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外士兵们都已醒来,这段时间休息得太好了,也没有感觉疲累,只是多少有些想回家了。冯凌小跑几步上前来:“兄长起来了?”
“嗯。”今日的徐谦早已不见了昨夜的失态,又如同往常一般平静无波,“我的弓。”
冯凌不解:“兄长要做什么派人去就是了。”
“你且说这里有没有人比我的箭法更好,若没有,便去取弓。”徐谦顿了顿,“而且,我要他知道。”是我,在要他的命。
徐谦一路由永丰到蜀都,除了衣物,只带了这把弓,就如同他当时入晋一般,想来,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了。
徐谦拿了弓,骑上马,甚至不再看冯凌一眼,只慢慢地到了距离蜀都城墙最近的边线,士兵们都向他行礼,他伸出一只手去:“箭。”
士兵们惊了,晋军向来不擅长用弓,却没想到看上去从不动武的徐相竟要射箭。士兵们不敢多问,双手递上一支箭,徐谦熟稔地搭箭拉弓,朝着蜀都城楼上射出。
接着便听那边一阵隐隐的喧闹,原来是那箭擦着一个士兵的脸就飞过去了,钉在了后头的墙壁上。
士兵们尚未来得及惊讶徐谦的好箭法,便听徐谦吩咐:“若有人前来交涉,就说交出颜俞,我军往后退二十里地。”说罢便驰马离开了。
士兵向秦正武报告了徐谦的动作,秦正武知道颜俞是此役关键,说:“才二十里地,蜀军也未必动心,告诉他们,如果颜俞出城,我们退兵。”想了想,仿佛觉得不够似的,又多加了一句,“否则,晋军攻入蜀都,蜀都恐怕就会变成下一个宁成了。”
元日少有这样晴好的阳光,蜀中的朝臣们,连同虚弱的颜俞都被叫了起来,要到朝堂上议事。魏渊已有了不好的预感,晋军围城这么久,一直没有动作,今天却连颜俞都要到朝堂上去,魏渊想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都不行。
正殿之上闹哄哄的一片,待得魏渊和颜俞出现,赵恭才让大家安静下来。
“帝君,可是晋军那边有消息了?”
赵恭朝赵祈看了一眼,赵祈将晋军射来的箭呈到二人面前:“这是晋军今晨射到城墙上的箭。”
颜俞拿起那支箭,那箭通体乌黑,并无什么特别,但是颜俞心中却生出些朦胧的感觉,眼底浮着模糊的温柔:“是他的箭。”
魏渊又是心疼又是悲伤,此刻却不能表现,只追问:“晋军不会只射来一箭,还说了什么?”
赵祈犹犹豫豫:“晋军还说,还说,只要颜公子出城,即刻退兵,否则便屠城。”
徐谦这是打定了主意要他的命,可是颜俞并不意外,他很早之前就盼着徐谦来了。
一时间,朝堂之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颜俞身上,魏渊不忍再想,出言道:“王上,颜俞乃是此役关键,若是让他出城,晋军更加无所畏惧,何况将颜俞交出去,他们也未必会退兵。”
“可是晋相,徐谦徐公子可是天下最讲信义的人了吧。”一老臣颤颤巍巍地反驳。
“你也知那是晋相?若是东晋帝君坚决不退兵,他又能如何?”魏渊心急火燎地反驳,吓了众人一跳。他平日风轻云淡,这么着急实属第一次。
赵恭微微抬手,示意魏渊不要再说,他这一个多月都在想,只要能保住蜀都,他什么都能做,今晨这箭来了,他心中早已有了打算,即使别人再怎么争辩,他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颜俞,你有何想法?”
颜俞兀自坦然一笑,天下归一,他年少时的梦想,他曾说过为此可不惧魂灭,如今这一日就要到来了,只是终究是对不起赵肃的,他没能做到答应赵肃的事情,保蜀中百姓,扶持赵恭。
不过,以东晋这两三年的表现来看,若是秦正武统一了四海,百姓过得也不会差,赵肃应当不会怪他了,就算要怪,他也没法子了,油尽灯枯,如果这副残躯还能换来片刻的宁静,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颜俞手中握着那箭,聚起全身力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朗声答道:“若俞一人抵得过蜀都万千百姓,俞,万死不辞!”
魏渊愣了,他以为以颜俞那颠倒是非黑白的伶牙俐齿,再怎么样他也要为自己争取一下,可是他竟然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请帝君容我与兄长道个别,傍晚时分,俞自会出城。”
这可真是最好的结局了,颜俞主动要求出城,蜀都甚至不会非议赵恭一句,赵恭点头,派人去与晋军交涉,便遣散了诸位大臣。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李益)
“俞儿你这是何苦?”魏渊还存了一丝挽留颜俞的心思,“你一出城,便命在旦夕,兄长不会杀你,可东晋帝君却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颜俞平静回答,“俞儿这一走,蜀都便守不住了,但俞儿与兄长说一句交心的,他在外面,即使我不走一样守不住,拖得太久了······”
“所以你便想趁早了结是吗?用你的命去换是吗?”
“知道他想要我的命,我是很欢喜的,兄长也该庆幸,我这条命,还值一座城。”
魏渊实在听不得这样的话:“俞儿你······”
“俞儿这一生,经历过生死,大起大落,佩过相印,也下过牢狱,有明君,有良师,有益友,有甘愿为了我放弃故国的兄长,还有,有过安南的桃花,聚峰的雪,永乐江的水,此生已无憾。”
“最后的愿望,不过是见他一面而已。”
“只要能再见他一面。”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兄长成全我吧。”
颜俞傍晚出城的消息在晋军的营地里传得沸沸扬扬,将士们欢喜异常,颜俞出城就意味着蜀都破了,天下归一,他们就要回家过太平日子了。
赵飞衡自然也听说了,急急忙忙跑去拦徐谦:“你放他一马。”
徐谦不想跟他谈颜俞,偏开头说:“赵将军这样实不像一国之将,国要灭了不担心,反倒担心一个异姓之人。”
“你们都打到这里了,我担心有什么用?他死了,蜀中才是真要灭了。”
“他对你们,有这么重要么?蜀中又不是没人。”
赵飞衡痴傻地走了两步:“你不明白,是他把蜀中从一个人人欺辱的小国变成后来能与你们东晋平分天下的大国,是他在我王兄最艰难困苦的时候选择了毫无希望的蜀中,他是我整个蜀中的恩人。没有他,蜀中早就亡了。”赵飞衡说着已开始掉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赵飞衡戎马多年,流血都是常事,却只有这会提起颜俞才哭,“你听说他并相三国的时候吗?其实没有外人说得那么好听。他只不过从一个地方奔波到另一个地方,什么都要做,他也不是这几年才身体不好的,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他是用命,换蜀中苟活了这么些年。”
“收回四城的时候,他连着半个月睡在粥棚里,每日只休息两三个时辰,醒来就到处安顿百姓。”赵飞衡突然冷笑一声,“你知道他怎么收回四城的吗?他在安南楚宫里,受尽了李道恒的□□,一路发着高烧回来······”
“你说什么?”
赵飞衡看着徐谦一脸震惊,却不觉得奇怪,颜俞这样的一生,谁不震惊呢?“是不是没有你想得那么风光?他不是为了富贵才来到蜀中······”
“我问你刚刚在说什么?”徐谦揪着赵飞衡的衣领,猛地将人推到了墙上。
赵飞衡被吓傻了,纵使他认识徐谦时间不长,也知道这人不轻易动气,更何况是这般疯狂的模样。
“你说他,受尽□□?”徐谦声音颤抖。
赵飞衡缓缓点了点头。
徐谦忆起那时在楚宫外送他和关仲阔离开,自己拉着他的手,哭着说他还在发烧,他竟然······徐谦没法再想,蓦然松开了赵飞衡的衣领,跌跌撞撞地朝外走。
赵飞衡不明所以,在他背后开口追问:“你是他的兄长,为何一定要杀他?他对百姓,对天下的情意并不比你少。”
“不,”徐谦站住,却不回头,只涩涩开口,“我不如他。”徐谦想,他对颜俞和这个天下都了解得太晚了,否则不会一开始就那样固执地推着他远离自己,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无法挽留与弥补的伤心遗憾。
徐谦下午就开始在城门不远处等着,一道前来的还有项起和几队士兵,颜俞是蜀中的希望,几乎全军将士都在等着看他死。
魏渊送颜俞到城楼下,薛青竹跑来:“公子,我随您出去吧。”
颜俞笑了笑,说:“我去送死,你去做什么?我出去了,你也不必死守,将士们都累了,晋军不会杀人的,他们只是想要我而已。”
薛青竹猛然下跪,朝颜俞磕了一个头:“公子多年来待小人之恩,小人没齿难忘,还望来世能跟随公子左右。”
“一辈子已经够苦了,还要来世做什么?我不过是去还债。”颜俞说罢,转了个身,“开城门吧。”
“俞儿······”
颜俞回头,对魏渊露出一个笑:“兄长深恩,俞儿此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罢了,若有来世,兄长千万离我远些。”
“傻话!”魏渊含泪骂了一句,“真有来世,兄长也必会拼死护着俞儿。”
这一句话太熟悉了,魏渊想,他是什么时候说过的呢?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得他都忘记了当时的情景,却始终记得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颜俞朝他笑了笑:“兄长保重。”
徐谦远远见着蜀都厚重的城门开了一个缝,那一线光明中走来一人,身着天青色衣衫,形单影只,萧瑟单薄,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
徐谦实在有些疑惑,为什么颜俞总是穿天青色,从小时候到现在都是,兴许这个颜色真的很衬他,明亮洁净,像初春的原野,衣袖一挥就带起微风,恍惚间还能闻到青草的气息。
周遭一片欢欣鼓舞,徐谦却眼眶酸胀。那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腰背挺直,目视前方,毫无惧色,一如他那年坚决离开齐宅入仕蜀国一样。徐谦握弓箭的手逐渐使力,骨节发出瘆人的脆响。此刻他身边的士兵如果低头看一眼,一定会发现他的指节已然发白,不可遏止地颤抖着。
徐谦深深地呼吸着,空气似乎生出了棱角,硌得他心肺生疼,但是他得忍,这会儿没人安慰他,更没人把他当小孩疼,他能怎么样呢?他只能看着这一生最后一个曾给过他至深至纯之爱的人一步一步走来,来赴他定下的死期。
他曾给过颜俞一把弓,现在要再给他一支箭。
徐谦另一手抽出一支箭,平静无言,抬手搭弓,拉开弓弦,瞄准,箭尖指处摇摇晃晃,最终指向了颜俞苍白的脸。太阳正要落山,蜀都高大的城墙那头是燃烧的金光,灿烂至极,刺得徐谦眼泪都满溢出来。
箭尖朝下移了些许,徐谦眼力甚好,别人都还只能看见颜俞这么个人,他已将箭从他右胸口又移至左胸口,这一箭下去,能不能活,都得看老天爷,但是射不射,却是没有选择的事。
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徐谦想到赵飞衡的话,心痛不已,他可以为齐方瑾和徐贞报仇,可是谁来为他的俞儿报仇?
视线竟渐渐模糊了,徐谦深深地呼吸着,竭力稳住心神,心里不住说这,这是他为齐方瑾和徐贞射的,这一箭下去,旧恨俱消!
“嗖——”的一声,徐谦手中的箭已离弦,如光线一般,笔直地朝颜俞飞去,徐谦就在那光阴的罅隙中猛然记起,颜俞到齐宅的第一天晚上,他和魏渊为了颜俞要穿的衣服争执不休的事。
“我要给他穿这个!”
“不行!这个才好看!”
“这个花纹多!他肯定喜欢这个!”
“可我才是兄长!你要听我的!”
“他要是留下了,我也是他兄长!”
“可这个是天青色,我娘亲说漂亮的小孩要穿天青色!”
蜀都城楼上隐隐的惊呼声把徐谦从回忆中拉回来,他双目通红,不忍再看,转头吩咐道:“把他带回来!”
徐谦回来后四肢就一直瘫软着,秦正武还以为这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搞得徐谦这般愤怒,竟要自己动手杀人。
军医已过去看伤,徐谦不敢跟着去,倒是赵飞衡冲去:“怎么样了?”
“幸亏射偏了一点,”军医一边上药一边回答,“现在还死不了,但是这人身体原本就虚弱,后面就难说了。”
颜俞双眼闭合,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冯凌也去看了一回,顿时涕泪齐下,不住在心里怪徐谦狠心。他们明明可以打下蜀都的,兄长明明已经出来了,为什么一定要他死呢?
秦正武传来命令,颜俞醒后便带到他的营帐中去,冯凌知道,即使他现在不死,帝君也不会让他活。
他的兄长有什么错呢?各为其主罢了。
颜俞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看见眼前的一切,充满了不真实感,他到底死没死呢?稍微动了动,身体右侧传来巨大的疼痛感,像是要把他的身体活活撕裂开来,他痛呼出声,这才确定自己没死。
还活着,活着受这巨大的痛苦,来偿还他欠徐谦的债。
“兄长!”一声惊呼把颜俞的思绪拉了回来,这世上叫他兄长的只有一个人,但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冯凌,那个尚未加冠的总是想着要去实现理想抱负的孩子如今已是大晋的变法者,已经这般玉树临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