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前顿时一亮:“师父!”
他欢快地叫了一声,一下子扑过去,捉住师父的袖角,仰着脸两眼闪闪亮地看着对方。
陆丰唇畔逸出一丝笑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又仔细地检视过一遍,见他好好的,方道:“平安就好。”
亓官只仰脸望着他,嘿嘿地笑:“师父,我又找到你了。”
陆丰瞧着他,心底不觉柔软,微笑道:“是,你找到我了。”见徒儿平安,他才有心思探问当日的情景:“七官儿,当日在云水谣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如何你又离开了宗门?”
亓官不善言辞,说了好一会儿,连比划带折腾的,才把自己被云虺驮着出了云水谣、又被妖藤拉入陌生地界的事说明白。
陆丰沉吟一会儿,又问,“那藤妖与你身上的藤长得像么?”
蜉蝣妖原身极小,寄身时也并无常形,在寄身神魂中化作一花一叶、一砂一虫都有可能,他原先以为,寄在亓官身上的蜉蝣妖只是巧合化作了细藤的模样,但此时却不免更想深了一层。
自来寄蜉蝣与寄身命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亓官身上的蜉蝣妖却有些古怪,他早就猜测蜉蝣妖当初寄身时被做了手脚;而今亓官好好的被藤妖捉了去,那藤妖偏巧还会虚空挪移的神通,世事当真有这么巧合?
亓官回忆了一下,想起那藤妖遮天蔽地的藤蔓枝叶,又想了想细藤那荏弱无依的小模样,顿时摇头,“不像。”
陆丰也未深究,只道:“不像就不像罢。”又问,“你现在何处,识得路途回来么?”
亓官自然摇头,把遇上姜禾、来到姜城一事说了一遍。
陆丰便微微颔首,“既如此,不妨在姜城多待些时日。”
他道:“仙宗门派之所以会令筑基以上弟子出镇凡城,一则以庇护百姓,不使为妖物祸害太甚。二则是为历练修行,修炼道法仅为其一,历练道心是为其二。修士虽讲求一心向道,但道为何物,若只向书经里寻求答案,未免失之浅薄,道者入凡尘才能出凡尘,道心久历磨炼而愈坚。”
亓官似懂非懂地点头。
陆丰摸了摸他的头,道:“我寄了一道神念在此,若有不能解决的事,便来说与我听。”他沉吟一时,终究不放心,又道:“这玉牌中还存了三道剑术,若是遇到了不能应对的强敌,便放出来应敌。”
若是放出了剑术,他就会有感应,届时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能施展缩地成寸的道法赶至亓官身边。就如当初石横被派往义阳城镇守时遇上妖潮,也是用他给的一道灵符及时求救,最后才救了一城人的性命。
亓官望着师父,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记得了。”
陆丰目光温和,道:“去罢。在外不要忘记修行。”
亓官刚及点头,就觉眼前一黑,灵识被一股轻柔的力道送了出来。他睁开眼睛,摸了摸手里的玉牌,小心地将之放进须弥芥中,而后才抖开榻上的锦被安歇。
云虺在角落里委委屈屈地呆了半天,见细藤消失了,这时才小心翼翼地蹭过来,窝在他颈侧,也闭上了眼睛。
翌日一早,亓官便起身练剑。
这听风苑的名字听着极雅致,实则就是个敞阔的院子,院里种着一片竹林,风一吹便沙沙作响。亓官怕施展不开,索性驾着剑光上了云霄,不一刻璀璨剑芒便划破长空,映照得云霞都有些失色,更有呼啸来去的剑气,引得姜城人纷纷抬头看着这一异观。
姜蕴驻足看了一时,神色丝毫未变,只吩咐了一声:“走罢。”说着大步而行,左右立刻跟上。
待亓官练了尽兴下来,姜禾已在院中等了许久,此时便迎上来,笑着道:“仙师剑术真乃通神,云中纵剑,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亓官看了看她,纠正道:“没有通神。”
姜禾一愣,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便打了个哈哈,吩咐下人送上膳食。不一刻膳食送上来,她瞧见亓官明显亮了几分的眼神,不觉有些好笑,方才的些许尴尬也不翼而飞。
既是存了拉拢亓官的心思,姜禾的举动未免多了几分刻意。
不过亓官心思简单,也并未察觉她的异样,见她说要绍介姜城风土人情,便点一点头,果真跟着她出门去了。
姜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周遭方圆千里的地界,尽为城主姜蕴所有。
姜禾领着亓官上了高高的城楼,俯瞰城中,只见布局方正,坊市齐整,建筑井井有条,城内气象严明,百姓往来有序,少有闲汉乱晃。
她看向亓官,笑着问:“以亓仙师所见,姜城如何?”
亓官无甚感觉,只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姜禾也不以为意,她的发髻被风吹乱了一点,遂伸手扶了一扶,道:“城主是颍国王女,此处乃是她的封地,虽然偏僻些,但不受他人掣肘,倒比国都更自在。莲师就是因为不喜拘束,所以才定居于此。”
亓官略感无趣,转头望了望,倒是有些好奇架在城墙上的巨弩——那是对付妖怪的利器。
凡人之力甚微,即便手执坚锐,也很难穿透妖兽坚硬如铁石的皮肉,如此便只好将弓弩做得巨大,集合多人或是牛马之力,用绞车拉动弓弦,如是将长可达六尺有余的巨箭射出去,才能将妖物射杀。
第55章 很厉害
“这是床弩。”
姜禾注意到他的目光,也跟着望过去。
亓官问:“床弩?”他知道弓弩,但这床弩还是第一回 见,遂走过去,不无新鲜地打量。
“这上面装了两张弓,所以也叫双弓床弩,还有一种更厉害的,装了三张弓,叫做三弓床弩。”姜禾见他感兴趣,便指给他看,那床弩粗大的弩臂前端和后部有两张弓相对安置,另有两端带钩的粗大绳索,一端钩住弩弦,另一端勾住绞车的轴,要放射时,需要十余个军士合力使绞车张开弩弦,扣在机牙上。
“双弓床弩射程可至一百四十步,三弓床弩最远可至三百余步,便是再坚硬的城墙、再厚的妖兽皮也能扎进去。”姜禾又给亓官讲从前杀过的妖怪,“去岁来了一只野猪怪,足有一丈多高,那獠牙外翻出来,比剑还长、还利,只要对上轻轻一擦,身上穿的铠甲跟纸糊的一样,这么一下就是一个对穿。那畜生还凶,冲过来一头就把城墙撞出一个大洞——瞧,那段儿墙就是后来才紧着修补的。“
亓官经历过义阳城妖潮,自然明白妖兽肆虐的本事,他看了看那堵城墙上被修补过的痕迹,眼前仿佛看到一头野猪怪携着滔天的凶戾之气冲撞而来的景象。
他思绪一偏,将眼前这堵城墙换成了义阳城的城墙,便又想起妖潮时老左被妖兽淹没、差点被分而食之的情景,后颈的皮肉不觉绷了起来,眼里也带了些许煞气。
姜禾出身行伍,也亲自杀过妖兽和人,对这样含着杀意的煞气十分敏锐,且亓官是剑修,这三分的煞气里头还裹含着十分锋锐的剑气,如寒针刺入骨髓,她离得又近,登时打了个激灵,汗毛都竖了起来。
亓官过了一刻才醒过神,又问:“后来怎么杀的?”
“后来?”姜禾顿了一下,慢慢地道,“后来,就找了几十个军士做诱饵,引得那畜生弃了城墙往外头跑,这才找到机会,用床弩把它射死了。”
说是诱饵,实则放下城墙的时候,就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那些人都没穿铠甲,穿了跑不快;虽然脚底也都贴了神行符,但也不敢跑远,床弩的射程毕竟有限,再远就射不中了。于是人就成了一群送到野猪怪口中的活肉,至于生生被踏成血泥的、叫獠牙拱起来又摔在地上的,也不老少,等那畜生被射杀之后,那片地上竟拢不出一具完整的尸骨,最后只得把残肢断骨捡出来,又铲了一尺厚的血泥,权做收殓。
“那野猪怪恁地大,死了就是一座肉山,倒叫军士们都吃上了肉、喝上了肉汤。”姜禾笑了笑,“就是那畜生的皮实在厚,又比铁还硬,再好的枪都捅不穿,后来是找了几个屠夫,沿着弩箭撕破的地方慢慢割,刀都坏了十几把,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皮剥下来。”
她说着,目光落在床弩上,想伸手摸摸绞盘、又忍住了,只看着它很珍惜地说,“亏得有它,才能杀死那些畜生。没有它,咱们姜城的人死了不知道多少回。”
亓官看着这架巨弩,一时没说话,过了一刻才点了点头,诚心诚意地道:“床弩很厉害。”
凡人在妖物面前,性命微贱得就像蚂蚁一样,但他们却以这微贱之力,造出了床弩这样的杀器,哪怕仍旧需要用性命去填才能杀死妖兽,也终究是有了仗以生存和保护的手段。
亓官不通人情,却因为姜禾这三言两语,对凡人生出一种敬意来——他并不懂这种情感,只是发自心底地觉得,能用床弩杀死妖兽的姜城人很厉害,能造出这种厉害床弩的凡人也很厉害。
这种厉害与修士通天遁地的厉害不同,它看似渺小,但又强大得令修士也不敢等闲视之。
亓官忽然想起当初义阳城妖潮来袭时,他想把老左带回家,老左对他说,仙人有仙人的道,凡人有凡人的道。
那时他十分不解,凡人的道就是扔下家人去送死么?
但今日见了床弩,又听姜禾说了这一通,他懵懵懂懂中好似又有点明白,为什么当初老左拼着性命不要,宁愿把家人的安危也放在一边,也要去履行城卫之责。
床弩是姜城的宝贝,每一架都有专人看护,且专门为弩身做了小棚,叫风雨吹打不到。看护这架床弩的是一个高壮的军士,姜禾引着亓官上来时,他正小心翼翼地给床弩刷桐油。
姜禾给亓官介绍床弩,又说杀野猪怪的事,他也没退开,手里仍旧提着毛刷,站在一边用提防的目光盯着两人——主要是亓官,他的目光且在云虺身上转了许多圈,这时见两人要走,顿时松了一口气,立刻闪身拦在床弩前,引得亓官都多看了他一眼。
姜禾笑了笑,随口道:“床弩贵重,所以着紧些,亓仙师少怪。”
亓官赞同地点头。他的不吃素剑也是很宝贝的,等闲不会拿出来,也不会叫外人看。
看过床弩,姜禾又引着亓官走了一段,便下了城墙,回到坊市中。她有心要替姜城招揽亓官这位仙师坐镇,便着意与他说姜城的种种好处,见过了床弩,她眼见亓官似乎略有震动,便趁热打铁,又提起了姜城的好酒美食——
这位仙师对于食物的钟爱,几乎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哪怕仅相处了这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也实在不难看出来。
果然,一听见姜禾说起城里哪家的点心好吃、哪家的烧鹅滋味最佳、哪家的炖羊肉又是一绝,亓官的眼睛立时就亮了起来,且听着听着,脸上就露出了些许不自知的馋相。
姜禾见他一边走路,一边偏着头认真地听着,那双极是澄澈的眼睛睁得溜圆,听她说到那些佳肴的滋味时,喉头也跟着滚一下,再滚一下,她忍不住就在脸上带出几分笑来。
相比起她往日里见过的那些虽然没有自命不凡、却也自然而然高人一等的仙师,这位亓仙师真真是个妙人。
第56章 道侣是什么
亓官就在姜城安安生生地住了下来。
姜禾本以为他会问莲师何时有空,暗地里拟了好几套说辞,预备到时候推脱过去,却不想他仿佛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再没问起,如是过了几日,倒是她心底免不了有些疑虑,主动提及。
“莲师一向繁忙,近来似乎又闭关要做什么法宝,城主遣人去问了几遭,仍旧没有动静,恐怕还要亓仙师多等一些时日。”姜禾提起茶壶,替他倒了一盏茉莉香汤。
亓官不甚在意地“唔”了一声,咬了一口蜜汁糯米藕,专心地吃。
“这道糯米藕仙师吃着还行?”姜禾瞧着他的神色似乎并无不满,笑道:“姜城地处西荒,原不是莲藕的出产地,行商把它由南方带来,又传入了这道糯米藕的做法,不过本地人嫌它绵软,不大爱吃,倒是小孩儿喜欢这一口。”
亓官则吃得头也不抬。
姜禾见他吃得香,略微放下心,但又有些发愁。这位亓仙师倒无需锦衣玉食的供养,虽然好美食,不过并不挑拣,无论是街边角落里卖的点心小吃,还是饭庄酒肆精心烹制的佳肴,都享用得有滋有味。
唯一的难处是,姜城地处荒僻,人口又不算多,出产便少,而今妖患四起,行商来往也要冒极大风险,眼见着商税都减了许多,往年颇为寻常的物事也变得少见起来,街上的吃食也少了,恐怕亓仙师尝腻了这些现有的,难免会生出去意。
总还是得想个法子,令他肯长长久久地待在此处为好。
但姜禾一时又想不出来,心内不免焦灼。
亓官不知她心里怎生焦急,很是专心地把一碟糯米藕吃完了,又问那兼做小二的掌柜,“你会做炖蹄膀么?”那掌柜的是个年岁不很大的姑娘,做的糯米藕很有些左家嫂子的风味。
掌柜的闻言爽快地道:“那有什么不会的。你若想吃,明日来就有了。”
亓官眼睛顿时一亮,掏出用灵果换来的银子,高高兴兴地会了账。
掌柜的说话算话,翌日亓官过来,果然就吃上了炖蹄膀。此后他便天天都要朝这里来,叫做一些从前左家嫂子做过的菜色。掌柜的也爽直,会做的便给他做了,不会做的便直言不会,亓官一听便也罢了,仍旧每日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