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比如,越晟三年来愈发喜怒无常,现今入朝为官已经成了件虎口夺食的活儿。
听闻每个官员家里都备着一副棺材,等着哪天竖着上朝去,横着归家来,直接就能躺进棺材里安眠,京城的棺材铺由此兴盛,棺材手艺人成了京城第一流的富贾。
再比如,越晟自上位以来,后宫始终空置,连个名义上的皇后也没有,但民间流传着更为离谱的说法,说越晟的后宫不是没有人,而是送进去的女子都被越晟生吞活剥了,大殷朝的皇帝,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青面鬼。
苏融坐在茶楼一角,饶有兴致地听那说书先生讲故事。
听他们的描述,越晟不仅是个暴君,甚至还不是个人,民间私下流传着天子的画像,大都是双头黑角、面浮青筋、青面獠牙的模样。
说书先生立在高台上,唾沫横飞地讲述越晟杀人时的恶态。
不仅如此,还要向底下的观众寻求认同,他“啪”地一收折扇,扫视一圈茶楼,一眼瞧见坐在窗边的一位公子。
那人红衣墨发,侧脸美如水中皎月,温柔又出尘,他正托腮心不在焉地往窗外看去,说书先生执起扇子,直直对着苏融道:
“这位公子!”
苏融本来正看着对面书铺里的几个人,猝不及防被这么一喊,怔了一瞬,回头道:“先生是在唤我?”
说书先生:“对对就是你,你来说一说,对我刚刚讲的故事有什么看法?”
苏融:“……”
他根本没注意听。
不过是讲越晟如何如何凶残,苏融想了想,说:“浮于表象而已。”
说书先生万万没想到叫起来个拆台的:“你什么意思?!”
苏融淡淡道:“若陛下真如你们所言,暴虐无道,凶残昏庸,此刻你就不应该站在台子上。”
苏融看着惊疑不定的说书先生,轻轻一笑:“你该躺在刑场断头台里。”
满座寂静。
苏融说完话,也没再停留,取了碎银掷于桌面上,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一边走,苏融一边又寻思,越晟的恶名比起三年前有之过而无不及,可见平日里确实行事过躁,所幸越晟还没暴虐到把大街上非议他的百姓都拖去砍头,说不定还有得救。
不过依苏融对他的了解,越晟也许只是压根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而已。
“麻烦让让。”
旁边突然挤过一个满头大汗的青衣男子,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堆砚台,正费劲跑到前方书铺里去。
苏融顺着他的背影,目光落在书铺的横匾上。
“易书斋”三字闪闪发亮,这是京城内传承多年的书铺商号,书斋掌柜被誉为“妙丹青”,犹擅草书和画人像,听说他画中人鲜活得能从纸中走出来。
苏融走到门口,瞥了一眼,没看见自己想找的人。
方才他在对面茶楼上,遥遥望见这书铺门口似乎有个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苏融没想起来那人是谁,索性过来看一眼。
苏融在门口徘徊片刻,书铺里头眼尖的小伙计便瞅见了他。
苏融举手投足间都是世家教养出来的温雅贵气,小伙计直觉这是个可以拉拢的客人,连忙奔出去,弯腰问:
“这位公子,你要看点什么?”
苏融说:“随便看看。”
小伙计引他入内,苏融什么名画没见过,此时对这书铺里的画卷字迹也提不起兴趣,悠悠转了两圈,忽然听见隔帘的内室里有人声传来,隐约夹杂着惶恐的哀求。
苏融轻挑了一下眉。
小伙计自然也听见了里面的动静,一脸忿忿,见苏融眼神疑惑地看向他,便压低了嗓音道:“您别听了,是位难伺候的客人,专程来为难咱们掌柜的呢。”
苏融:“妙丹青乃是京城名士,怎会有不识风雅的人来特意为难他?”
小伙计神情越发不满,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见苏融人长得好看,说话又温柔,不自觉地朝他诉苦:
“您是不知道呐,一年前来了个怪人,指名道姓要咱们掌柜为他做一幅画,出价高达万金。有这等好事,掌柜哪有不应的?辛辛苦苦作画两月,呈予那位客人,你猜怎么着?”
苏融学着他的模样,微微倾下了身子,语气轻轻:“怎么着?”
小伙计一拍大腿,怒道:“他当场命人把画烧了!说咱们掌柜画技粗陋,简直不堪入目!”
苏融讶异地表示了他的疑问:“竟这般暴躁?”
“可不是,”小伙计越说越起劲,像是要把无处发泄的怒火通通道出来,“掌柜以为是自己之过,于是答应那客人重画一幅,这次画了整整四个月。”
苏融已经猜到了后续:“又不成?”
“何止不成!”小伙计说:“那人说,如果掌柜再敢画成这样,他就要让人把咱们的店给拆了!”
苏融想了想,觉得这行事作风倒挺像一个人。
“咱们掌柜心里苦啊,这这,都呕心沥血画了两幅,哪还有不用心的?”
小伙计苦兮兮道:“掌柜说接不了这画,把银子原原本本退回了给那位客人,结果对方还是个不讲理的,直言他不要钱,只要画。这不,今日已经是第三幅了。”
苏融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摇头:“似乎并不顺遂。”
两人正说着话,隔帘忽然被人一掀,几人大步走了出来,后头还跟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人,苏融看他怀里抱着画卷,猜测这应是书铺掌柜妙丹青。
而走在前面的几个人都戴着帷帽,看不清样貌,只见最前一人身形高大,周身气势沉默而冰冷,妙丹青追在他后头说:“公子,我真的无能为力,求您……”
男人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低声道:“再画。”
简短而低沉的两个字,妙丹青的话戛然而止,苏融看了一眼那奇怪的客人,还没有所想法,对方忽然猛地停下动作,抬头往苏融这个方向望过来。
一瞬间,苏融觉得有两道锐利的目光化为利箭,直直戳在自己身上,男人盯着苏融看了半晌,才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带人离去。
这人果然奇怪。
苏融瞥了瞥男人离去的背影,对那股萦绕不去的熟悉感心存疑惑,转过头又见妙丹青抱着画卷站在原地,一脸灰败绝望。
苏融想了想,上前对他道:“可否借先生此画一观?”
他也很好奇闻名天下的妙丹青手里“画技粗陋”的人像画究竟是什么模样,苏融自诩见多识广,也许能帮他看出点问题。
妙丹青魂不守舍,把画卷往小伙计手上一塞,长叹一声,垂首回屋去了。
小伙计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忿忿不平地把画卷递给苏融:“公子,您看看,咱们掌柜究竟是哪里画得不好了?值得他几次三番地刁难?”
苏融接过画卷,随手展开,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雪覆梅梢,树披银素,一白衣公子坐于梅枝下,墨发半束半散于肩头,侧脸如玉,神情温柔似春雪,正一手拈着枚黑子,对着棋盘上零落的残局沉思。
苏融:“……”
这画中人,不是别人,竟是苏融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论狂热粉的作为
第3章 传言
易书斋的小伙计见苏融执着画久久不动,以为他是不认识画上的人,凑过来解释道:
“公子,您可能没见过画里这人,他是前任丞相苏相,是不是长得和神仙似的?”
苏融:“……”
小伙计发现自己的重点歪了,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您现在想见也见不着了,人在三年前就没了。啧啧,当年除夕夜,京城多少闺中女子心碎难眠,多少大好男儿捶墙痛哭……”
苏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倒挺有说书先生潜质的。”
小伙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都是道听途说,不过,这么大一件事,公子您没有听说过?”
苏融顿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这是个打探的好时机,于是说:“我身体向来不好,鲜少出门,没有怎么听过这些事情。”
小伙计恍然大悟,难怪见苏融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虽然容色甚艳,却唇薄苍白,原来是个身上带病的。
“您不知道也不稀奇,苏相没得蹊跷,早两年,陛下严令禁止各处议论这事,今年风头才渐渐过去的。”
小伙计压低了声音道:“要我说啊,苏相准是被人害死的,不然怎么可能好端端地失足落水,就这样没了?”
苏融眸光微微一动:“他们说……苏丞相是落水而死的?”
“欸这,”小伙计却顿住了话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这是咱们猜的。”
“朝廷没向天下公布苏相的死因,”他道,“就连苏相下葬之礼也是草草操办,陛下压根就……就……”
小伙计犹豫片刻,心一横,飞快地吐出几个字:“压根就没把苏丞相放在心上!”
苏融真情实感道:“那这丞相当得挺惨的。”
小伙计似乎被触到伤心处,也不想再和苏融唠嗑这事了,抬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堆书,叹气道:
“虽然朝廷没给苏相个解释,但猜的人多了去,你看那边那些本子,全都是和苏相有关的故事。”
苏融:?
他顺着小伙计的指示,走过去一看,层层叠叠上百本小话本,粗粗一观书名,全都是什么《苏相红颜秘史》《关乎苏相不可不言的二三事》《苏相仙逝之谜》……更过分的是,苏融还看见一本《图解苏相风月秘法》。
苏融问:“你们这卖的都是什么东西?”
小伙计扫了一眼,习以为常道:“大家都卖,咱们也要跟随一下百姓口味不是?”
苏融:“……这些我全买了。”
小伙计大惊失色,片刻后又醒悟道:“原来公子也是苏相的追随者?”
“不是……”苏融的目光落在他怀里抱着的画卷上,忽然话锋一转:“算了,你这幅画也一同卖给我吧。”
“啊?”小伙计为难道:“可这是掌柜画的……”
苏融:“他不要了。”
小伙计还是很犹豫,并且似乎带点微妙的不舍:“我得去问问掌柜的……”
苏融:“那你问过他,可以的话把画送到我府上,到时候将银子一同付你。”
小伙计应了下来,苏融掏光身上带的银两,抱走了易书斋所有关于苏丞相的话本,小伙计还热心给他找了个大布袋,将话本通通装进去,于是苏融只好带着这个累赘的袋子一起出门,寻思着派人把这东西埋了,见了心烦。
*
苏融在街边招了辆马车,准备先回府,徒步逛了这么久,方雪阑这副病弱身子有点显而易见的体力不支。
苏融轻蹙起眉,抬手按揉了一下太阳穴,刚想闭上眼睛歇一会儿,马车却忽然猛地一刹。
苏融没料到平地也能起波澜,措手不及,一个没扶稳,身体朝前倾去,差点摔到马车门上。
与此同时,苏融听见哗啦一声,是他随手搁在脚边的布袋子飞出去了,里头的话本洒了一地。
苏融:“……”
今日不宜出门,宜祈福。
苏融一手撩起遮光的帘子,问:“怎么了?”
马夫结巴道:“公子对不住,我这……”
他话还没说完,苏融就看见了前方另一辆马车,车身光泽沉而纹理流畅,一看就是上好的材料打造的。
“地面不平,蹄子卡缝里了,”马夫苦着一张脸道,“谁知道这……这位贵人也恰好过来……”
“没事,”苏融下了车,弯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本子,淡淡道,“下次注意看路。”
他捡起一本放在怀里,刚要捡另一本,前面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将他要捡的话本先一步拾了起来。
苏融怔了一刻,抬起头来,便见一黑衣男子低头看着手里的本子,缓慢出声念道:“图解苏相风月秘法?”
嗓音低沉微哑,语气是十足十的疑惑。
是先前在易书斋遇见的男子。
苏融心中忽然一跳。
那男子将话本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仿佛对这街头本子非常感兴趣,苏融见他还想翻开来看看,迫不得已出声道:“这位……公子,话本是我的,乱翻别人东西不太好吧。”
黑衣男子动作一顿,帷帽下的眼睛似乎看了苏融一眼,淡淡道:“淫/秽之物,也值得你这样护着。”
苏融:“……”
他也很想知道是谁造出来这些东西。
黑衣男子随手将那话本扔在地上,对身后的仆从道:“烧了。”
苏融蹙眉,虽然这些东西他本来就准备处理掉,但眼前人不分青红皂白就随意下令,让苏融有点微妙的……被冒犯的感觉。
黑衣男子说完话,就毫不留恋地转身准备离去,他身后的仆从捡起地上的话本,却忽然听见苏融出声道:“这些话本是我买的,你若是要处理,是否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仆从拾书的手轻轻抖了抖,不敢抬头去看自家主公表情,闷头捡东西。
黑衣男子本来都要上车了,被苏融这样一问,又停了下来,沉默片刻才开口:“你喜欢看这些东西?”
苏融:“我喜不喜欢,与你处理它无关。”
黑衣男子语气很淡,带着与生俱来的冷漠:“你没资格看。”
苏融:?
还没等他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又听黑衣男子道:“既然你喜欢……”
“——那就把这双眼睛挖了,与书一起烧了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