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官下意识迈出脚步,没走两步似乎感觉不对,又转头看了看玄微。玄微唇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将手放在他肩上轻轻一推,“去罢。”
亓官就带着一丝懵懂,走到陆丰跟前跪坐下来,扒拉着他的衣袖,上身极亲近自然地靠过去,而后微微仰脸,叫了一声:“师父。”
听得这一声,执法长老的眼珠忽然转了一下,目光落在亓官身上。
陆丰微微垂眼瞧了他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看到这一幕的徐易风睁大了眼睛,脸上显出震惊的神色。不过下一刻,他很快地转过头,看向站在另一边的石横。
石横的呼吸静止了一瞬间,现在,他知道为何会有那种不安的预感了。但,袍袖底下的手缓缓握了起来,他闭了一下眼睛,敛去眼中的情绪。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从无念谷出来,”陆丰垂眼看着,将亓官脸上懵懂的神情收入眼底:“我便收你为徒。”
亓官眨了眨眼睛,有点不明白。他已经是师父的徒弟了呀?
石横首先回过神来,他笑了一声,脸上是一派真心的笑容:“恭贺师尊觅得佳徒。”他目光稍移,落在亓官身上,似乎是真心为他高兴的模样,微笑道:“也恭喜亓师弟,终于得偿所愿。”
“错了。”陆丰扫了他一眼,平静地道:“你该叫他师叔。”
石横一愣,微笑也跟着僵在脸上。
——师叔!
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把自己踢出来,给他的徒弟让位吗?!
蜷在袍袖里的指尖无法抑制地颤抖着,石横需要拼命控制,才没有让自己的神情扭曲起来。
元禄剑君说过只会有一个弟子,他从前就知道,且也曾为此沾沾自喜,不虞会有人来跟他分享剑君弟子的宠爱和尊荣。
只是,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因为这句话升起万分的妒忌和不甘——凭什么?
凭什么他就要成为被抛弃的那一个?
凭什么那个只会缠着人喊师父的傻蛋就能得到元禄剑君的青眼,从此替代他享受剑君弟子的一切尊荣?
而更令他难堪的是,元禄剑君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将他的颜面踩在脚下,来给他还没有拜师的蠢货徒弟做梯子!
他不服!
石横猛地一咬舌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不甘心,他要扭转乾坤,最起码,不该是这么狼狈!
然而还没等到他做出姿态,陆丰已经移开了目光,落在长木真人身上,随后,弹指解开他身上的禁制。
“长木。”陆丰一脸平静,“当年我走火入魔,错认了弟子,致使你失去佳徒,这并非我之本意。如今我即已知晓真相,便不该继续错下去,如此,便令石横重归你门下教导罢。”
长木真人脸色一时变幻,过了一会儿,才张了张嘴,“……是。”
这该是一件喜事。
他一向疼惜自己的徒弟,当年石横被剑君错认为弟子,他一则是因掌门及师尊的嘱托,不将徒弟抢回来是为了避免刺激到剑君;二则,也是认为石横拜入剑君门下道途会更加坦荡,所以,虽然不舍,他也并没有再将石横认回来。
倒是石横这孩子念旧,也多番避着剑君回来万林峰,在他跟前侍候,仍旧叫他师尊。
越是如此,长木真人就越是觉得,不该耽误徒弟的前途,更何况,剑君自认下了这个徒弟,各种法宝丹药流水般地往石横身边送,这样的尊荣宠爱,岂是他一个元婴真人能给的?
是以,长木真人反倒劝石横多往剑君身边走动。只可惜,石横实在没有剑道天赋,不能弃了木修道法转修剑道,每每都要在剑君面前苦心遮掩。
但即便如此,长木真人也没有令石横重归门下的想法,也就是在听闻他被罚往无念谷思过的消息后,才起了护短的念头,却又被石横三言两语打消了。
没想到,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地,一句话就解决了?
第31章 去内谷
诸事已毕,石横由长木真人领着回去紧闭,执法堂弟子便押着玄微、亓官二人前往无念谷。
“亓师弟。”徐易风跟了出来,叫了一声。
亓官回头。
“……对不住。”徐易风脸上带着歉意。若不是他执意要探个究竟,有玄微在侧,亓官定然不会跟高万林打起来,也不会受伤,更不会因此被罚去无念谷思过。
亓官抬头望了师父一眼。玄微握住他的肩膀,教他转回去,又扫了徐易风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只道:“走罢。”
徐易风送了两步,从后面看去,玄微高大的身形几乎将亓官都遮蔽了起来。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几人的身影完全不见,才收回目光。
执法堂大殿中,陆丰却还没有离去。
执法长老看着他,皱了皱眉:“你还不走?”
陆丰看了他一眼,道:“铁师兄是怕我讲情?”
执法长老神情漠然:“执法堂所出刑令,绝不徇私,也从无更改。莫说只是一具分身,便是你本尊犯了宗门禁令,一样要遭受处罚。”执法长老修为深厚,且与陆丰多年师兄弟,只稍稍一探高万林的伤势,便明白了玄微的真实身份。
陆丰也并非为了此事才留下来,他沉吟着,问了一句:“师兄觉得,石横此人如何?”
论观人之术,流华宗上下,无人能出执法堂长老铁正之右。铁正曾师从前执法长老修了一门异术,不仅可以震慑神魄、教人吐露真言,在识人一途上也别有妙用。石横的心机手段固然不差,但在铁正面前,不过只是搭眼一扫的事。
铁正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执法堂论迹不论心。”即便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只要没有触犯门规禁令,那便不必去管。
陆丰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掌门师兄为何会属意石横来做我的弟子?”
这话说得,似乎有些没有道理。
当年他剑道大成,意气风发地在定水畔留下剑石,立誓要为天下剑修之师,所以从不收徒。然而,几年前他渡雷劫,向来坚若磐石的剑心不知为何竟会受到心魔侵袭,一时狂性大发,甚至丹阳峰都叫他的剑锋削去一半。
待到稍稍清醒时,他仿佛看到,从他的神魂中浮出一个人的影像。
但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哪怕想得灵识都要炸开,他也只能模模糊糊感觉到,那个会仰脸看他的人,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灿若晨星。
那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然而他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他想得失魂落魄,仿佛心中空缺了一大块,行走坐卧皆不得安宁,且整个人郁怒狂躁,形同一柄开锋的绝世宝剑,周身方圆百丈之内,锋锐的剑气无差别攻击,就连剑灵明心也靠近不得,被迫沉入剑中。
直到后来,他无意中一低头,远远地看到一双似乎有点相似的眼睛,那身狂暴的剑气忽然为之一敛,仿佛真的醒了过来。
那双眼睛的主人,就是石横。当初,确然是他错认石横为徒,怨不到他人身上。
只是,石横与他神魂中的那个影像实则并不相似,他原本该在更早的时候就察觉自己认错了人,而不是直到现在才知晓,石横原是长木真人的徒弟。
铁正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道:“你的徒弟不错。”
陆丰回过神,稍一转念,便明白他说的是亓官。他唇角不觉翘了一下,很是理所当然地道:“我的徒弟,自然不错。”
铁正:“……”他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
无念谷看上去寻常得很,也并没有高峰险谷,倒是草木颇为茂盛,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会是令宗门弟子却步之地。
转过一个弯,便见一座草庐,草庐边上立着一块石碑,上镌“无念谷”三个字,笔锋犀利,更有一股煞烈气势透碑而出。
执法堂弟子领着他们来到草庐前拜了一拜,亓官起身时,好奇地往里头望了望,只见一个鹤发衲衣的老者正趺跏而坐。仿佛是察觉到视线,老者微微抬起枯皱的眼皮,那一瞬间,亓官耳边仿佛有剑气铿然而鸣,接着就有一道锋利非常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割得脸皮隐然发痛。
亓官睁大了眼睛,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似乎触到一点湿滑,鼻尖还嗅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玄微拉住他的手腕,不动声色地将那道剑气隔开。老者眼中掠过一丝讶然,目光在玄微身上打量着,过了一会儿,方收回目光,重归之前那副半死人的模样。
执法堂弟子对这暗中的交锋一无所知,只从身上掏出来两个玉环,往他们手上各套了一个,又道:“思过期内,不得踏出谷外一步,期满之日,取下玉环,便可自由离去。”
亓官抬起手,好奇地拨弄了一下那个玉环,便听执法堂弟子又道:“内谷灵气更加荒芜,你们只在外谷思过便可,不须往更深处去。”
玄微点了点头,拉着亓官径直走入谷内。
过石碑之后,灵气便遽然减少,行得四五步,俨然和谷外是冰火两重天。深入一里地后,草木就开始稀疏起来,越往里走,葱茏的草木便越少,到最后,连荒草都只是稀稀拉拉的,高耸的石山沉默地伫立在远处。
“那里便是思过崖。”
亓官循着玄微的指点看去,便见那座石山仿佛被人当空一剑劈下,辟出一片平直的崖壁,崖壁上从上至下,足被掏出来上百个石窟,大者或有数丈高,小的仅能容一人存身。往日被罚思过的弟子们,便在这大大小小的洞窟中,日夜修行。
“思过崖虽然名为‘思过’,那些洞窟里却有不少先辈留下的术法心得,细心揣摩也有不小的收获。”玄微道,“不过我们不去那里。”
亓官转头问:“去哪里?”
玄微握着他的手腕,牵着他往更深处走,一边走一边道:“我们去内谷。”
“外谷不过粗浅道法,往里走,却能看到真正的道印。”
第32章 切出来的山
陆丰尚未离开执法堂,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弟子见过两位师叔祖。”蔺如恭谨一礼,而后才转向陆丰,“陆师叔祖,掌门师祖有请,望您拨冗往金顶府一叙。”
陆丰微微颔首,“我知晓了。”说着又望了铁正一眼,略略点头,便随着蔺如往金顶府而去。
蔺如性子清冷安静,一路上都没有言语,只快到金顶府的时候,她停下来,问了一句:“师叔祖,亓师、师叔可无恙?”
陆丰看了她一眼,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吐出两个字:“无碍。”
蔺如深深一礼,道:“多谢师叔祖告知。”义阳城镇守弟子当中,只她和观羊山的祁应是女子,因此关系更亲近一些。蔺如一向知道祁应待亓官别有不同,回宗后不久,还曾传讯来问过亓官情况,是以她听说亓官被罚进入无念谷思过,便忍不住问了一声。
陆丰收回目光,负手踏入金顶府。
张松阳仍是在高台之上,见了陆丰的身影,右手微微一抬,便有一个蒲团平平移出,在他身前不远处落下来。
陆丰坐下,接着便有一盏冒着热气的灵茶飞至手边。他也不说话,端起茶盏朝着张松阳稍敬了一下,便专意品味起来。
一盏茶毕,张松阳方开了口:“问剑峰主脉实在单薄,从前我就想劝你多收一些弟子,怎这回收了新的徒弟,却又将石横赶了出来?”
陆丰道:“石横是长木的爱徒。”
张松阳道:“长木的弟子并非只有他一个人,且相比枝繁叶茂的万林峰,问剑峰更需要传人。”他苦心劝说,“师弟,你已臻分神圆满,突破大乘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难道日后渡劫飞升,要让问剑峰的继承就此断绝吗?”
陆丰道:“有剑石在,天下剑修,皆我传承。更何况,”他皱了皱眉,“石横修的是木系功法,并非能传我剑道之人。”
“石横不能,其他问剑峰弟子也不能?你师兄林成洲膝下也有不少弟子,难道一个有天赋的都没有么?”张松阳注视着他,缓缓道:“师弟,你对那个叫亓官的孩子,有些太过在意了。”
“蔺如曾说过,她镇守义阳城数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偏偏妖潮来临,就凭空出现,且还恰好在你面前展现出卓绝的剑道天赋,这一桩桩事件,未免太过巧合。”张松阳长眉微蹙,“而今妖潮越发频繁,我近来演算天机,隐隐察觉妖族是要在这天下生出一场大祸乱来,这样的时刻,流华宗更要小心谨慎。”
陆丰沉默了一会儿,道:“此子赤子心性,铁师兄也见过他,并未察觉异样。”
张松阳自然也知道铁正的观人异术,闻言便微微沉吟。
“而且,我最近方察觉,他与我确有很深的渊源。”陆丰垂下双眼,凝目注视着手中灵茶袅袅腾起的雾气。那时见到亓官仰面而倒的情景时,他仿佛连心脏灵识都被九天寒冰封冻住,脑子里也忽然一片空白,只能凭借本能飞扑过去将人抱住。
因为一个人的生死,他仿佛经历了心脏被封冻、又被血淋淋剖开的酷刑,短短的一瞬间,又有巨大的哀伤悲恸压了过来,沉重得叫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直到察觉到怀里的人还有生息,那沸腾的杀机才稍稍冷却。
这是一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人,经此一事,陆丰无比笃定。尽管他现在还并不知道,亓官为何会与他有这样深的牵扯,又为何会叫他师父,不过这件事他早晚会弄清楚,而在此之前,他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到亓官一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