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勃然大怒,“秦王殿下,先帝待你不薄……”
秦王冷笑,好一个不薄。
果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春萝,送杨大人和诸位大人出去。”
杨廷和摘下了官帽,“今日拼着这乌纱帽不要,也要知道陛下的情形!”
“太傅,朕无事。”
杨太傅猛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不禁老泪纵横。“陛下,老臣今日能见陛下,便安心了!”
楚钦放下茶杯,抬眉便见厅前门外,长廊花荫下立着一少年,眼上还裹缠着厚厚的纱布,俊美的轮廓在逆光中格外清晰。
眼神与少帝身后跟着的老管家对上,老管家躬身过来,附耳道,“童将军找到陛下,将人送了过来,我带陛下收拾更衣后就过来找您,不料正撞上了太傅和诸位大人。”
楚钦点头,示意他退下。
几日绷紧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面上却不动声色。
少年天子这才淡淡开口,“秦王救朕于为难之间,太傅不该如此为难他。”
“朕的眼睛受了浓烟,目不能视,近些日子在秦王府中养伤,皇叔为了避人耳目,才不肯对太傅多说。过几日拆了纱布,若能视物便能回宫了。”
杨太傅这才注意到少年的眼睛,这位多年立足朝廷的老臣连声音都有些哽咽。
“陛下……受苦了。”
语不成句。
天子双目失明,这么大的事,难怪了。
杨廷和叹息,是他多忧了。
他虽年迈,有些迂腐,但也不是那等胡搅蛮缠之人,更何况秦王手中握着西北的兵马,在兵权未释前,少帝少不得依仗秦王。
确实是他同太后娘娘关心则乱。
“殿下原谅老臣无礼。”
秦王摆摆手,“陛下无事即可。”
少年天子遂道:“诸卿无事退下吧。”
诸位老臣皆躬身行礼,退下。
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后宫收到了杨太傅的密奏。
惶惶的人心这才似乎安定了下来。
诸人散尽,少年天子忽听他的小皇叔状似无意的提起,“怎么陛下一人回来?”
楚钰神色顿了顿,眼底突生了几分恨意来,“十一找不到了。”
“十一?”
“皇叔放在朕身边的那名黑甲,不能说话,朕……”
楚钰忽然顿了顿,原来他尚且不知他的名字。
“朕想知道他的名字。”
楚钦猛然站了起来,像是没有听清楚,“陛下说什么?”
什么叫……找不到了?
少年天子咬牙道,“朕要找到那帮人!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赵嫣没有在少帝面前说过话,所以楚钰还不知道当时在他身边一路护着他的人是赵嫣。
赵嫣不肯让楚钰知道。
楚钦沉默良久,终于道,“他是林舒名下的黑甲,无名无姓,只有代号。”
少年天子似乎也没有失望的模样,在他的小皇叔看不到的背后,手紧紧的握着一团带着血腥的外衫。
他这短短的几日,却仿佛已经尝遍了一生的狼狈和凄惨。
高高在庙堂之上的天子从云端跌落进了尘泥,失去一切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无名无姓的哑巴。
到后来,连那个哑巴都无处可寻。
少年天子冷漠的想着,死的人还不够多,所以他手中的东西才这么少。
早晚有一天,他要把这片锦绣山河,一寸一寸的,踩在脚下。
“童章的人已经去找了。”
而那些人没有回来。
因为少帝的命令。
他们没有找到人,中途又遇到了刺客的截杀。
茫茫一片山壁,到处都是杀伐过后的血色,却没有找到那个人一片的衣袂。
作者有话说:
作者:小皇帝反思下为什么你票数这么少
小皇帝:……
第三十九章
这世上无人信过赵长宁。
赵茗不信他,崔家人不信他。
先帝也从未信过他。
血红的丹砂摇进杯中,一口饮尽,于是一生尽毁。
当年的新科状元郎就像一道镌刻在颓败墙上的影子,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消逝。
世人早已忘记了隆冬的雪中为苍生而跪的少年。
或许还有一人记得。
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赵长宁了却君王事,葬了身后名。
病骨支离,空背负着一腔无人可说的沉重心事,子规尚能泣血鸣啼,而他不能。
这世上有人金戈铁马驰骋万里,灼热的像火焰,有人却只能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沉默的像望京河深冬落下的雪。
有人朱颜叹暮齿,有人却再也不能从垂髫到白发。
秦王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将楚钰交托在赵嫣手中时候,对于赵嫣来讲意味着什么。
是第一个性命相托付之人。
珠宝可托,钱财可托,唯有性命不可托。
而秦王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把楚钰交到了他手中。
逃亡的路上赵嫣一句话都没有同楚钰说过。
因为楚钰也不信赵嫣。
所以赵嫣只能是十一。
回头看赵嫣的一生,通篇写满了奸佞这两字。
辗转行路,看似风光无两,他年尚不知尸骨何处。
秦王的金刀一路挂在他的腰间。
阳光升起的时候刀身灼亮。
赵嫣拿着那把金刀剐了那具心怀不轨的尸体,瀚月当空凝视着地上的杀戮,他的脸比月色白,身上的血迹比夜色重。
赵嫣爱极了那把弯月一样的金刀。
于是便也爱屋及乌的偶尔想起来金刀的主人。
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不能再勒马扬鞭。
却原来这双手不但能抓住乌追的缰绳,也能握住杀人的金刀。
真是太好了,他好像找回了一点过去的赵长宁的影子。
但他知道,这只是赵长宁在赵嫣身上的一场回光返照。
赵嫣的身子已经一日不如一日。
鲜红如血的唇色也渐渐淡了下来。
楚钰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摔伤了腿,身后是黑骑杀阵。
黑骑的马蹄踏起尘灰。
他们逃不了多久。
赵嫣撕下了楚钰的外衫,那时候少年的手还紧紧的扯着他的袍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根根拨开了楚钰的手指。
他的陛下也该长大了。
十几岁的年纪,正是能上青天揽明月的时候。
赵嫣的十几岁已然葬送进了坟墓。
断崖很高,赵嫣身上披着少帝的外衫,外衫在风中翻飞出血浪。
他的手中仍紧握着秦王的那把金刀,背脊笔直。
黑骑围住了他。
耳畔都是兵戈之音。
第四十章
黑骑围住了他。
耳畔都是兵戈之音。
赵嫣的长发被人提起来,整个人便落在马背上为首的蒙面人掌心中。
赵嫣被迫仰起了头。
山间的余晖映照在蒙面人的薄冷的眉眼上。
下巴被紧紧的钳住。
“小皇帝去哪了?”
赵嫣咬牙,没有说话。
有人见他相貌,调笑道,“这小倌看着文文弱弱,杀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之前碰了他的那兄弟,被他剁的都成了肉块。”
禁锢着赵嫣的那蒙面人闻言忽然低哑的嗤笑一声。
也没有说话,他腰间的配剑镶嵌着青玉,纹理奇特,绘五爪莽。
赵嫣扫了一眼,只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这把青玉剑在哪里见过。
为首的蒙面人扯着赵嫣的一缕头发在掌心中把玩,眼瞳却狠下来,“你们看着办,可别玩死了。”
他松开了手,赵嫣被摔在了地上,扑了一身尘泥。
十几骑围了上来。
赵嫣心知无望逃脱,手紧紧的握住了金刀。
若是有万一,至少能用这把金刀结果了自己。
靠近他的黑骑有人一跃下了马。
禁锢住赵嫣的力道像是铁石。
黑衣蒙面的男人便都纷纷跃下了马。
这群亡命之徒将赵嫣推搡在了尘灰中,就好像把明珠践踏进了污泥。
这样的相貌,生下来就是供人亵玩的。
很多人都这样想。
他们杀人无数,有的人一刀斩了头颅,有的人被用来满足恶欲。
那发号施令的蒙面人作壁上观,眉峰间似乎没有任何人的感情。
直到他听到了赵嫣喊了声,“陆惊澜!”
握住青玉剑的手指忽然动了动,眼中骤然爆发出令人胆寒的杀意来。
蒙面人勒着缰绳过来,高大的影子遮覆住了一片日光。
于是围住赵嫣的人从两侧分开,他伸手抬起了那张雪白的脸,另一只手落在了青玉剑上,剑光出鞘。
“你刚刚,在叫谁?”
掌中的人微微喘息,衣裳凌乱,“你不是陆惊澜,为什么要佩戴他的青玉剑?”
陆惊澜曾经说,他要做一名举世无双的剑客,而现在沦为了过河卒。
岁月杀人于无形。
蒙面人迎着赵嫣的眼光,终于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
诸人应声退下。
蒙面人扯下了覆面之物。
冷淡的眉下一双冰潭一样的眼睛便显露了出来,唇似削薄,神色像经年不化的雪。
当年冠盖满京华的陆公子本就是这样疏淡的品性。
“赵长宁,别来无恙。”
陆惊澜如此说。
赵嫣心间百感交集,他嘴唇动了动,终于道,“是宁王。”
宁王是先帝的长子,自幼体弱多病,已经多年享有尊位,不涉朝政。
什么时候竟私自藏了这样一批训练有素,竟然连秦王的军队都险些束手无策的黑骑?
原来韬光养晦二十年,等的就是新帝登基的第一次春猎。
赵嫣不是蠢物,确定了陆惊澜的身份,便不难想象他身后的人。
陆惊澜的姐姐是宁王妃。
当年陆家出事,除了已经入了皇家的宁王妃,陆家一门被流放。
后来听说岭南爆发了瘟疫。
赵嫣派人跑死了几匹快马去了岭南,只得到了陆老首辅染疫而亡的消息。
没有人知道陆家能一门流放,已经是先帝看在赵嫣面子上给了宽待。
赵嫣这一生只求过先帝两次。
第一次是大雪中为苍生请命,第二次只是为了保住陆家四五百口人的性命。
按照先帝的意思,哪有什么流放的道理,怕是连宁王妃都不能全身而退,陆家要满门抄斩。
“赵长宁,你不是为了权力,连陆家都卖了,这时候拼死护着小皇帝作样子给谁看?”
“莫不是也爬上了小皇帝的床?”
“陆惊澜!”
陆惊澜短促的笑了声,眉眼冰寒,“赵长宁,陆家对不起天下人,却从未对不起你。”
岭南瘟疫爆发的时候,人们挖了万人坑。
他年年都去岭南祭拜,却不知道哪座万人碑下埋葬着的才是他的父母,只能一座座拜过去。
此恨锥心。
他的姐姐陆沉烟在瘟疫爆发的时候瞒着外人打通了关节,派了人来,到底晚了一步。
只找到了陆惊澜。
从那时候起,过去的那个手执青玉剑,想要仗剑走天涯的少年便已经死去。
活着的陆笙只是宁王的一条走狗。
山水相逢,物是人非。
陆惊澜的青玉剑指着赵长宁的时候,也忘记了这把剑曾是为了护住他。
作者有话说:
作者:一张小嘴叭叭的,有你后悔的时候
陆惊澜:……
第四十一章
陆家同崔家的渊源要从陆泽海同崔老巡抚说起。
崔老巡抚可以说是陆泽海的授业恩师。
后来赵嫣入了内阁,陆泽海一应提拔,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
陆惊澜庶出的兄长早夭,嫡出的孩子只他一个。
长姐陆沉烟以妾之名入了宁王府,后来宁王妃病逝,陆沉烟便成了续弦,此后人人见了都要唤声王妃。
陆惊澜是在陆沉烟的婚事上见到赵长宁的。
皇家的喜宴上,赵长宁一身官袍前来道喜。
陆惊澜打小性子极冷。
受陆首辅的影响尚武轻文,一把青玉剑挽着剑花使的出神入化。
冰冷的眼睛被一团耀目的红灼上了温度。
踩银履,覆玉冠,一身官袍,笔直如青松,婚宴上满目的红都不及眼前这一抹。
后来他知道,原来那就是他父亲新收的门生。
那时候陆家权倾朝野,陆惊澜同赵长宁的关系尚可。
赵长宁这样一个看起来清风朗月的人,却世故的能和所有的权贵子弟处成一团和气。
那些人里也是有人对他藏着些龌龊的心思的,但他是陆家的门生,先帝还没有去,有些不入耳的流言林林总总的传,没几个敢动他。
陆惊澜对赵长宁的喜欢就像是对着一件精美的瓷器,或者是易碎的琉璃。
赵长宁也是陆家收藏之物。
走了仕途,容貌生的好便是原罪。
赵长宁时常出入陆家。
陆惊澜练剑,有时赵长宁便在一侧立于墙角花阴下,被零落的花瓣洒满了双肩。
很少有人知道赵长宁在剑术上也有些钻研,一招一式的和他讨论,谈到兴致所在,眉眼灼灼有光。
“兵器本无善恶,使剑之人心怀恶欲,剑便是凶器,若心怀天下,便能拯救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