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长负看靖千江没说话,便道:“怕了?害怕的话你就在军营里待着罢,有我在,总不会让谁欺负你的。”
靖千江一怔,抬头看了看曲长负,曲长负自己倒没忍住,撇开脸笑了一下。
靖千江这才回过神来,笑站起身来:“那敢情不错,软饭最好吃,我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曲长负道:“那你还是要去?”
靖千江道:“只不过这福气也不好修,我还是省着点用吧。齐瞻的旧部怎么也是郢国人,李裳联络西羌,杀害皇族,他们一旦有了其他选择,未必便不会动摇。”
他下定决心,展开双臂抱了抱曲长负:“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随时传来消息,你自己小心!”
曲长负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拖延个一时半会不成问题。你去就是。”
靖千江走后,他又把身边几名可靠的将领召集过来议事。
这些人听到消息后也都震惊一场,李吉连忙说道:“曲大人,李裳如果当真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那么发动进攻就是随时都有可能的事情。我奉太子之命保护您,大人更是国之栋梁,请您趁现在速速离开吧!就算四面被围,一两个人乔装潜出,应该不是难事。”
曲长负淡淡道:“这里的所有人是我带出来的,我便不会扔下军队独自离开。虽然敌众我寡,但以少胜多的先例不是没有,战局没有开始之前,你们不必太过悲观。”
李吉还想劝说,却被曲长负打断:“我已经有了决定,不必白费口舌。”
他思忖片刻,说道:“我这里有两个战阵,李卫尉,劳你找人誊抄下来,下发至各队,令他们加紧依此操练,万万不可放松。其他人同样要加紧戒备,有事及时来报。”
众人见曲长负布置的井井有条,稍微放心,齐声应了。
旁边又有一人道:“曲大人,您说消息来的这样凑巧,会不会是敌方有人帮忙,特意提醒咱们?”
这样的怀疑,曲长负早就有了,毕竟也不是第一次。
李裳跟齐瞻的合作,是上一世一直到他死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再加上这几回被提醒,曲长负已经隐隐能够猜出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唯独不确定的,是对方为何要这样做。
他忽然莫名地一笑,颇有几分狡狯之意:“不知道,但是我也很好奇。”
“那……”
曲长负将身体向后一靠,用手撑着额头,截断了所有人的话:“我有些头痛,今天便散了罢。小伍,你去把军医请来,就说我不太舒服,似乎旧病复发。”
小伍大惊失色,连忙跑了出去。
听说曲长负身体不适,那可是最严重不过的事情,当下众人不敢再让他费神,纷纷尊令行事。
平洲城中。
苏玄焦急地等待着曲长负那边的消息,派出去的探子回来覆命之后,他连忙问道:“那边情况如何?”
探子道:“回大人,对方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但只是加紧了军队的操练,却未见有人逃走。”
苏玄虽然知道曲长负不一定会走,心里还是存着一线希望:“若是暗中离开,应该也不会让你发现。”
探子道:“但……但小人见到大营中传了军医,依稀像是曲大人身体抱恙,想必他应该是还在军中的。”
苏玄算来算去,没想到曲长负竟然会生病了。
对方身体不好,若是一些小毛病,从来都是不会说出来示弱的,到了传军医让其他人都知道的份上,一定病的不轻。
会不会是因为听到了军情太过焦急劳神,以至于此?
苏玄想到这个可能性,不由万分自责,同时也有焦急。
是自己错估了,没有考虑到曲长负的身体问题就贸贸然把消息传递给他。
可是时间本来就紧迫,如果被病情一耽搁,曲长负就更加走不了了。
而且,他到底病成什么样了,也让苏玄格外担忧。
他难得有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在房中转了几个圈,心如火烧。
思来想去之后,苏玄对手下探子说道:“你想办法带我出一趟城。”
曲长负说自己身体不适,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军医急匆匆地赶过来为他看诊,却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只能开了一些养神的药。
曲长负正在喝药,小端突然进来了,说道:“少爷,外面来了个逃命的医师,我想请他为您看看病,您说成吗?”
曲长负道:“哦,他是听说我病了,特意过来的吗?”
小端道:“没有,他在乱军中逃难过来,慌不择路之下,碰到了咱们军营的人,想讨口饭吃,我就给了。说话时他闻见了我身上的药味,便能判断出您这病情的大致状况,十分准确,还说了自己是大夫,为了报答,想给您瞧一瞧病。”
曲长负叹道:“我的命真好,绝处逢生,竟然碰见了一位神医。快请进来罢。”
小端反倒犹豫了:“真请?”
曲长负道:“不是你先提的?”
小端道:“我……听您方才说的不像好话。”
曲长负失笑:“这都能听出来,没白跟我这么多年——没事,去叫他进来罢。”
不多时,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清瘦大夫进得门来,冲着曲长负行礼。
曲长负上下打量着他,有点无礼地问道:“先生怎会落魄至此啊?”
那人说道:“回大人的话,我家中本来开了一间医馆,但因为战事难以维持,只能随众逃难,流落到了这里,幸得您的手下赏口饭吃,否则怕是要冻饿而死了。所以很想报答大人的恩情。”
曲长负靠在软枕上,微微颔首,手腕向上递给了他,说道:“很好,物品确实对你恩重如山。那有劳大夫了。”
那人将手指轻轻搭在了曲长负的腕上,一个简单的动作,被他做出了几分优雅郑重之感。
他问道:“大人可否说一说自己的症状?”
曲长负道:“都是陈年旧疾了。头疼,胸闷,全身发冷,喉咙里面老是有股血腥气,很呛。”
这医师自然正是苏玄假扮的,他亲耳听到曲长负这样形容自己的病情,不免心痛,垂眸道:“是,那么我来为大人开张方子罢。”
曲长负道:“这里药材有限,先生要开药方,还得按照实际的条件来。”
苏玄说道:“这一点大人可以放心,我在逃难之时带了不少的珍贵药材,现在自己留着也没有用了,大人如不嫌弃,可以找人试毒之后服用。”
“原来你身上有治病的良药。”
曲长负道:“可惜治病的药在人饥饿的时候不能填饱肚子,也是枉然。毕竟有命去生病的前提,是先要吃饱穿暖,活下来。”
苏玄写字的笔锋稍稍一顿,纸面上已经出现了一滴墨迹。
他道:“大人说的是,可有的时候,若是得了治不好的绝症,那么食不下咽,夜不安寝,也是同样无法可想的。”
他将笔放在一边,随手揉掉了那张方子。
曲长负道:“嗯,怎么不写了?”
苏玄说:“大人没有生病吧。”
曲长负不可能跟一名萍水相逢的医师交浅言深,他这是一上来就知道来的人是自己。
那么料的如此准确,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他本身就是装病,故意骗苏玄过来。
苏玄冒着天大的风险前来,满腔担忧心疼,来了之后没想到人家根本就是装的,要不是曲长负,他这辈子都不会上别人这样的当。
但也因为是曲长负,他实在没脾气,只能又好气又好笑。
曲长负道:“我是没病。你帮助宋家人逃离,给我提醒李裳的埋伏,说明还顾念旧情,那么我想,或许听说了我病倒的消息,你会来——苏玄,苏丞相。”
苏玄苦笑道:“我当然会来,这一点你就不用‘或许’了。只是你我现在是敌对阵营,你把我叫来,不会是想叙旧罢。”
曲长负道:“为何要留在李裳身边卧底?”
苏玄顿了顿,尚未说话,曲长负又说:“你也不必说你本来就是他那一头的,只不过念在过往情谊才来帮我。我知道,暗示林忆同我合作,点破齐瞻陷害太子璟王阴谋的人,也是你。”
苏玄干涩道:“是。”
“如果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就算你防备李裳,想把他干掉,也不会采用这种牺牲自己全部名声的做法。你……似乎在回避我。”
曲长负一语中的,深目如幽潭,看向苏玄:“说罢,究竟有何隐情?”
苏玄从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从上一世公然造反开始,他便已有了“即便千夫所指,吾亦欣然往之”的决心,这辈子公然跟李裳站在同一立场之后,朝臣谩骂,同僚失望,他也未曾放在心上。
但曲长负是唯一一个点破他卧底身份并询问他苦衷的人,又是他痴恋两世的心上人。
这寥寥几句话,顿时激起苏玄心中爱恨嗔痴诸般妄念。
第104章 破胆与君尝
那一瞬间,所有的隐忍溃不成军,苏玄不由握住曲长负的手腕,低声道:“小瑕,你可知道我——”
心中积攒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却在触及到对方略显苍白的面容之后,霎时停顿在唇畔,酝酿出一股苦涩滋味。
曲长负道:“你什么?”
三个字,仿佛一根极细的线,一头系着初见那年的杨柳春风,在他心头一绕,留下丝丝缕缕的痛楚。
姹紫嫣红瞬间开遍,顺便凋零,留不住与不可得,便是一生。
苏玄放开他,低声道:“我现在还不能说。”
曲长负凝视着他,苏玄实在无法抗拒他这样的眼神,只能将自己的原则一退再退。
他避开曲长负的目光道:“我只能告诉你,我确实是有心算计李裳,因为我前世就知道他会造反。现在齐瞻已经死了,李裳对我非常信任,只要留在他的身边,我总能找到机会让他也功败垂成,等到功成那日……我再来见你!”
曲长负轻飘飘地说:“那要是功没成你就死了呢?要是今天没有被我点破呢?”
苏玄心乱如麻,十分模式化地回答他:“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了公正仁义,古往今来多少仁人志士蹈死不悔,若是我当真遭遇不幸,那也只能是效仿之了。”
曲长负不由大笑,说道:“话是好话,但我说苏玄,你是这种人吗?”
他站起身来,果然毫无病态,负手在房间里踱了两圈,说道:“咱们相交多年,旁人觉得你斯文内敛,我却并不如此认为。这种默默为国奉献的精神并非为苏相所具备,你有心坑死李裳我是信的,但要说你是为了大义,却还差着。你造反我倒是信。”
苏玄道:“那凭着乐有瑕对于苏玄的了解,我最重视的东西是什么?我能为了什么?”
曲长负道:“如果是原来,我会想你是否要藉此另辟蹊径,立下大功,这样李裳事败,新君上位,你必定是最大的功臣。但现在看你的态度,在意的不像是这个。那如此卖命,不为立功,只能是……赎罪?”
苏玄脸上霍然变色。
猜到这一步,曲长负自己也不确定了,问他道:“你有什么用得着赎罪的地方吗?跟谁赎罪?”
苏玄脸色几变,终于忍不住扶额叹了口气,无奈道:“见不着你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思念,但是有时候跟你多说两句话,我又十分能够体会到别人那种对你避之唯恐不及的心情了。你就别问了,赶紧离开这里,行吗?”
曲长负很少听他用这种带点崩溃又带点无奈的语气说话,他说道:“我若是不走,或者还有一线生机,我离开之后,这里的军队无人顾守,才是必败无疑。”
苏玄道:“要不然我替你留在这里,我可以扮成你的模样领军,这你总该放心了吧!”
曲长负看了他一眼倒笑了,说道:“不说这话你也要留着。苏相不会这么天真吧?以为我特意把你骗来,就是聊上一阵天再放你走?”
苏玄这个人要是当真想做什么,手段绝对会非常激进而且疯狂,从他跟李裳联络开始,之后种种作为无不是兵行险招,只把就是已经报了必死之志。
但是曲长负根本就觉得,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原因,苏玄都根本用不着走到这一步,与其让他这个不确定因素发疯,还不如搁身边看着。
苏玄脸上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曲长负瞧着他笑了笑,似乎还有几分得意。
他轻拍苏玄的肩膀说道:“收起你那套舍生取义,内应卧底的把戏,就老老实实在我身边吧。我活着还你清白,我死了,全军必败,咱们大伙正好也就一处埋了。”
他扬声说:“来人!”
小端从外面进来,曲长负道:“拿副镣铐过来,把这位神医的双脚锁上,就让他在我这帐子里待着罢。若吃喝上有什么要求,满足就是,别听他说话就行。”
小端看了看这位自己引荐来的“医师”,表情还有些茫然,曲长负又道:“啊对了,易容也去了,这两撇胡子看的我眼睛疼。”
小端微怔,立刻大步上去,三下五除二揭下了苏玄的易容,然后惊道:“苏大人?!”
苏玄:“……端侍卫,久见了。”
此刻,他心情之复杂简直难以言喻。
说实话,把人锁上,关起来,放在自己的卧房里,可是他一直以来想对曲长负做的事,甚至在一些梦境中还成功过几回,只是到了现实里始终下不了这狠手罢了。
没想到,现在倒是反过来被曲长负给……囚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