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良道:“臣祖上在那处有个庄子,冬暖夏凉,春鱼秋蟹,这时候正好蟹膏肥美,采菊煮酒,于是便想邀殿下同享。”
齐轻舟点点头,薛良凑近了一些问:“殿下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臣一心想同殿下分享,一时忘了路途遥远,舟车劳顿。”
齐轻舟说无事,后边对方与他说起妙华公子的字展上添了几幅佳品他也兴致不高,脑子里倒是浮现出前几日殷淮留在书房那几章狂草,疏劲凌厉,银划铁勾。
齐轻舟忽而有些坐立难安,有些后悔了今日答应薛良出来,还不如在宫中读完那几本兵策。
马车外面几只鸟儿叽叽喳喳叫得人心烦。
掌印已好几日不曾考他功课,什么时候来考呢?他都已经把那几篇策论背得滚瓜烂熟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45章 分歧
齐轻舟在车上假寐,忽闻前方一片兵荒马乱。
妇孺哭声凄凉哀绝,老鸦泣血回荡山林。
撩开车帘望去,身着紫黑鱼燕暗卫服的东厂幡子正大开杀戒,捕杀林寨的男女老少,腥臭冲天,血流成河。
东厂所到之处,便是人间炼狱,如一群獠牙尖锐的恶鬼过境。
无论孩童老者、妇人孕者一概用以及其残忍痛苫的裂刑。
求死不能,妇孺被行刑前竟要被迫亲眼看着家里的男丁处以千刀万剐之刑。
齐轻舟一时之间怔在原地,忘记呼吸。
薛良倾身过来想要捂住齐轻舟的眼睛。
齐轻舟几乎是即刻拍开他的手,忽然道:“你是故意带本王来这儿的?
薛良一怔,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这句话根本不需要回答。
薛良叹了口气,道:“是。”
齐轻舟眯起眼看着远处的杀谬暴行,冷声问:“你精心布排给本王看这些,意欲何为?”
心里高高窜起一股火气压不下来,他平生最恨被人欺骗,借别的名头引他出来实在令人怒火中烧。
薛良也知道对方心里是动了怒,放软了姿态,诚恳轻声道:“想让殿下看一看这人间炼狱罢了。”
齐轻舟皱着眉大声反驳他:“这儿原本也是人间炼狱!东岭王罪有应得!”
此地是东岭王管辖的地界,其近日因谋逆而被抄斩,这个寨子被东岭王作为练兵藏军器的大后方自然也难逃一劫。
锡山被东岭王训练得民风剽悍,户户男丁训练有素,并进行精神洗脑。
无论妇孺孩童皆对大齐官民仇视如疾,一开始齐盛帝见不成气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置之不理,近年此地人口增升,迅速扩充规模,已经到了京卫军都无法制衡的局势才出动东厂人马。
薛良似是被他的话惊到,目含悲悯,激昂感慨:“藩权相争,百姓何辜?”
他不是相党,亦不在朝中站队,只是对各势藩王与阉党的倾轧相争百姓沦为鱼肉工具的局势深为反感。
空读圣贤书十余载,却寻不到救国治世之道,如今阉党佞贼当道,相党又一味争权揽财,东宫心性不正,非可拖社稷大任之人,寻来寻去,竟是这个远离朝政、不问政事的边缘皇子成了唯一的希望。
齐轻舟虽然震惊、愤怒、不忍,脑子却清明理智,丝毫没有被对方义正言辞的慷慨陈词牵着走,气极反笑:“此地百姓,当真无辜?”
“本王倒要问你,他们难道不是在东岭王的纵容与授意下去抢占周围村镇的田地?”
“又是谁掠取隔山村庄的女儿家来强婚生育?”
“还抢占过路商人牧人的家禽牛羊!”
薛良一噎,大概是没想到平日里温吞淳善的七皇子竟还有如此伶牙俐齿的一面,随即露出痛苦又不忿的神色:“那就算男丁被迫充当军力,有罪应罚,那手无寸铁的妇人稚子又何罪之有?!东奸佞目无王法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齐轻舟立马高声相驳:“这话说得好笑,那些妇人稚子难道没有享用那些羊钱财吗?没有在强抢来的田地上插秧种菜、盖房造院么?没有用到那些砍伐别村林地树木的木材造的床凳马车么?”
他冷冷讽笑,一阵见血戳穿本质:“哪有同享了好处,罪罚却不用同当的道理!”
薛良固执,被眼前这一幕幕惨绝人寰的景象刺激得声音发哑:“即便是这样,那直接处死她们不可以么?!”
“为何要特意将每一个女人的丈夫、母亲的儿子、孩童的父亲都领到她们跟前,施以欲死不能的刮刑,让他们看着彼此痛苦不堪挣扎折磨的模样死去?”
说到后面他几乎激动得气息不稳,戶音也尖利得有些残破,像哀鸣的老鸦:“东厂佞贼惨无人道!背天理!违人性!杀无诫!必下十八层阿鼻无涯地域不得轮回!”
对方深厚喷涌不可抑制的悲愤痛恨太过汹涌,齐轻舟也不受控制地一颤,两瓣苍白的嘴唇也止不住抖动。
若是此前薛良的每一道质问他都能帮殷淮找出理由与借口回还,但这件,他心里也无法说服自己。
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能对着这一片人间残象无动于衷。
即便是该铲除异己,但手段何至于就如此狠绝无道?
那种亲眼看着至亲至爱的入受尽折磨而的痛苦他深深体会过,便更加恻隐与不忍。
齐轻舟更忧心,殷淮如此毫无克制的杀戮,缠在他身上的冤孽与戾气只会愈加深重。
杀戮是没有止尽的,殷淮为所欲为惯了,还停得下来吗?
薛良见他面色惨白,似有松动,循循道:“殿下明明非麻木不仁铁石心肠之人,何必处处袒护殷淮那作恶多端贼人。”
“殿下与他道不同,非一路人,何不早日寻得气性相投之人,殿下纯良正直、德心仁厚,若能有世家辅助,日后必是社稷福音——”
“薛良!”齐轻舟打断他,抬起一双瞳仁漆黑清亮的眼,直泠泠地审视他,“你想做什么?”
薛良被他忽然提高的音量吓怔,只听到齐轻舟咄咄逼人的质问:“这番话你是代表你自己对本王讲的,还是代表南台一带的世家对本王表的态?又是谁准许你擅自在本王身上放这么多莫须有的期待?”
待在殷淮身边这么久,没实打实学成对方的狠与狂,但强势的气场和凌厉的高姿态总会照葫芦画瓢:“你们一个个忠君报国,要救天下、救苍生,那就各凭本事,本王说过想要那个位置了么?你们为何要妄自揣度本王的意图?”
一字一句,如珠玉落盘,掷地有声,震耳发聩。
薛良似是不可置信:“殿下真的无意——”
“薛公子慎言!”齐轻舟说不好自己之后到底会不会走上那条路,以往殷淮也曾与他细细分析过他的处境,他不至于真的一点都没想过。
但无论如何,他还不至于没头没脑地跟这么个半路杀出来的人掏心掏肺。
即便是真的要去争那个位置,他也是要跟掌印走一条道的,掌印才是他的同路人。
和这些个半路杀出来的人有什么相干?竟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来。
如今想来,或许对方当初在文庙里救自己都并非纯粹巧合。
齐轻舟眉眼冷凝,倒是学了几分殷淮那副唬人的端肃:“圣上龙体尤健,东宫已立,你就在这儿跟本王谈如此大不讳之事,本王治你一个谋逆之罪也不为过!”
薛良面露失望灰败之色,望着远方被血水染红的山林,无奈苦笑,悲痛绝望呢喃:“殿下误会臣了。”
“苍生何辜?苍生无望。”
东厂影卫已经差不多将一整个寨子的活物杀光,尸首遍地,血洗山泉。
齐轻舟不忍再看,骨肉腐烂的气味混着血腥恶臭传来,胸口一阵恶心,他强忍难受吩咐车夫:“调头!”
“薛公子转告薛家,不必再将你们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寄托于本王身上。”
车轮滚滚,那阵令人窒息的冲天恶臭又袭入鼻翼,齐轻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捂着心口咬牙:“本王给你的那块玉佩不会收回,应允过你的事,若是在本王能力之内也不会食言,但别的心思,你还是收一收的好。”
回到宫中,齐轻舟迅速换洗了一身,左闻右闻,还是觉得自己一身血气。
眼前模模糊糊闪过今日东厂幡子屠寨的惨象,一整顿晚饭都食不下咽,心事重重。
殷淮知道他今日又出宫混了一整天,回来又这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眸心一沉,嘲讽道:“莫不是宫外的珍馐美食养娇了殿下的胃,臣这儿的饭菜入不了口?”
齐轻舟皱了皱眉,一抬眼瞥到几个珍珠馒头又想起今日滚到他跟前的那几张浮肿腐烂的人头脸,一阵反胃,霍然起身,跑到净手的铜盆前吐了。
殷淮这才正了神色,走过去一边为他抚背一边问他怎么了。
齐轻舟喉咙发苦,一个字也说不出,又吐了好一会儿才停,宫人端来薄荷水漱了几次口才将胸口那股翻涌的恶心感压下去。
殷淮揽着他坐下,亲自给他擦干净手和脸,又问了一次怎么了。
齐轻舟一开始还不愿意说,被殷淮板着脸多问了几回才支支吾吾将今日之事吐露。
殷淮静了好一会儿,看着他的眼睛问:“殿下是不是也觉得臣做错了?”
齐轻舟摇头说没有。
只是微颤的眼睫与闪躲的视线被殷淮悉数捕捉眼底。
于是殷淮又问了一遍:“说实话。”
齐轻舟抿了抿苍白的唇,还是咬定没有。
殷淮甚至平和地笑了一下:“难不成殿下与臣之间也要来虚意缝迎那一套了么?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
齐轻舟呼吸重了几分,揪了揪衣袂,捋了一下思路道:“我真没觉得掌印做错,只是……
殷淮懂了,点点头:“只是确实残暴无道是么?”
齐轻舟不说话,殷淮就帮他说下去:“让子望父死、妻望夫死,确实残暴如兽,不配为人,亦不为天容。”
他语气平和地叙述,音调克制而冷静,仿佛在嘴里骂的不是自己,脸上甚至露出理解而赞同的神色。
齐轻舟心里被他说得难受,招架不住他这种以退为进、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话术,皱了皱眉辩驳:“我不是这个意思!”
殷淮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是在说“我理解的,不必勉强自己。”
齐轻舟拼命摇头,着急解释道:“掌印,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在想,在能确保达到围剿目的、斩草除根的前提下,让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小妇孺死个痛快是不是更好?”
殷淮正对着窗,月光洒在他昳丽的脸上,如不染尘埃的嫡仙一般,完全与那片孤绝凄厉的哀嚎与血河沾不上边。
他仿佛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轻哂一声。
让他们死得痛快?
那他如何杀鸡儆猴、杀一儆百、震慑京西之周蠢蠢欲动的其他蕃地?
小皇子还是低估了人性的凶恶与贪婪。
死算什么?
权势之下,多得是不怕一死的莽士与鲁夫。
殷淮刽子手当了很多年,最清楚人怕的是什么。
是让至亲至爱亲眼看着自己家人死去的悲痛。
与惨烈比直接处死他本身更令人生畏胆寒千倍万倍。
就好比,一个叛贼,自己死,痛苦是十分。
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儿死,痛苦提升百倍。
再反过来,让他的妻儿看着他一点一点受折磨地死去,那他本人的痛苦是一千倍。女人的嘶喊和幼儿的啼哭都会像沉重锋利的侧刀般割破他每一寸皮肤。
殷淮没那么多空闲去日日处理这些断不上大也算不上小的事情,行事又向来果决利落。
他这个人又斤斤计较得狠,能有这么个威慑力更大、更有用的、一劳永逸的法子,凭什么要因着那点无用且伪善的仁慈去绕一条更笨更蠢成本更低的路?
那不是他的性格与习惯,若是他对异己都怀着这么一点妇人之仁那就身首异处八百遍了。
更何况,在东厂,比这残酷千倍百倍的极刑数不胜数。
他想让齐轻舟直面这残酷的世界,又想保有他骨子里那点珍贵的仁厚与良善。
想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又想他干干净净。
可他的周围,永远是一片血光与杀谬啊。
况且,这样说出来很像辩解。
像是在为自己的残忍找一个正当的理由,他还不至于那么伪善。
他本来也不习惯对别人解释什么,也不需要对谁解释,没有人受得起他的解释。
再说,他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更不曾想要过什么理解,他从不怀疑自己走的这条路,杀该杀的人,造别人不敢造的冤孽,也享别人望不到头的权势,这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是子然一身在这条尸骨皑皑的血路踽踽独行时偶然捡到了一只对他露出肚皮的小狗崽,这只小狗很招人,对他毫无防备,又摇着尾巴说永远站在他这一边,所以他生出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平生头一回存了半分被理解与倾诉的希冀,不过如今来看,他不能奢望这世上有百分之百感同身受的美梦。
即便是承诺过要陪他的小皇子也会在现实的腥风血雨波涛汹涌面前对他露出质疑的眼神。
眼高于顶、自视甚高的殷淮头一次反省自己到底适不适合当别人的老师,他回过头看齐轻舟,眼神里含着悲悯与遗憾,或许……他也教不了齐轻舟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嗷,殷淮确实不是啥好人,月宫魔刹不是随便喊的(●—●)这一次也不是什么误会,而是暴露问题,小朋友和大美人的价值理念、处事原则是有挺大差异分歧的。没有绝对的对错,不过想要心灵相通毫无隔阂地在一起还是需要彼此磨合、妥协,就看是谁为谁让步,让多少步的问题了!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