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东阳卧病在塌,赵家已请遍了名医。
赵嫣扶住了要行礼的老管家。
赵东阳摇头道,“大人无需为我如此费心。”
赵嫣看着他裹缠在厚厚纱布下的腿,终咬牙道,“砍了他的腿已经算是轻,荣家还有脸来兴师问罪。”
赵东阳低叹,“大人,奴才只是一个奴才,如何能同那顾家的少爷比?您为了老奴这般大动干戈,岂不是落人口舌?”
赵嫣便笑了,他这一笑似乎更像是自嘲,“我落人口舌的地方多了去,也不怕这一两回了。”
赵嫣看了赵东阳良久,黝黑沉静的眼瞳终淡成了一片冷漠,“平安,把让你备着的拿过来。”
平安拿出锦盒,十分不情愿地递了过来。
赵嫣接过了锦盒,递在了赵东阳手中,“这是一些惠州的房契和金铺,还有你和平安的身契。我已经安排好了人,过两日你带着平安,回惠州去吧。”
赵东阳接住锦盒的手便有些抖,老泪纵横,“大人……赵家是不是要出事了?”
赵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你也在赵家这么多年了,是你应得的。”
“大人!”
赵嫣站了起来,冷声道,“赵东阳,你若是不走,等着赵家人把你扔出去?”
平安猛地跪了下来,“大人!平安不走!”
不走,陪着他一起进坟墓?
赵嫣一脚踹开了平安,呵斥道,“滚开。”
平安死活搂着他的脚不放,赵嫣被气的猛地咳了起来,绢帕上转瞬见了红色的血。
平安赶紧松了手,仓皇无措的看着赵东阳,这半生寒微的老人沉默了许久,终于道,“走吧。”
平安不可置信的看着赵东阳,赵东阳叹息,“你真要把他气死不成?”
平安年纪不大,是被老巡抚留在赵嫣身边的,一直贴身伺候着赵嫣,无论外头人怎么说,在他心里,赵嫣始终是高过别人一头的。
赵东阳回头看着赵嫣道,“大人,赵家的金铺和房契我和平安都收着,大人安心,日后……好好顾自己。”
赵家风雨将近,他和平安离开赵家,大人也少些掣肘。
赵嫣背过了身子,赵东阳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笔直的脊背。
他听到这个孩子极力压抑的声音,“好。”
平安和赵东阳走的那日大雪将停。
赵嫣亲自送他们上了马车。
他披着狐裘站立在雪中,像一座精致的玉雕。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没了踪影。
他看着雪地上的马蹄印,四肢的血液渐渐冰凉起来。
从此往后,赵家真正剩下他一人,他回家的时候,再无一个人立在门前等他,给他递过来温暖的炭炉。
赵家真如赵茗所言,变成了一座活死人墓,将为滔天的风雪所覆。
赵嫣写了一封信,他将这封信珍而重之的折起来。
后派人送进了秦王府那个叫做春萝的姑娘手中,嘱咐她等秦王下次回京再交托。
春萝知道,如今边关战火重燃,殿下这一两年只怕回不来京城。
她小心收好了信,妥当置放在秦王的案前。
秦王的书案放着一盏茶花,香气四溢,像极了一个人身上的药香。
没有人知道赵嫣写那封信时候是怎样的心境。
他只一笔一笔的,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私产罗列出来,托秦王代为看管,日后转交给赵茗。
“赵家一门若只剩赵茗一人,烦请殿下多为看顾,赵嫣来生结草衔环当为报答。”
犹豫了几分,抿着淡去颜色的唇,摆袖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于结尾处添一句,“提前恭祝殿下凯旋归京。”
最后一笔落下,捂住唇的帕上遂带了血。
赵嫣面无表情的拢住了衣袖。
秦王凯旋之日,只怕便是赵嫣身首异处之时。
这封信遂成绝笔。
史书记载,这位楚国闻名天下的首辅大人的印章盖的最后一个生效的玺印,是一道任命文书。
赵嫣将崔嘉提拔从四品,入京畿,官职在京兆尹之下,颇有前途。
崔嘉若是聪明,以后大有可为。
此事由刘燕卿出面,京兆尹牵头,正逢朝廷人事铺排,一应办妥,外人则不知个中门道。
赵嫣像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有条不紊的安排着自己的身后事。
他送走了赵东阳和平安,把赵茗托付给了秦王,将崔嘉提拔至京畿,甚至连当初为少帝牵连的王家远亲,也给予金银妥善安排。
唯独斩断了自己的后路。
赵嫣这一生年少失怙,曾寄人篱下,寒窗苦读取功名,也曾宫花载路,少年意气足风流,后历经世事艰难,人人口诛笔伐,然而丹心尤掩藏于皮肉下,所求不过无愧于心四字。
世人流言蜚语与他又有何相干?软刀能割去血肉,风骨尚还留存。
只这烈烈风骨终将要掩盖在不见天日的尘埃中,无人可窥见。
君王事已尽,一片青冢向黄昏,千秋功过全由世人分说。
第五十九章
赵茗在宁轲帐下,遂同护送周太皇太妃的军队先于秦王往西行去。
西北荒瘠,入眼皆是黄沙大漠和草原。金风呼号,飞尘漫天,一路行至邺城方得见角楼人迹,途有商旅经过,驼铃叮当作响,对着西北军的军旗遥遥致礼。
偶然能听到有士兵议论到赵嫣,这些莽汉说不出什么好话,“那首辅大人嫩的和个女人似的,也不知道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
遂有人冷笑,“那等奸佞小人,多谈一句都嫌脏。可怜他们赵家清清白白的名声,都毁在一个男宠手中。”
赵茗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比起京城的时候沉稳不少,竟也不曾一刀生劈下去。
英气的眉眼,被风沙割裂的肤色,任谁都想不到这个年轻人有着坐拥锦绣堆,红烛昏罗帐的糜烂过去。
“见你岁数不大,怎么就来参军?”
赵茗抬抬眼皮,道:“无家可归。”声色喑哑。
那莽汉一拍他的肩膀,“果然也是个可怜人。”
宁轲先行护送周太皇太妃在邺城的府邸安置下两日后,秦王同军队方至。
西北人民风习俗近胡,喜食马奶青稞与牛肉。赵茗自小在赵家娇贵养着,吃穿用度皆上等,虽在京城宁轲的军营中已磨掉一层精细讲究的皮,然未来过西北,对着马奶阵阵泛着恶心,倒进马厩中,被宁轲打了四十军杖。
他自知理亏,咬牙忍着,皮开肉绽。
赵嫣的鞭子比起带着倒刺的军杖,可说是心慈手软。
人一瘸一拐进帐中,与他同住的士兵叫孟飞,年纪大他两载,边上药边抱怨道,“你定是没吃过苦。大灾时候,饿极了,对面的胡人连人都吃,你这样浪费,难怪宁将军要打你。”
赵茗不寒而栗。
“胡人生在贫瘠的草原,本就茹毛饮血,强悍非常。为了活下去赢得战争,有什么事不能做的?”
战争从赵茗踏入西北这片广袤的土地始,便血淋淋的横梗在眼前,不再是话本上的传奇故事。
知他被吓到,孟飞不在说话
他开始轻轻哼着家乡的小调。
“一将功成,万骨皆枯。”
赵茗阖上了眼。
他要活着建功立业,活着让他刻薄的兄长看到,离开了赵家他赵茗也并非一无是处。
赵茗再不曾糟践过一分粮米。
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邺城爆发血战的那一天。
纷纷扬扬数日的雪骤停,一弯冷月泠泠挂在天空。
赵茗和其他数百士兵负责看守粮草。
呵气成冰,寒霜挂上眉睫。
约三更时分,数不清的箭雨漫山遍野带着火星朝扎营之地猝然坠落。
火星若是落在地上的雪中,转眼即灭。
而火星大部分落在了粮草。
不消片刻整批囤放的粮草呈熊熊大火之势。
漫天火雨中赵茗慌不择路的时候,身边的兵士们都拿起了红缨枪,孟飞有理有条的开始细数损失的粮草。
赵茗看到宁轲骑在马上,于火海中扬起了军旗,军旗蔽月,飞矢交坠,营外西山处烟尘飞扬,乱石穿空。
马蹄声响,杀声震天。
大概每个男人的血都是热的,号角声响彻云霄后,赵茗到底咬牙执起长枪冲入了火雨中。
一场绵延数月的战火于几万石被烧成灰烬的粮草中拉开了帷幕。
大漠冻雪,边境战况频繁。
军粮被焚大半,西北军中出内鬼通敌,被胡人知道粮仓具体位置。
那参将被就地正法,横尸大漠,任由风沙侵袭白蚁蛀空。
西北军中上一次发现奸细还是多年以前,楚钦的舅舅周显带兵的时候。
赫连丹确实是个人物。
赵茗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尸体冲杀上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自己也会变成其中之一。
战场上的死亡仿佛是司空见惯的事,每一位军人都异常平静,于是赵茗也跟着平静下来,西北的血火终将昔日高门纨绔的影子磨洗殆尽,身上多了真正的军人姿态。
后来有一日,秦王在自己的军帐中召见赵茗。
赵茗躬身行礼。
他不知他与秦王有何交集,他只是一名军队中最普通的士兵。
书案后的年轻将领只是抬头看了眼,便又让他退下。
接连这般足足四五日,每日都是差遣他过去,瞧一眼,便打发他走。
赵茗有些沉不住气,“不知道将军叫我前来……”
年轻将领抬头冷淡瞧他一眼,“你还有脾气了不成,没死每天过来报到。”
赵茗不知道秦王对他何处来的这么大的气性。
他到底是赵家的孩子,被落了面子,冷笑一声便想走,却被楚钦一脚踹翻在了地上,“宁轲没有教你军令如山的道理?”
赵家的小崽子,来十个他也能扒了皮。
赵茗的身手几乎都是楚钦这段时日手把手教的,生生练出了一身钢骨。
西北的血火继邺城烧至河东,并没有明显的胜负。大雪纷飞,两军再交战于河东渡江口前。
两军军旗猎猎招摇,秦王的黑甲持枪杀入敌阵,所至之处尸骨横陈。
渡江口一战秦王生擒了汗国的将军阿必其,斩其首级,悬挂于城楼之上,突厥人退兵二十里,虽逢败绩,却仍胶着。
西北军的粮草被焚,突厥人在等敌军断了粮草。
秦王也在等,等朝廷运来的粮草。
百战沙场碎铁衣,将士尤饿死。
作者有话说:
秦王:媳妇儿我替你教训小舅子了(踩着赵茗的脑袋)
赵美人:滚(︶︹︺)谁是你媳妇
赵茗:(脚底下挣扎)
第六十章
前线粮草供给一应是兵部户部的事。
朝廷的折子先批给了内阁举荐的陈家。然事到临头陈家的粮草押运官遇刺,凶险未卜,这差事便落在了荣家的手中。
赵嫣心知肚明,这刺客是否突厥人下手还是两说。
若是突厥人下手反而好办,若不是一一
那便是荣家下的手。
荣家瞒着陛下刺杀内阁定下的粮草押运官,这是要将押运粮草的权力揽进自己手中。
荣家为什么要将押送粮草的权力费这么大力气揽入手中?
不是针对少帝,也不是针对秦王,是针对赵家。
赵茗在西北。
赵嫣倒吸一口凉气。
若荣家今日之前往赵家送上拜贴,一切便往最糟糕的方向去了。
细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
酉时,赵家果真收到了荣家的拜贴。
“大人,荣三公子来了。”
赵嫣摆了摆手。
赵东阳与平安不在,身边少了用着妥当的人,无力之感顿生,他闭上眼睛,外面日头将尽。
荣三公子今日着一身青花云纹袍,平日散着的发缎带束起,面如冠玉,神态矜贵,手中一柄折扇,端的副世家公子的好模样,桃花眼笑吟吟的,像一张带着假面的脸。
他来的时候,赵嫣手中正翻着一卷书,几缕发丝垂落在了肩前,案中的花枝映着眉睫,衬的勾人的颜色更艳了几分。
荣三公子踱步上前行礼。
“荣三见过大人。”
赵嫣眼中风云涌动,“恭候多时。”
荣颖挑眉,收起手上的折扇,“大人机敏过人,荣三佩服。”
赵嫣冷笑,“荣家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吧。”
荣三勾唇一笑,“大人,我荣家的女儿要入主后宫,内阁不得干涉。”
赵嫣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果真如此。
少帝亲政在即,后位便为众臣所盯,只因春猎遇刺,此事乍缓。赵嫣属意的是陈家的嫡女。陈家养出的女儿知书达礼且不说,陈家无派无系,日后少生是非。
此事赵嫣不曾于少帝提过,押运粮草的事赵嫣一开始举荐陈家,便是存着陈家若是因之立了功劳,有内阁作保,立陈家女儿为后便是顺理成章。
内阁权力几经稀释,赵家如今虽然不同往昔,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这骆驼还未弹尽粮绝,操纵后位虽要费些力气,也不是不可行,于是才招惹了荣家私底下的阴险招数。
若荣家出一个皇后,赵家才真正的弹尽粮绝。荣家借着后位大肆揽权,少帝如今倚重荣家,扶持荣家铲除赵家,最后的结果便是荣家越是繁盛,赵家便越是危如累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