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不早了,有宫人来给屋里点灯。
厢房偏厅那张八仙桌上放了一个矮胖的花瓶,插了几枝柞树枝,胖乎乎的虫子趴在枝头上开始作茧。
养了两日,等脸上的伤没那么丑了,慕容熙南这才敢见刘攸宁。
今日无课,大王子每七天有一天休息日,每当休息日,刘攸宁就是在书房或看书或练字。
“殿下。”慕容熙南小心翼翼的唤。
刘攸宁继续练字仿若未闻。
书房里没有别人,刘攸宁读书写字都不喜欢屋里有人,宫人都守在廊下等候传唤。
“殿下。”慕容熙南靠近一些。“那虫子已经作茧了,再过不久就能蜕变。”
刘攸宁依旧没反应。
天空阴沉不明,殿宇内外都是一片宁静。
没有什么比刘攸宁不理他更郁闷的事情了,慕容熙南懊恼不已。
“殿下,我错了,不该打架。”
“殿下……”
慕容熙南软语认错,站在左边说我错了,见刘攸宁没反应又跑到右边去说,不厌其烦的说。
最终刘攸宁恼了。“闭嘴!”
慕容熙南双手合十。“我错了。”
刘攸宁撂下笔,冷眼看他。“为什么打架。”
如果只是口角斗气打架还不至于让刘攸宁生气,这人分明还藏着事。
“……”慕容熙南心里苦,真正的原因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见他不愿意说的模样,刘攸宁的眼神更冷了几分。“行,明日开始你不用进宫了。”
这是什么意思?慕容熙南如遭雷击。
刘攸宁转身就走。
“殿下!”见刘攸宁是来真的,慕容熙南急了,忙追上去。“殿下,我说!”
忽然起风了,北风刮进殿宇,翻得书页梭梭直响。
刘攸宁停下,回过身来看他,很显然这是慕容熙南最后一次机会。
“是因为他看出来了。”慕容熙南心里苦涩。
“看出什么?”刘攸宁蹙眉,是什么事情他都没看出来,结果才第一次见面的郭明玉看出来了?
“我……”慕容熙南欲言又止,心中一片惨然,也许他说出来的结果也是得马上离开。
但是,聪明如刘攸宁,他根本糊弄不过去。
“因为他看出来我倾慕你。”
极轻的一句话,结果刘攸宁怔住了。
就在不久前长辈才张罗着要给他指婚,说是让刘氏女嫁给他,往后有了孩子便是刘氏的血脉了。
作为汉王唯一的儿子,他及冠之后必定也是会受封爵位,如此就可以延续下去。
刘攸宁不知情爱,他觉得这个安排无不可。
但是第二天,母后告诉他,父王希望他能跟相爱的人成家,而不是随便跟一个女子成亲,婚后相敬如宾囫囵一生。
听完母后的话,刘攸宁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因为确实不懂情爱也想象不到。
直到此时此刻,刘攸宁才体会到了父母的用心良苦,能够让他自己选择,何其幸运。
这一年冬,天下格局大变,汉国王宫内的气氛也是日益紧张。
汉王会南下用兵,驱逐西戎,入主中原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个冬季对于汉国上下来说,无疑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转年,大梁盛平五年,仅立国五年的大梁灭亡,汉王出兵南下,自汉中入中原。
太弟留守国中,监国。
头一个月一切顺利,直到汉王大军出了高州。
“报!!燕军南下!!”传令的士兵连滚带爬的冲入大殿。
“禀报太弟!燕军南下!近十万兵马!”
一时群臣哗然。
汉国出兵五十万这样大的动静,燕国那边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又怎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都吵什么!”刘明淙喝止群臣的喧哗。
虽然他心中也没底,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半点不安,刘湛不在,他就是国中的定心丸。
“传胡旭令黄午时入宫!”
刘湛出征留下了胡旭令黄午时,并有交代,若是燕人不安分,可招二人商量对策。
消息很快传到后宫。
日前太弟妃刚诞下小儿子,因是有约在先,次子会过继给宋凤林,如今宋凤林陪伴刘湛在前线打仗,孩子的名字还没定下。
东宫里,宋宜均夫妻和刘学渊夫妻都在,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宫人突然传来燕军南下的消息,一时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汉王出征前留下了对策,国中还有十万兵马,另外太弟已经下令征集青壮,燕人过不了松辽关。”太监总管一字不漏的转述。
是过不了松辽关,但燕军可以攻打齐云山下的北丰县、北饶县。
对此刘湛也有对策,若是燕军袭击两县,黄午时便率骑兵出松辽关与通天关下山的骑兵里应外合。
不久之后,刘明淙大步踏入东宫。
“父王,母后,我要到松辽关去督军,即刻便走。”刘明淙进门便说。
十万燕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不打算坐以待毙,不去前线如何能把握时机反击燕军。
刘学渊捏紧了拳,他点头。“好,就该如此。”
情况紧急,刘明淙转身入了寝殿见妻子。
宋凤熙躺在床上没有睡,小儿子就静静靠在她怀里,方才宫人回话的声音清晰,她都听到了。
“抱歉。”妻子刚生产他就要离开,刘明淙觉得无颜见她。
“太弟言重了。”宋凤熙温婉的笑。“国事为重,宫中的事不用挂念。”
这才是一国继承人该有的担当,如果刘明淙躲在宫中不敢出,宋凤熙反而不赞成。
“汉军战无不胜,此战也不会意外。”宋凤熙眼中没有一丝慌乱。
刘明淙点头。“我必守住每一寸国土!”
当天,太弟率三万厢军奔赴松辽关支援,还有源源不断的青壮应征赶赴前线。
“儿啊,你不能去!”小周氏抓住曹惺,说什么都不让他到前线去。
生下曹惺之后,她一连生了两个女儿,曹惺可是她唯一的儿子。
“娘,我一定要去!”曹惺手里握着陌刀,他今年已经十六了,年龄足够可以当兵。
“不行,你们父子二人都上了战场,若是有个好歹,娘可怎么活啊。”小周氏哭得肝肠寸断。
但是曹惺铁了心要上阵杀敌。
孩子大了就像离巣的鹰,小周氏如何留得住。
趁着小周氏不备,曹惺还是翻墙而出。
羊背坳中军大营外,曹恬、郭明玉、韦盛飞、张及琛、姜盛堂都来送曹惺出征。
北上前往松辽关的青壮队伍已经出发,源源不断的出营。
“要不是我年岁不够,我也跟你一块去。”曹恬觉得自己被落下了,眼眶憋得通红。
曹惺是曹壮在笔架岭驻军时偷跑回家生的长子,因此年岁比他们都大。
“别哭啊,曹爷我最讨厌看到马尿了。”曹惺傲然的提着陌刀,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对战场毫无畏惧。
眼看时候不早了,曹惺转身上马。
“我带了酒来给你壮行。”郭明玉提起手中酒壶。
曹惺接过狠灌了一口。“谢了,兄弟们,等我凯旋回来!”
说完曹惺一夹马肚子奔了出去。
“一定要平安回来!”
“别莽撞行事!”
少年们在后面大喊着。
曹惺抬起手挥了挥,很快便驾马跑远。
此后,汉军与燕军在北丰县外的肇东平原打了三场,因汉军采取且守且战以守为主的策略。
三次出战燕军没有讨到好处,也没有对麦子坳丘陵地里的村庄造成太大的打击。
刘明淙的目标也很明确,只要守住防线等到入冬大雪下来,燕军只能退兵。
不久之后北疆率先入冬,初雪一如往年到了时令便落下。
天光初亮,信安侯府的大门被拍得砰砰响。
“来了来了,拍那么急做什么报丧呢?”门房骂骂咧咧的开门。
拍门的是一名腰缠白带的士兵,却见他面色严肃道。“信安侯殉国,灵柩于三日后到达晋阳,我奉命先走一步告知家眷做好准备。”
门房惊住,仿佛灵魂出窍了,猛地惊醒过来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唉哟,我这该死的嘴!”
西戎军偷袭粮队,这一战中阵亡的千户以上有品阶的将士多达数十人,其中包括信安侯张小满。
汉王口谕,百官于鹿鸣渡口跪迎英烈灵柩,大王子刘攸宁为信安侯扶灵。
这一天,天空阴沉,雪花飘荡。
鹿鸣渡口的长街挂满了白幡,家属披麻戴孝跪于长街两旁,人虽多却死一般的寂静。
未几百官着祭服陆续来到,依旧是沉默。
雪渐渐下得大了,刘攸宁着白衣素缟下马车,他抬头仰望氤氲不明的天空,雪花扑簌扑簌的落在脸上,一片冰凉。
“小心着凉。”慕容熙南想为他撑伞。
刘攸宁摇头拒绝。
听说宋凤林遇袭受伤,他整夜的没睡,脸色也十分差。
两人站到队首静静的等着。
雪花飘荡中,湟川对岸有高举白幡的队伍陆续抵达,数十辆马车上是一具具棺木,有海船已经等候在对岸。
原本寂静的人群开始起了骚动,嚎哭的声音此起彼伏。
海船很快载着灵柩渡江。
最先下船的是覆盖着汉军旗的信安侯灵柩。
风雪中少年站得笔挺。
张及琛带着信安侯府家眷出列,小陈氏哭得几近昏厥全靠丫鬟搀扶。
直到灵柩来到近前,张及琛方重重跪下,深深的磕头哽咽道。“父亲,孩儿接您回家了。”
张小满这一去,本就人丁不旺的信安侯府从此只剩下孤儿寡母了。
下人扬起漫天的纸钱。
刘攸宁站起来为信安侯扶灵,慕容熙南尾随,还有曹恬、郭明玉、韦盛飞、姜盛堂纷纷出列扶灵,一众少年陪着张及琛走完这段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路。
之后不久北疆隆冬来临,燕军退了,汉军过了白马羌与西戎对峙,因北疆大雪封路未能马上收到南下大军的消息。
第141章 番外五 家长里短的那些事
春初冰雪消融,中原来报信的信使立即以最快的速度渡江。
一时,汉王全歼西戎百万大军,入主帝京称帝的消息席卷晋阳城,整个晋阳城陷入了狂喜之中,王宫内更是犹如过年。
“恭喜太上王,恭喜太后!”
“恭喜太王太后!”
宫人纷纷来道喜。
“恭喜大王子!”
“不,以后要称呼大皇子了。”
刘攸宁还恍若梦中,没有太大的真实感。
一旁长辈直抹眼泪,尤其是老太君,激动得满面红光,又哭又笑的。
“汉天子有令,请诸位长辈进京团聚。”信使深深的作揖。
不只是王室长辈,还有勋贵大臣都接到了进京的圣旨。
除了郡州县的地方官和各城关的守备将领,内阁、六部衙门等等官员都在进京的名单中。
“林医典,您听说了吗?”李医官闻讯而来。“六部衙门的官吏家眷都开始打包细软了,咱们医署何去何从?”
上午,林修砚跟往常一样给疑难杂症的病患会诊,百官入京的消息让这些医官都坐不住了,纷纷来问询。
“我还没收到消息。”林修砚看似淡定,其实心中也是纷乱。
闻青山是内阁首辅,必定是要进京的,而他是北疆医署的医典,按例不会进京。
就在这时,闻青山的贴身侍从满面笑容的来到医署。“林医典,大人请您回府打点行李,咱们明天就启程南下了!”
“我也南下?那医署……”林修砚又惊又喜,但医署是他亲手办起来的,总不能就这样丢下不管。
“啊,瞧我一高兴竟忘了。”侍从忙解释。“王后御批,您升为太医院院判了,北疆医署的医典由李医官接任。”
太医院院判官至四品,虽然品阶不高,但那可是汇聚天下名医的太医院!
林修砚整个愣了。
他的父亲是上一任的太医院院判,荫恩的医官职位也给了大哥,从小林修砚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当上院判,连幻想的资格都没有。
当真是命运弄人,林修砚怎想到自己还有这等缘法。
此时的文亭侯府,下人们忙着收拾行囊,因闻青山还要交代内阁事宜暂时还没回来。
“老大这是什么意思?!”
林修砚才进门就听到了闻老夫人尖厉的嗓音。
侍从唯唯诺诺的答。“侯爷的原话,要老夫人,还有二爷三爷不必跟着进京了,这侯府便让老夫人安享养老。”
“娘,大哥要把我们落下?”
“这怎么能呢!我们可是亲兄弟,他怎么可能不带我们!”
闻青河闻青林两兄弟你一言我一句,加上闻老夫人的嚎叫,那阵势仿佛是要上断头台似的。
文亭侯府大门,林修砚才踏进去的脚收了回来,实在是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家子。
就在林修砚踌躇不前时,闻青山回来了。
看到自己珍视的人进退不得的难堪,闻青山庆幸自己突然决定回家看看。
“修砚。”他按住林修砚的肩膀。“你回咱们院里,旁的我来处理。”
林修砚只觉得浑身一松,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面对闻老夫人。
“老大回来了?”
听到下人通传,闻老夫人盛势凌人的冲出厅堂。“老大!你为什么要留下娘,你连娘都不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