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里,有人一头雾水,有人心如明镜,有人金蝉脱壳,有人却在装死。
泄密这件事实在是后果恶劣,当时的圣阁阁主惊波一拍定案,如果再没有人主动承认罪行,他将处死所有使者,以儆效尤。
在这种压力之下,牧恒来找了赵翎。
“前辈,”牧恒拱手朝他一礼,恭敬道,“晚辈受内子之托,问一句尊夫人可好?”
“她好得很,说来要不是这场纷争,也该找时间让她们姐妹见一面。”赵翎示意他不必多礼,请他入了座,“不过你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这一桩小事吧。”
“前辈爽快,那牧某就单刀直入地说了,”牧恒皱起眉头,“告密一事……该当如何?”
“虽我们都知是无澜所为,但无澜身为阁主爱徒,牧某不敢向惊波前辈直言……”他叹了口气,“牧某想找罗尊主商议,但一直都找不到他人,所以只能前来叨扰前辈了。”
“你这话,是撺掇着我去向惊波说?”
牧恒一惊,脸上浮了些慌张的神色,“晚辈不敢,只是……只是……实在是束手无策,总不能眼睁睁等着阁主将我们都处死吧?”
“不用慌张,我也正有此意,”赵翎顿了顿,“只是这一旦公之于众,无澜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牧恒看了看他,小心翼翼道,“前辈这是在……担心无澜吗?”
“在那样严苛的环境之下,他年岁小,资历也是我们几个中最浅的,受不住招了是很正常的,要是时间再拖得久一些,我估计罗柳也要受不住了。”赵翎望着牧恒,笑了笑,“你倒是好骨气,不愧是兰儿妹妹看上的人。”
牧恒心虚地低下了头。
“所以我觉得呢,无澜年纪轻,虽有罪,罪不至死,”赵翎悠悠叹道,“这样太可惜了。”
牧恒眼皮一跳,“前辈,您想做什么?”
“我与夫人也商量过了,夫人虽不赞成,但也没能说动我,”赵翎看向他,目光坚定,“这个罪,我来认吧。”
“你疯了!!”牧恒惊喊出口,险些推翻了茶几,“这是死罪!会死得很惨不说,前辈您的一世英名也会……”
“身后名我不在意,”赵翎摆了摆手,“除了怜惜后辈,况且我也有我自己的打算。”
牧恒被惊得大气不敢出,看着对面的男人淡然地抿了口茶,才又开口道,“修士与魔族这次开战,必将势不两立,我妻儿该如何一直让我很揪心。”
牧恒拧起了眉,“前辈是担心她们受牵连?”
“像兰儿妹妹一直是隐藏自己的身份,所以应当不会被波及,但我娶了魔族圣女一事几乎是圣阁内人尽皆知的事情,惊波现已下令处死所有的魔魅,我妻儿必定受到牵连。”
“那前辈更要好好活着保护他们啊!”
“护不住的,”赵翎冷静道,“现在修士对魔魅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我虽空有一身本事,但无法以一己之力撼动整个修真界。”
牧恒哑然,沉默了许久,才干涩着嗓子道,“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你看着我虽光彩,但我在圣阁看来只有一个作用,就是维系修真界与魔魅族的纽带,现在两方彻底翻脸,不需要我这个纽带了,无论哪一方胜出,我都不可能好端端地留下来。”赵翎道,“所以在死前,我至少想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情。”
“我觉得无澜不值得前辈保护。”牧恒咬着牙道。
“没有谁不值得的,如果是你做了这样的事,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赵翎拍了拍他的肩,“像我这老一辈的人呐,早就该退下将这江湖让给你们了。”
牧恒深深地垂着头,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嗯——”赵翎看着他,想了想道,“如果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可不可以?”
牧恒猛地抬起头来,用力抓着他的手,指尖因为情绪激动而泛白。
“前辈所托,我牧恒纵使上刀山下火海也必将不负!”
“没那么夸张了,”赵翎被他逗乐了,“就是我那个儿子啊,是个死心眼的,我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怕不是会对他打击太大,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帮衬帮衬他们孤儿寡母。”
牧恒重重握了握他的手,用力点头道,“好!”
——他后来也确实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夫人清除秦宿舟记忆的时候,牧恒冒着巨大的风险前来帮忙。
——秦宿舟看着这个年轻陌生的牧恒,一时间不能将他与记忆里那个阴鸷的男人对等起来,经历了妻子惨死女儿离开之后,这个男人褪去了曾经的热血,变成了那种怪物的模样。
后来的事情就显得顺理成章了,惊波答应了赵翎的条件,并在他面前惩戒了自己的爱徒——他用烙铁将面具熔在无澜的脸上,告诫他要记住过错,换一张面孔重新做人。
赵翎是服药自尽的,并不痛苦。惊波为了震慑后人,特地保存了他的灵基,用蛊虫在他的尸体上啃咬,造成了那么惨烈的死相。但不知为何,也许是无澜心怀怨怼,也许是人眼从中作梗,最终惊波并没能护下他们母子。
秦宿舟不自觉地盯着玉镜,几乎感受不到周围的声音和变化。似乎有人一直在遥远地喊着他,但他一直都无法将自己从鲜活的父亲记忆中挣扎出来。
突然,一柄剑从斜打来,毫无征兆地击碎了玉镜。
“秦宿舟!!!”拼尽全力的青山吐出一口鲜血,很快又被围攻的人眼淹没在了包围圈中。
秦宿舟睁开眼,周围的一切都回了笼。
没了玉镜遮挡的正前方是晏珏的身影,但与沉入玉镜回忆之前不同的是,秦宿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那么前面去,几乎只差一步,就能跳入那个滚烫的药池。
——更可怕的是,他并没有停下来。
他的动作僵硬异常,像是之前在楼兰堡被塔拉控制的一样,无澜在一旁拍着手,满意地看着他身不由己地一步步往前。
“晏珏!!”
晚了。
晏珏连头都没办法回,纵身往前跃去!
第75章
其实当玉镜的回忆在秦宿舟面前展开之时,晏珏就明白过来了。
——无澜的目的只是拖住秦宿舟罢了。
无澜约莫是通过并蒂莲窃取了一部分公主的灵力,所以之前杀罗柳的时候他能嗅到阿姐的踪迹,现在被控制的时候也能感觉到阿姐的灵力。
阿姐的灵力并不强,所施加的灵压他能够反抗,但无澜手里还有温阮,如果他稍有动作,温阮就会被扔进药池粉身碎骨。
无澜也知道温阮对付晏珏管用,但对秦宿舟的作用有限,秦宿舟宁可冒着温阮被杀的风险也会愿意救下自己的爱人,所以他一开始就用赵翎牵制住了秦宿舟的注意力。
当秦宿舟不能行动,温阮又作为人质被要挟,晏珏只能不敢忤逆地停下脚步。
这是一个无解的闭环。
无澜很满意自己的杰作,他很欣赏地看着秦宿舟的表情,从震惊、愤怒、慢慢转变成后悔、恐惧、悲伤……真的很有意思。
爱人离开之后,活着的每一刻都成了煎熬,他就像赤脚走在烫红的烙铁上,一步一钻心,疼痛已经深入骨髓,连同恨意一同镌刻在了骨血之中。
他恨赵翎伙同苍麟将他的挚爱残杀,恨赵翎对他那无聊的怜悯和能融化一切的炽热心肠,他最最见不得的就是那种烂好人。
但赵翎已经死了,这种恨意就转嫁给了秦宿舟。凭什么他要永远地失去爱人,而仇人却能长相厮守、无忧无虑地活着?他不甘心,他嫉妒,他发疯,他扭曲变态地想要看到秦宿舟痛失所爱的样子,看他后悔到无地自容,伤心到肝肠寸断,似乎只有这样,他内心才会觉得畅快一些。
——他让人眼假扮圣阁追杀他们母子,活生生烧死他母亲,给他埋下仇恨的种子。
——他借姜山和罗柳矛盾控制碧海角,施舍他平静的生活,又让他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
——他将血淋淋的真相生硬粗暴地摆在他面前,逼他失控,让他爱的人死在他面前。
可惜,晏珏的命实在太硬,不仅没死,反倒还涅槃重生了,他不得不再一次出手。
无妨,只要他得不到幸福就可以,最好是得到了再失去,那样更加刻骨铭心。他有耐心,行尸走肉地活了这么些年数,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跳动的火光映在无澜发黑的瞳孔里,折射出疯狂而狠戾的光泽。
——然而,变故只在一刻便发生了。
一棵小树从池边毫无征兆地破壳而出,直朝着纵身跃入池中的晏珏伸出枝丫和藤蔓,死死地将人拉回了岸边。
不知何时,温阮已经从顾歌手里脱身,边往秦宿舟旁边跑边施法,将晏珏从危险的地方硬生生拖了回来。
“这……”无澜惊诧的看着眼前的情形,立刻转头要去找顾歌,腰边却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他险些站不稳要往后摔去。
他低下头,那个从来不敢反抗自己的女孩儿竟然视死如归地抱着他,直直地带着他往药池里带!
“你疯了!”无澜惊异于她突如其来的叛变,“你不想活了?!”
“早就不想活了,但原来也没想这么死。”
“那你——”
“因为阿阮看上去很伤心。”顾歌合起了眼,再睁开的时候独属于魔魅的血色渐渐溢出黑瞳,灵力覆盖了全身。
她的母亲是李兰儿,能将青城剑无双掀个底翻天的魔魅,她的父亲是牧恒,是四庭之一的首领,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继承了父母血肉的灵基已经发育得很强大了。
只是长期以来的奴役让她不敢造次,逐渐习惯于屈服,可今时,看到被自己欺骗的女孩儿落下了无辜的泪水,属于魔魅的野性和狂怒终于得以显现,犹如向来平静的水,飓风下也能化为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霎时间,火光冲天。
无澜被烫得脚步不稳,一把推开了她,踉跄几步要逃。谁知,两三棵树木突然从他脚边长出,柔软却有韧性的枝条裹住他的脚踝,拽得他站都站不稳。
“别想逃!”温阮大喝一声,手中结印,配合着顾歌的动作封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晏珏还有些发蒙地被她从枝头甩到秦宿舟身边,眨了眨眼盯着他,“诶,她俩都是姑娘的话,我给阿阮订的喜服不知道还来得来不及改啊?”
秦宿舟本来还有点感动,被他这话一顶,什么情绪都没了。
“剑给我。”秦宿舟接过冥骨,抬手干脆利落地把那只绑在剑柄上的香囊扯了下来,在晏珏哎哎哎的惊呼声中烧了个干净。
“怪我,”他抿了抿唇,“这是百士宴的时候安鸿拿来的,可能他刚刚就是通过这个控制你的。”
晏珏傻了,“不是师兄做的?”
“我那时候恨你恨得不行,我给你做香囊我吃饱了撑的吗?”秦宿舟瞪他,“别吵,转头我再送你一个。”
晏珏挠了挠头,还想说什么,就听到一旁的温阮一声干嚎。
“秦宿舟!能不能别打情骂俏了!”
秦宿舟皱着眉咕哝,“明明我们俩一起,她就骂我。”
晏珏:“……我给你骂回去?”
秦宿舟:“滚。”
打嘴仗归打嘴仗,两个人手上的动作一刻没停,眼前子夜眼与滨南柳坞联合起的乌合之众并不足为惧,但实在人多难缠,秦宿舟不得不连发数箭逼退他们,却没有多余的精力对付为首的顾宁。
“晏珏!”
“来了!”晏珏提着剑加入了战圈,一时间剑锋相对,火花噼啪直响。
二人便陷入了胶着,温阮一时半会儿没法指望他们能来帮忙。
“温阮!动作快!”那头的顾歌催道。
“你倒是先出来啊!”温阮顾忌着放慢了收紧藤条的速度,被无澜钻了个空子,秦宿舟从人眼的人海战术中分出神,眼疾手快地去了一箭,顾歌在后头拉着他的腰,硬生生将他又拖了回来。
“温阮!”顾歌嘶哑着嗓子喊道,“不能拖了!”
秦宿舟扫了那边一眼,看着面前前赴后继的人,不由得收紧了眉头。
“温阮,再坚持一下,”秦宿舟屏息凝神击清退面前的人,“再有一会儿……”
他话还没说完,眼角的余光便瞟见湖边的藤条暴涨三寸,将僵持着的两人都吞没了。
“温阮!”秦宿舟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他娘的你说还有什么办法!放他出来再为祸人间吗?!”温阮破口大骂着,深吸了一口气,逼退了眼角的泪水,“而且,我能感觉到,她并不想苟活。”
树木的包围圈渐渐收紧,从脚底蹿出的藤条疯狂地生长着,留给二人的不仅仅是越来越少的落脚点,还有一点点濒临死亡的窒息。
“你放手!你要死不要拽着我!”无澜无力地吼道。顾歌懦弱的性子和数十年如一日的乖顺麻痹了他,让他忘了,这个魔魅的后代所拥有的灵力是他一个普通人类所远不能及的。
“你放手,我们再商量行不行?”他见硬的不行,立刻软下了言语试图打商量,“温阮的命我原本也并不打算要,你知道,我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复活公主而已,这你是知道的……”
“打消你的念头,”顾歌冷静地打断了他的话,“从你强迫妇孺残杀无数的那一天,你就该料到会有如今。”
“不得好死,这四个字送给我,也送给你。”
顾歌抱着垂死挣扎的无澜,死死地压制住他蠢蠢欲动的灵力,盘根错节的树木很快催塌了药池边压根不牢靠的地面,两个人化作两朵水花,浸入了滚烫的药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