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凤林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他还穿着那身月牙白的儒衫,因照顾刘湛沾染了点点污迹,宋凤林也没在意。
“这是八宝粥,您尝尝。”沛公离装作自然,实则满眼都是对宋凤林的好奇。
算起来宋凤林已经三天三夜没吃过任何东西了,直到马太医断定刘湛暂时无碍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胃里早就饿得火烧火燎,沛公离来得很及时。
宋凤林一勺一勺的吃着,很快一碗粥见底,一碗热粥下肚胃便舒服多了。
宋凤林抬头,沛公离又热切的递来红糖糕,同时小心翼翼的问。“您跟刘大人是……亲戚吗?”
宋凤林接过红糖糕放在空碗里没有吃也没有回答沛公离而是反问。“你不想在大将军跟前做事了?”
都是聪明人,宋凤林没有跟他打哑谜。
别看沛公离好像自降身份在刘湛跟前忙前忙后,其实他心里清楚,刘湛大难不死怕是要成为睿王跟前的第一人。
沛公离一直在刘湛营账里转悠知道的内情也不少,但是他还没明确立场,宋凤林直截了当问的就是他的立场。
此时此刻,沛公离终于能体会得到为何曹壮几个在宋凤林面前乖得像小鸡崽。
宋凤林就这样不说话看着他,都让沛公离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总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已经被看透了。
沛公离端正了态度。“我追随大将军本就是家里的意思,本想在大将军麾下谋个一官半职,接触下来才发现大将军从来不给身边的谋士职位,只是像养门客那样圈养起来,我想做一番事业不想再给大将军当门客了。”
宋凤林道:“你想让刘湛举荐你到睿王身边任职?”
自己果然被看透了,沛公离略尴尬,但是他很聪明他知道自己对刘湛有用。
“我有把柄在刘大人手中,即便我到了睿王身边,也不用担心我会出卖你们,而且我们还可以互为助益。”
宋凤林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沉默了一会才缓缓道:“我知道了,你的事情会另有安排。”
沛公离曾私下问过黄午时,这宋先生是什么人。
当时黄午时闭口不答,沛公离再三追问才说是刘湛身边的师爷,沛公离没放心上只当黄午时是忽悠他才这样说。
此时沛公离却生了一种荒谬的想法,该不会宋先生才是这些人背后的主人吧?其实刘湛他们都是某个世家秘密培养的势力?
离开营帐,沛公离满脑子胡思乱想。
当天下午,张小满带着给阳关的消息先一步回来了。
“头儿!头儿!”张小满哭嚷着冲进营帐,曹壮离开的时候刘湛的伤势还十分凶险,告诉张小满他们时都把大家吓得不轻。
宋凤林刚给刘湛喂了药,听到张小满的大嗓门抬头看向门口方向,没注意到刘湛的头左右动了动似乎要转醒。
“头儿!!!”
宋凤林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药渍没好气的说:“闭嘴!”
张小满立即收声哭得一抽一噎小声道:“我头儿他……”
“已经好些了。”宋凤林道。
马太医午时来看过,只道第三关就是等刘湛醒来,只要人能醒来就无大碍了。
“你今年也十九了,为何行事还是这么莽撞。”宋凤林无奈摇头,他们几个里面张小满年纪最小,性格也咋咋呼呼。
“给阳关情况如何了?”宋凤林又问。
张小满忙道:“我们岑州军共计还有五千六百七十二人,我先走一步回来报信,大壮和成贵已经带着士兵回来晋阳的路上,还有伤员也一并带回来,给阳关缺医少药留在那也是等死。”
宋凤林心里小松了一口气。“这就好,人不算少,你提前一步去安排让营里准备好药物等着,还有刘湛的一千亲卫还余下多少?”
“头儿突围时带走了五百人,留在给阳关的亲卫还有四百七十三人,我听大壮说的情况,头儿带走的那五百人还余下三百多人,具体多少人一会我去清点一遍。”
宋凤林点头。“牺牲的名单给我,回武源县后格外补偿。”
“那我这就去。”张小满说罢又朝刘湛探头探脑,见刘湛呼吸均匀不像曹壮说的那样夸张这才出门。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宋凤林揉了揉眉心一回头发现刘湛正睁开眼看着他。
“还在梦里吗?”刘湛喃喃道,他脑子昏沉沉的身体像灌了百十斤铁块动弹不得。
宋凤林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想说什么,心里的话又全堵在喉咙难以言语。
“你醒了,不是在梦里。”
“水……”刘湛皱眉。“嗓子太疼了。”
宋凤林忙端起水用勺子喂他,刘湛却抿着唇不配合。
“我记得你不是这样喂。”只见刘湛目光可怜。
其实刘湛自己也分不清这几天浑浑噩噩的记忆是梦还是现实,一睁开眼就看到宋凤林他心里高兴一高兴就忍不住想要调戏。
此时此刻宋凤林是很肯定刘湛已经完全醒了,换是往日爱喝不喝把碗一隔就转身。
但是这次,宋凤林喝了一口水而后低下头,温暖的白开水带着丝丝的甜。
刘湛哪里把持得住,顾不得喝水下一刻立即攻城掠地,温润炽热的吻到彼此气喘吁吁。
只见宋凤林眼里水光猎艳,他撇开头想要起身,刘湛十分享受此刻的温存怎会轻易放开他反而搂得更紧了,宋凤林怕他动了伤口不敢挣扎也只能由着他。
“可算活过来了。”刘湛搂着心上人感慨的闭上了眼睛。
宋凤林抵在刘湛的肩窝,刘湛轻抚他的后颈。
忽然刘湛感觉到肩窝处有一些湿意,忙要抬起宋凤林的脸,宋凤林却揪住他的衣服怎么也不肯抬头。
满打满算两人认识并相处有六年了,刘湛认识的宋凤林极其倔强刚烈。
记得他第一次下地两手的水泡都磨破了满手的血都不见他皱一下眉头,刘湛也从没见宋凤林在什么事情上低过头。
刘湛从来没有见宋凤林流过泪,此时他是真的慌了。
“别哭,这不没事了吗,我这命阎王爷也不收,别哭了,嗯?宝贝儿?”
刘湛两辈子都没哄过人,手足无措的模样实在可笑,宋凤林却没有心情笑他。
宋凤林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看到刘湛醒来他内心那面筑得高高的墙就突然倒塌了。
很快宋凤林就认识到自己这是害怕,他是真的害怕,如果没有了刘湛,他这个早该崩溃的人生该怎么坚持下去?
“媳妇儿?亲爱的?”刘湛吻着他的额头,感受到他在无声的流泪心都揪成一团。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
忽然,刘湛发出一阵痛苦的抽气声,吓得宋凤林忙抬头去查看,结果下一刻就被顺势拉上床。
“嘘,别动,陪我睡一会吧。”刘湛搂着他,因伤口还痛着也不敢有很大的动作,方才拉宋凤林上床已经让腹部一阵剧痛,此时此刻刘湛是不敢再有动作了。
“先让我看看。”宋凤林不放心忙掀开被子查看,见没有血渗出来这才放心。
“睡吧,我不会有事的。”刘湛张开右手示意宋凤林躺进来。
整整四天四夜不眠不休宋凤林确实也是累了,此时确认刘湛无碍便再也撑不住,刘湛让他睡他便睡了,转眼就靠着刘湛沉沉睡着。
直到宋凤林真的睡下刘湛才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这一刀真是险些要了他的命。
黄午时端药进来正好看到刘湛龇牙咧嘴忍痛的模样。
“头儿!”
刘湛立即把被子拉起来盖住宋凤林的脸小声道:“把药放下你可以出去了。”
黄午时装作没看到睡在刘湛怀里的人,把药放下退到屏风后面又问。“头儿,要给你送点吃的吗?”
“不用了,我没胃口。”刘湛疲惫道。“你在外面守着,有事让他们隔着屏风唤我。”
“哎,好。”黄午时退出账外,虽说刘湛吃不下,但他还是吩咐士兵去熬点肉粥备着。
黄午时才出门就碰到了沛公离忙拦住。
沛公离上午见宋凤林的衣服脏了回头到城里给他买了两身换洗的衣服送过来,怎想黄午时拦着不让他进里间。
“刘大人醒来又睡下了,宋先生也睡下了,你先回吧,明天再来。”黄午时像个门神一样拦在门口,眼里都是戒备。
沛公离想谋个官职上午跟宋凤林提过之后还没得到准信,此时听到刘湛醒了就更想进去了。
“刘大人睡着的时候我又不是没进去过,你拦着做什么?”沛公离心里十分不痛快。
再对比黄午时他们对宋先生的态度,沛公离就更加气闷了,心里更加肯定宋先生的身份不简单。
黄午时油盐不进。“你要送什么给我也一样,我会转交给宋先生。”
就在这时账内传来刘湛的咳嗽声,黄午时愣了一下就这么愣神的功夫,沛公离从他腋下钻了进去。
“刘大人,您醒了!”沛公离三步并作两步蹿进了屏风后面而后整个人呆滞。
宋凤林侧身背对着他们,头枕着刘湛的手臂熟睡,虽然看不到脸,但是那种亲密之极的亲昵感骗不了人。
“我不是说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吗?”刘湛冷下脸。
“对不起!”黄午时连忙一把揪住沛公离的后领子将他提溜出去。
此时沛公离已经傻眼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两人居然是这种关系?而且,他怎么突生一股无名火。
“衣服给我,你可以滚了!”黄午时恶声恶气的夺过沛公离手中的包裹,而后将他一巴掌推出几步远。
醒来之后刘湛便睡不着了,伤口的痛就像刀子剜肉,之前昏迷还能躲过去,此时完全醒来简直是煎熬,唯一的安慰也就只有怀里的心上人了。
除了吃药喝水,刘湛什么也吃不下去,身上不住的冒汗,有时候疼得狠了便止不住的抽气。
睡了没有两个时辰宋凤林便醒了,见刘湛痛得难受忙让黄午时去请马太医。
马太医给刘湛施过针又重新开了药方,直言道最少还得痛上十天半月,痛到完全结痂伤口长牢固才会渐渐好转,刘湛除了熬着别无选择。
三日后曹壮带着岑州军回来了,因刘湛还不能起床,营里的大小事务都由宋凤林代为处理。
这日,曹壮等几个兵官在刘湛营账里汇报工作,刘湛依然躺着。
郭东虎报告道:“我们在芙蓉坪顶把战马都寻回来了,还缴获了三千多匹燕军战马,全都一并带回来了。”
曹壮双眼发亮。“燕军战马,这可是好马啊!宋先生,咱们能把这些战马留下吗?”
书桌后面,宋凤林奋笔直书的手停下来,他想了想。“先把这些战马入了咱们营,过些日子待刘湛伤好些了见了睿王再讨个赏,想必睿王也不会计较。”
韦成贵心思比较细当即想到一个问题。“需要跟大将军报备一声吗?”
宋凤林道:“不必,此后我们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报备大将军,岑州军乃睿王麾下直属的兵营,睿王才是北疆都督。”
“这个……咱们不怕大将军怪罪?”张小满小声问。
宋凤林叹了口气放下笔,他起身拂了拂有些皱褶的儒衫,而后不急不忙的踱到大家跟前,曹壮几个忙不迭站起来。
“坐,我来煮茶。”宋凤林示意大家坐,他坐到账中的炉火前拨了拨炭火,又朝水壶里添了点茶叶。
宋凤林煮得一手好茶,火候和时间拿捏得当不一会便满室茶香。
“你们觉得日后大将军和睿王的关系会如何?”宋凤林一边看火一边问。
最先发言的是郭东虎。“大将军不是睿王的亲娘舅吗?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应该会和好吧。”
张小满立即反驳。“亲娘舅又怎么样,一个危急关头能抛弃亲外甥的舅舅还能当舅舅?按我说,肯定会翻脸。”
韦成贵道:“睿王就指望着大将军张罗北疆的军务,真翻脸离了大将军,睿王不能成事,按我说不会翻脸。”
曹壮摸了摸大脑壳。“我也觉得不会翻脸。”但他说不出来为什么。
另一个新提拔的副尉姜长林道:“睿王想要当太子还得仰仗周氏,这事大将军做得不厚道,但是大将军不代表周氏,睿王看在周氏的份上应该也不会翻脸。”
张小满道:“如果不翻脸,那我们做事是不是要请示大将军?”
问题又绕回来了,大家都看向宋凤林。
宋凤林给每个人分了一碗茶,他自己也端着小啄了两口,而后才缓缓道来。“亲娘舅为了活命把自己推出来当靶子,换是你们恨也不恨?”
几个汉子毫不犹豫的答。“恨!”
宋凤林平缓好听的嗓音又道:“但是,你们还要靠这个出卖过自己的亲娘舅来谋得太子之位,怎么办?”
一时大家都有些迟疑。
曹壮道:“忍!”
宋凤林点头。“睿王和大将军现在不会决裂,哪怕睿王当上了太子也不会决裂,因为周氏权倾朝野,连睿王也不敢与大将军翻脸,为什么我们却可以?”
这还真是把这几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给问住了。
宋凤林缓缓道:“权变谋略,机宜之法,权为利,谋为智,此为权谋。”
周澶和睿王现在的关系就像初雪的薄冰,谁也不敢往前一步,生怕激怒对方从而满盘皆落。
在这样微妙的平衡里,刘湛所属的岑州营越过周澶此举是站队,表明自己忠于睿王的态度和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