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俞自小长得好看,人也聪明,不知多少人说过“非池中之物”,齐方瑾的欢喜和赞赏都是真的,可担忧也是真的,这孩子实在太聪明了,聪明到随意的一句话就能让人震骇不已。若是从前有这样聪明的学生,齐方瑾定然巴不得他早日入朝为官,大楚再度中兴定然有望,可是颜俞······
于是他想,再好好教吧,俞儿还没有加冠,一切都来得及。
“唉?我呢?”颜俞看了好久才发现,别人都有酒,就他没有,徐谦更是故意气他似的,将觚中酒一饮而尽,完了再给自己继续满上。颜俞怒了,干起了告状的勾当,“老师,你看兄长!”
齐方瑾多少有点心疼,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也不许徐谦逗他了:“谦儿,莫要欺负俞儿。”
徐谦闻言笑着放下自己准备要喝的酒,重新取了只干净的酒觚,正要给他满上,却见颜俞飞快端过自己刚放下的酒觚,仰头就喝,没有一点情趣,完了还舔一圈嘴唇:“兄长的酒好喝一些。”
徐谦看着他湿润的嘴唇,手一抖,酒便洒出来了。
“俞儿可喜欢菊花?”齐方瑾问。
颜俞飞快地丢下酒觚,转头去瞅菊花,开得虽烈,却不大能提得起劲儿,转头说道:“菊花虽好,但俞儿喜欢梅花多些,最好还是红梅,在冰天雪地里一枝独秀,傲雪凌霜,逆流而上!”
“倒很有骨气。”齐方瑾笑道,“谦儿喜欢什么?”
徐谦将手收进宽大袖子里,认真回答:“桃花。”
齐方瑾赞道:“宜其室家。你们几兄弟,最喜欢菊花的当属渊儿。”
魏渊这才将视线从菊花丛中移回来:“菊花甚好。”
齐方瑾叹了口气:“俞儿要逆流而上,渊儿却避世太过。”
“那可不是,”颜俞来了兴致,絮絮叨叨地说起魏渊的事,手舞足蹈地学着魏渊捻起花瓣的样子,“要是有花吹到我们书室里头,兄长必定要感叹一番,生从何处来,自往何处去,是到了归家之时,兄长,是不是这样?”
颜俞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其他几人逗得笑个不停,魏渊一边摇头一边斟酒,眼神里尽是无奈。
“老师,”大家还没笑完,颜俞又抱怨道,“院子里没有梅花,兄长们可以在院子里看到喜欢的花,唯独俞儿不行!”
大约是被逗开心了,齐方瑾一口应承:“好,哪日谦儿得空,给俞儿在院子里栽一株梅花。”
徐谦没来得及应声,颜俞便蹬鼻子上脸:“要红的!”
“行,都依你。”徐谦都快笑得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定捷的出场推迟到这一章了,主要是孟孙一事改了,所以相关的内容会跟着变一点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卢钺)
那日的酒喝到深夜,徐谦来回逗颜俞,引得颜俞一声声地求他:“兄长,快给我一口!”徐谦不给,颜俞便转身去抢魏渊的酒,那酒觚里,盛满了月光,颜俞一仰头,喝下一个月亮。
颜俞酒量浅,喝到最后已是醉醺醺的,恍惚间听见魏渊道:“开战了,老师游学的计划得推到明年了吧?”
“嗯,”是齐方瑾的声音,“大约明年春天吧。”
什么什么?颜俞迷迷糊糊地想着,什么游学?老师又要出去了吗?我呢我呢?
齐方瑾辞官后每隔几年就要出去一趟,到各个属国去游历一番,甚至会在一些城池停留聚众讲学,一般只带着年纪较长的学生在身边服侍,年纪小的就留在家里由仆人照顾。颜俞从来没有跟着出去过,对此事向往已久。
这下硬是顶着酒意醒了,却也不找老师,反倒晕乎乎地扎进了徐谦怀里,连滚带爬地往徐谦身上钻:“兄长不要丢下俞儿!”
又把众人逗笑了一回。
徐谦伸手揽住不停地往自己身上蹭的颜俞,心里也被搔得痒痒的,那滋味实在说不清道不明。
初冬之时,徐谦为颜俞在院子里移植了一株红梅,叶已落尽,仅有光秃秃的枝干。颜俞坐在书室的窗边便能看见,徐谦两手泥巴,袍子上也沾了些许。颜俞“吭哧吭哧”地把书桌移到了魏渊身后,以后有事没事便可跟魏渊一块儿望窗外,等他的梅花开。
冬渐渐深了,徐谦看他日日这么等着,便告诉他这一棵梅树今年不会开花,别等了。
颜俞耷拉着脑袋,像被北风扫过的院子,没有一点精神:“为什么呀?”
徐谦满心无奈:“今年刚栽下去,哪有这么快?你安心念书,明年就能看到梅花了,听话。”
颜俞的牛脾气上头了:“可我要今年就看到!”
徐谦摇摇头,兀自读书去了,剩下颜俞一个人还在想如何看到今年的梅花。
冬日晚上,他们兄弟几个是不会在院子里玩闹的,安南虽处南方,但是冷风自远方扫来,在院子里站上片刻便能全身发抖,因而吃过晚饭便各自回了房间。
徐谦在房中看书,黄色的温暖灯光透出窗去,映照出他腰背挺直头微垂的剪影,沉默如书页。突然之间,一阵风吹开了门,寒冷中带着若有若无的花香。
“徐怀谷!”红色的梅花一朵朵,纷纷自头顶洒落,温柔地落在笔墨之间,唯有那太过激动的声音破坏了这意境,“今年的梅花!我看到了!”
徐谦惊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身旁的颜俞抖落着袖子,浑身都是欢喜的笑意,他带着冬天严寒的梅香,无忧无虑,在夜色中奔到了徐谦眼前。
仿佛是在人山人海之中认定了那身影,于是便心无旁骛,逆风冒寒,破开黑暗,只为了见他一面。
“你从哪里来的梅花?”
颜俞犹自欢喜异常:“我?我到外面······”他突然住了口,瞬间就敛住了那喜悦,眉头蹙起,嘴角勾出讨好的笑,“兄长,就一次,你饶了我吧!”
徐谦哪有什么罚他的心思,心都被这香气带远了,又瞧他实在可爱,倒想多看几眼他讨饶的模样。
“兄长,”颜俞双手抱着徐谦一只手晃来晃去,梅香一阵阵钻进徐谦鼻子里,“你要是这个天气让我去跪一晚,说不定明天起来就发现我冻死了,就再也没有俞儿了!”
颜俞讨饶的样子徐谦从小到大不知见了多少次,每次都只觉好笑,而今好笑以外,又隐隐有些心疼,徐谦暗自咬牙板着脸:“知道要被罚还跑出去?”
“不是啊,我想给你把梅花带回来嘛!”这话听着像逗人欢心,颜俞却是真心实意的,他在郊外看见那成片的梅花时,只想到了徐谦一个人,仿佛那人就蹲在自己身前,一下一下地拍着泥土,要把那树根埋得结实一些。于是他像小孩似的,折了一枝花朵成簇的梅枝,将花一朵朵摘下,藏在袖子里,准备扑徐谦一个满怀。
徐谦藏在袖子中的手抽了一下,他最近不知怎的,面对颜俞的时候总有些不大自然的反应,那日赏菊饮酒时便是这样,如今又来,他疑心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又不能说出来,实在憋得难受。
“兄长?”颜俞见他没反应,又喊了他一声。徐谦回过头来,只见颜俞脸颊通红,嘴唇微微泛白,定是在冷风中吹了太久的缘故,心疼不已,又不好表现,于是冷着声道:“还不快回去把衣服换了,身上都冻成冰块了!”
颜俞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他欢欢喜喜地想给徐怀谷一个惊喜,反倒挨了训,心情一下就没有了,别扭地转身出去了。
徐谦看着他垂头离开,还不忘把门关上,心里又添三分烦闷,手中拾起一朵梅花,花瓣的影子在手上流转,他再没有了看书的心思,一颗心不过方寸之地,颜俞要占九分,剩余一分,还不够颜俞活动的,再放不下别的什么了。
今夜月色甚好,皎洁通透,徐谦推门出去,门外冷风一吹,立即打了个寒战。他心中虽犹豫,脚步却是已到了颜俞房门前,他抬手,片刻后又收了回去。颜俞房中烛火已熄,想是已睡下了,徐谦怕他受了寒,满腹担忧,终是敲响了门:“俞儿,兄长进来了。”
颜俞一听徐谦的声音,先是一阵欢喜,后又故意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今日天气寒冷,你自小体弱,受不得寒,若是病了······”徐谦没有再说下去,他怕自己要说出些什么不合礼仪的话来,终是住了口,手探上颜俞额头,颜俞像触电一般不由自主抖了起来。
徐谦一下紧张了:“俞儿,莫不是真病了?快起来,兄长看看。”
颜俞甩开他的手,生气地说:“我没病!我气的!”
徐谦张了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垂下眸子,沉默了片刻,颜俞没听见声音,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可一见徐谦那模样他也说不出话来了。
两个人便这样彼此为难着,闭口不言。
次日两人仍在闹别扭,书室里头安静得有些诡异,外头却是安南举城欢庆。楚军凯旋,内城外城都是一片欢呼,赞美着帝君出兵果敢,李将军神勇无敌,月余前对出兵的担忧全被抛到了脑后。
李定捷骑在马上,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自安南城门沿着主街向宫里去,帝君站在高高的宫楼上俯视,一手拍在栏杆上:“果真是定捷!”
童子把这个消息传进来的时候,徐谦立刻问:“李将军······”
“将军可威风呢,骑在马上,百姓都在欢呼。”童子兴高采烈地回答。
听闻舅舅平安,徐谦也算松了口气,却是颜俞紧赶着问:“战况如何?”
童子挠挠头:“这个我也不知呀!”
待得童子退出书室,几人又奇异地沉默下来,没有一个人喜欢战争,可厌恶的战争的原因却又从来不一样,谁也安慰不得谁。
颜俞不甘心,“咻”一下起身来,就要出去自己打听,徐谦连忙唤道:“俞儿!”
但是颜俞头也不回,只往外跑,魏渊宽慰道:“兄长别担心,这安南城的大街小巷俞儿每个角落都清清楚楚,不会丢的。”
徐谦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齐方瑾自然也听闻了楚军凯旋的消息,在自己的书房中叹了口气,又翻出几个学生当日的文章,颜俞那一篇最是犀利,齐方瑾再读,仍觉心惊:此子一出,天下必将大乱。
抬头往外瞧去,却是发现外头飘起了安南今冬第一场雪。
次日李定捷便进宫去见帝君了,他来上报战况,也来讨他出战前要的恩赐。
如今大楚帝君名唤李道恒,颜俞曾多次暗地里讽刺帝君平白用了几个好字,倒是干尽无道之事,许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只不过碍着帝君的身份,谁也不敢说什么。如今李定捷要他送归孟孙,已经是冒犯天威了,同在殿上的唐元都双腿打颤。
李道恒慵懒地靠在几上,问:“你与孟孙是什么关系?”
“孟孙乃臣的副将关仲阔的新妇。”
“孟孙都入宫了,怎么还是别人的新妇呢?”李道恒说话慢条斯理,仿佛是在耐心地同对方讲道理一般。
李定捷心里头发毛,硬着头皮道:“那孟孙已与关仲阔入过关氏祠堂,按理说便是关氏的新妇了,帝君此举,恐怕将士军心不稳。”
此话一出,唐元骇得直接跪倒:“帝君息怒!”
李定捷自然知道唐元贪生怕死,生怕在这殿上被自己牵连,他也知道帝君之怒,若是真的发作,他的族人都有危险。
帝君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李道恒起身来,缓缓走下来:“将士们的军心都系在一个女子身上,当然不稳。”
李定捷心中“哐啷”一下,都做好了承受帝君怒火的准备,却又听李道恒幽幽道:“那关氏既这么想要,就让他带回去吧。”
李定捷忽然一听这话,欣喜异常,连忙叩头谢恩:“多谢帝君!臣即刻······”
“只是,”李道恒旁若无人,低声道,“孟孙,已殁了,你便让他自己去找尸体吧,既是关氏的新妇,定要厚葬才是。”
李定捷忽如一盆冷水倾头浇下,全身僵硬,连呼吸都困难,这才多久?孟孙就已,已殁了。若是子闳知道······
李道恒似是很满意这样的反应,忽然笑了,像个嫖妓的:“你告诉他,孟孙实在不错,不愧是名动安南的女子!孙秋意,名字也起得甚好,只是命太短了些,许多富贵都无福消受,予也为她可惜······”
后面的话李定捷再没听清了,只觉得耳朵都嗡嗡作响。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最后的部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王安石)
时近年底,徐谦已在准备回家的事。徐谦平日住在齐宅里,但是每逢重要日子,例如除夕和元日,总归是要回家去的,而齐方瑾的儿子齐晏平也准备回来了。
魏渊对这些节日倒没有多重视,他是属国北魏人,离家万里,要回家至少也得提前十来天出发,是否回家都取决于他心情如何,那几年父母在的时候他还惦记着要回家,后来父母过世,家中一切事务都交由长兄长嫂处理。兄嫂知道他向来自在惯了,竟也不大在意他回不回来,在家中与妹妹团聚便够了。
原本颜俞还同徐谦闹别扭,只是前两日听徐谦提了一句要回家,不知怎么的竟打不起精神来。虽然都是在一座城里,可是一想到不能时时见到徐谦,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不是,我要时时见到徐怀谷做什么?
颜俞疑心自己最近敏感太过,傻愣愣地从房门出来便见着徐谦房门开着,他走过去,倚在门上呆呆地看着房中那人收拾衣物与书,突然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