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瑟拍了拍衣裳下摆,起身走过去,笑道:“哟,果然烧了莲房鱼包。越明川送了一本册子过来,阿竹一早便走了。”只见一个碟子里摆了四个碧绿欲滴的莲蓬,内中早已挖空,填了鱼肉一并蒸熟,清淡可口,另一碟是醉虾,摆得倒很是整齐好看。汤是银鱼汤,那银鱼约莫两寸许,天生无鳞无刺,有如透明,这汤也没如何花样百出,下些作料烧熟了,自然鲜香扑鼻。
秦瑟心里被这美食搔得痒痒的,刚刚落座拿起筷子,便见顾玉竹从前院过来,他也没带随从,不疾不徐地走入敞轩中,微笑道:“师父。右护法也在。”
季涟早早起身立在一旁,此时抱拳行礼,道:“教主。”
秦瑟道:“阿竹来得正好,尝尝小涟的手艺。”
顾玉竹笑道:“师父既然喜欢,自然是好的。右护法也请坐。”一面伸筷夹了一只醉虾,撕去外皮,沾了些作料送进口中。那醉虾是将活虾浸入酒中酿醉,有几只还未醉死,入口时在唇齿间微微挣扎,鲜得无可言喻。
顾玉竹吃了两只,笑微微地道:“右护法果然好手艺。”
季涟笑道:“教主喜欢,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一顿饭吃完,几道菜都扫得干干净净。秦瑟令人沏了茶,三个人喝茶闲聊,说些江湖上的趣事,忽有侍从匆匆近前,行礼道:“教主,左护法有要事禀告,在花厅候着。”
顾玉竹道:“知道了。”转向秦瑟道:“师父,我先去了。”
秦瑟点了点头,季涟起身道:“属下恭送教主。”他看着顾玉竹转过身走远了,道:“教主前几日吩咐属下投石问路,这路属下已问明白了。”
秦瑟笑眯眯地喝一口茶,道:“如何?”
季涟道:“死路。”
秦瑟并不意外,笑道:“果然。唉,这椅子一旦坐上去了,怎么舍得把屁股挪下来。”顾玉竹从前在他面前十分柔顺,偶尔有些小小别扭,也是立即收起,待教中其他人,虽是少主之尊,却也一贯温文和善。那时他心中怀着灭门深恨,面上却能做到这一步,这份心思不可小瞧,如今大权在手,想来也不肯轻易交出。
季涟道:“正是,还请教主尽早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秦瑟道:“嗯,这事便交给你了。”
季涟吃了一惊,道:“教主,你……”
秦瑟兴味盎然地笑了一笑,道:“我要赌一赌,瞧瞧这混小子究竟狠心绝情到什么地步。”他舒展一下手臂,将茶盏搁在桌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季涟,道,“我以前藏了些东西,小涟你暂且拿去,不日自有用处。”
当夜秦瑟睡在顾玉竹房里,自然又是一番被翻红浪。半夜时候,顾玉竹醒过来,打了个呵欠,下床起夜,回来时手里却拈着一支线香。他裹着宽大的袍子坐在床边,将那支香在指尖上转来转去地玩弄,耐心地等它燃尽,清明月色从窗纸中透过来,照在他脸上,只见他神色悠然,两腿架起来,光裸的小腿轻轻晃动。
那香片刻燃尽了,顾玉竹捻了捻指尖的香烬,回手抚摸秦瑟眉眼,柔声道:“师父,你为什么派季涟去联络以前那些老下属?教我好生为难。你若不想着教主的位子,我永远都不会伤你。”他从绣枕下摸出一把匕首,雪亮锋锐的刃尖抵在秦瑟手腕上,那利刃贴在他肌肤上停顿良久,却终究收了回去。
第二日清晨,顾玉竹将仍旧昏睡不醒的秦瑟丢在床上,由两名侍女服侍着穿了衣裳,略吃了几口早饭,出门时恰好遇见越明川匆匆赶过来,随口问道:“季涟死了?”
越明川道:“他……他跑了。”
顾玉竹一皱眉,道:“怎么?”
越明川道:“昨夜我带人去捉他,房里却是空的。我问清楚了,昨日他从秦瑟那里出来之后,就没回去过。”
顾玉竹沉吟片刻,一颗心忽地一沉,转身大步走回卧房前,猛地推开了房门,他推门之时,忽然后悔起来,唯恐秦瑟藏在门后等着捉他,一时手心全是汗水。定睛看时,秦瑟却仍然好好地睡在床上。他缓了一口气,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道:“来人。”
三日过去,越明川派人全力追拿,季涟却始终是踪影全无,仿佛凭空消失一般。顾玉竹倒不如何担心,只要将秦瑟捏在手里,区区一个季涟不能成事,但心中不知为何隐隐觉得不安。他在书房中支颐想了一会儿,将手中簿子甩在桌上,起身出门。
太湖之中的岛屿都不甚大,青雀岛虽然也不算小,但空闲地方也不太多,因此牢狱刑堂全部修在地下,内中黑漆漆、湿漉漉,石头彻成的墙壁上全是水珠。黑水堂堂主亲自拿着油灯在前引路,将顾玉竹领到最深处一间牢房前。
顾玉竹看了看那粗大无比的铁锁,道:“将门开了,你去吧。”
那堂主甘无寐道:“是。”取了钥匙开锁,替顾玉竹推开了门,将油灯搁在石壁上挖出的小洞中,随即离去。
顾玉竹在门前微微迟疑一下,抬腿迈进去。这里黑沉沉地暗,外面的油灯只透过些许光亮来,隐约瞧得见牢中锁链微微闪着幽光。顾玉竹又上前一步,打量着秦瑟在重重锁链下模糊的身形一言不发。
秦瑟微微一动,道:“阿竹。”声音里居然带着些笑意。
顾玉竹站在原地不动,淡淡应道:“师父。”
秦瑟笑道:“过来,让我亲一下。”
顾玉竹之前猜想过两人如此见面的情形,不知秦瑟究竟会勃然作色还是冷言冷语,却万万想不到他会说出这句话,一时立在原地不动。
秦瑟笑道:“我手脚都被捆住了,三天没吃饭没喝水,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你怕什么?”
顾玉竹道:“我哪里怕了?”顿了一顿,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慢慢将脸颊凑在秦瑟唇边。
秦瑟果然在他颊上轻轻一吻,顺势张口含住他的耳垂,含糊温柔地道:“阿竹别闹。”
顾玉竹觉得他的舌尖轻轻拨弄自己耳珠,偏过头退开两步,道:“我没闹。”
秦瑟微笑道:“还说没闹?阿竹想要把我活活饿死吗?”
顾玉竹道:“自然不会。”
秦瑟道:“我的阿竹果然最乖。”
顾玉竹柔声道:“我想来想去,饿死你实在太过狠毒,你将我养大,教我武功,还将教主的位子送给我,我怎能饿死你?自然是让你死得干干脆脆。”
秦瑟吃吃笑了几声,道:“你要杀我?”
顾玉竹冷冷地道:“不错,我要杀你。”
牢中忽然静默下来,这两人相互瞧不见对方的面容,睁眼看出去俱是一片昏黑蒙昧,却不知能不能猜透对方的心思。过了半晌,只听秦瑟低低笑了几声,道:“那你怎地还不动手?”他说话的调子有些怪异,像是笑得太厉害,却又像是伤心。
顾玉竹一颗心微微发颤,暗暗咬了咬牙,抽出腰间长剑抵在秦瑟咽喉上,剑下是柔韧的肌肤和微微搏动的血脉。他年纪虽轻,人却杀过不少,从未手软过,这一次嘴上虽说得绝情,却说什么也刺不下去。秦瑟等了半晌不见他动作,又笑了几声,顾玉竹觉得剑尖下他喉结颤动,鬼使神差一般,竟然将剑缩回去几分,便听他笑得更加欢畅。顾玉竹恼羞成怒,正要放几句狠话,忽觉黑暗中秦瑟的眼睛闪了一闪,野兽一般盯紧了自己,竟然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秦瑟笑道:“来啊,刺过来啊。”
顾玉竹重重将长剑插回鞘中,道:“我不杀你,也绝不会放你!”扭头便走。
秦瑟仍是笑道:“喂,我饿了。”
顾玉竹恨恨地道:“饿到你只剩一口气再给吃的!”他的手已放在门上,忽然觉得耳后微风拂动,心中暗叫不妙,却为时已晚,双手脉门也被不知如何脱身出来的秦瑟紧紧扣住。
秦瑟将他圈在自己怀里,在他耳边轻轻呵一口气,柔声道:“我的顾教主,你也太狠心绝情。钟乐之不给我吃肉,我暗暗骂了他四年,如今看来太委屈他了。”他口气柔和得很,动作却毫不温柔,将顾玉竹拖到墙边,重重按在冰冷潮湿的墙面上,拉过上方锁链,牢牢将他双手手腕捆住了。
这一来与方才恰恰掉转过来,顾玉竹想不通秦瑟怎能逃出,却也无暇去想,一时又惊又怒,道:“你……你……”反射地挣了几下,铁链哗啦啦一阵乱响,却挣扎不脱。秦瑟重重一掌打在他屁股上,道:“说,你闹什么脾气?”
顾玉竹咬牙道:“我就是想杀你!”
秦瑟柔声道:“乖乖地从实招来,别逼我给你吃苦头。”
顾玉竹将额头抵在石壁上,死死咬住牙不出声。
秦瑟随手一摸,也不知拿了一件什么刑具在手里,扯掉顾玉竹的裤子,将那刑具抵在他股间,道:“说不说?”
顾玉竹觉得那物冰凉冷硬,形状古怪,忍不住颤抖一下,却仍旧死死闭着嘴。秦瑟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摸索一下,只觉这刑具满是倒刺,总不能当真捅进去。他将手中之物丢了,道:“罢了,我也不难为你,你走吧。”
顾玉竹想不到他这么轻易便放过自己,怔了半晌,道:“你……你放我走?”
秦瑟藏住了声音的笑意,道:“不错,以后别再让我见到你。”
顾玉竹低声道:“你杀了我吧。”
秦瑟微笑道:“这就奇了,急着死做什么?”
顾玉竹不答,低低地又说一遍:“杀了我。”
秦瑟笑道:“嗯,你想死,我偏偏不杀你。”转身往牢门走去,那扇沉重之极的铁门吱呀开了一半时候,果然听到顾玉竹声音暗哑地道:“是我。”
秦瑟顿住脚步,道:“什么是你?”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顾玉竹咬了咬牙,道:“四年前是我将你的行踪泄露给白道,你才会被他们抓住。都是我干的!我一直想要你的命!你……你杀了我吧……你若不杀我,日后有机会,我、我还是要……”他开始说得极快,后来越来越不成句,嗓音也逐渐颤抖。
秦瑟转回去,捏着他下颔轻轻摩挲,觉得他在自己手里发抖,柔声道:“死前还有什么想说的?”
顾玉竹原本树叶一样抖,听了他这话,忽然平静下来,低声道:“没有。”
秦瑟嗯了一声,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塞进顾玉竹嘴里,道:“喝了。”
顾玉竹不声不响地含住那瓷瓶,扬起脖颈让里面的药水流到自己嘴里。那毒药甜甜的,落进肚子里也不觉得疼痛,顾玉竹睁着眼睛去看秦瑟,却看不清他的面容,也就闭上了眼安心等着药力发作,忽然额头重重往下一点,就此昏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玉竹睁开眼睛,只觉得睡得舒服极了,连睡前之事也模模糊糊地想不起。他动了一动,抬头便见秦瑟躺着自己身旁,正来回撩弄自己头发。顾玉竹打了个呵欠,抬手搭在他腰间,慢慢地道:“师父,我似乎做了个噩梦。”
秦瑟微笑道:“梦见什么了?”
顾玉竹道:“梦见你在……”他只说了四个字,忽地顿住了,脸色一点一点变得惨白,抬头去看秦瑟。秦瑟依旧笑微微地,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玩他头发,却不说话。
顾玉竹慢慢缩回了手,黯然道:“你都知道了,我欺师灭祖,你杀了我就是。”
秦瑟笑道:“我舍不得。”
顾玉竹扭过头不去看他,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将脸略略转回来,偷偷拿眼角瞄他。
秦瑟忍不住笑,抬手勾起他下巴,指腹在他脸颊上摩挲几下,道:“四年前我便知道是你。在横云山庄的时候,我想过一百种法子慢慢收拾你,要不要一样一样说给你听,由你自己选一种?”
顾玉竹知道他不会拿自己怎样,一时却也忍不住微微发抖,往后缩了缩,垂着眼不说话。
秦瑟欺身贴过去,附在他耳边道:“阿竹,你这般大逆不道,我要怎么罚你才好?瞧着往日情分上,不如拿锁链将你拴在床上,要你日日服侍我?”
顾玉竹道:“不……”
秦瑟摸过也不知是谁的腰带,作势要将他绑起来,顾玉竹惊慌地挣了几下,被他在屁股上拍了两掌。秦瑟剥了他的裤子,温柔道:“你这小混蛋,不知底细便将我坑得不轻,我活了这三十几年,头一次跌这么大跟头。你自己说,我该怎么罚你?”
顾玉竹低声道:“我……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太小,躲在角落里听到他们自称是青雀教的人,就以为是真的……”
秦瑟道:“我还在横云山庄的时候,季涟便将真相告诉了你,你自己也前去查证过,怎么又对我下手?”一面说一面观赏他修长白皙的双腿,将他穿着的长罩衫撩到腰上去。
顾玉竹低低抽泣一声,闭紧了嘴,合着眼不做声。
秦瑟也不逼问,吻了吻他后颈,微笑道:“阿竹,前些时候听人说三年前你带人血洗山水秋色楼,手刃仇人的滋味好不好?”
顾玉竹一瞬间睁开眼睛,想起幼年惨事,眼中尽是冰冷之意,他转眼看着秦瑟,眼色却又柔和下来:“师父……这件事我一辈子感激你。”
秦瑟微笑道:“怎么个感激法?将我关进地牢里?那还是别感激我的好。”
顾玉竹垂头道:“我……我怕你知道是我干的,四年前是我……你若是重新做了教主,早晚有一天会知道……你早就知道……”
秦瑟道:“我知道了又怎样?”
顾玉竹黯然道:“我不知道……总归是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