,淡声道:“云琅。”
云琅抬头。
“方才同你说的。”
萧朔迎上他的目光:“便是我做过最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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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梁太医过来一趟, 说过了工部尚书到访,就自回了堂前坐诊。
内室清静,云琅在榻前站了一阵, 慢慢套上外衫, 还在想萧朔出门前的那几句话。
“您怎么起来了?”
老主簿进了门,见云琅起身,吓了一跳:“梁太医说了,碧水丹耗元气,这几日得好生将养……”
“也不能老不动弹。”云琅收回心神, 笑了笑,“不妨事,无非见个人、说几句话。”
老主簿刚送过王爷见客,扶了云琅:“您是要去见工部尚书吗?”
云琅借力站稳, 就抬手谢了他搀扶, 在屋内自己走了几步。
碧水丹后劲十足, 加上梁太医昨晚的那一碗汤药, 他此时身上还格外乏力, 心神也跟着一时不宁。
云琅深吸口气, 抬手按按眉心, 轻呼出来。
萧小王爷这等愿景……
少年时锦衣玉食养着, 自然不知道整日躺在榻上有什么好。
云琅在宫里时,一向最不喜欢躺着, 能练武就不看书, 能上房便不走路。偶尔安生一日, 都能叫太傅扯着司天监的人夜观星象,看白虎星是不是被什么凶煞给犯了。
后来他闹着要打仗,去了朔方军, 能折腾的事便更多。
端王知人善任,向来把千里奇袭、一击枭首的军令扔给云少将军,只要能不让他在帅帐里待着,便绝不让他有一刻闲着无聊。
云琅一时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没忍住笑了下,拿过盏茶喝了两口,放在一旁。
大抵是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嫌他太能折腾,索性让他折腾了个够。
这些年跑下来……他竟真有些累了。
在荆湖南路,肩膀上扎着半支硬撅断了的羽箭、一路甩了追兵,倒下去再站不动的时候……
云琅死死咬着块木头,枕着破庙的烂门槛,自己给自己往外拔断箭。一瞬也曾想过,若是能高卧榻上痛痛快快一睡不起,该是何等逍遥。
云琅恍了下神,按按眉心:“还不行……”
老主簿没能听懂,跟着愣了下:“什么不行?”
“没事。”云琅打起精神,“等那天到了,我想睡多久便睡多久。”
两人如今还有太多事要做,不能就这么把一口气给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