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姜熹行事?隐蔽,人们捕风捉影, 却始终抓不牢实在的把柄,又碍于她太后的身份,不好苛责过甚。于是这一?桩桩一?件件,直至今日梁复安的死, 才有了借题发挥的由头。
梁复安尸骨未寒,便有数十名?大臣堵在太后宫外,呈上联名?奏疏,要追封梁复安官职, 还恳求姜熹归还皇上玉玺,在后宫安享天伦。
林荆璞阅完这封从三郡边境来的加急快报,魏绎已熟练剥了两个核桃,将果仁搁在林荆璞手旁的碟子里。
林荆璞指尖轻敲了敲碟子,似没多?大兴致, 他合上奏报,冷声道?:“梁复安性子庸和怯弱, 便是恼羞成怒,也不会贸然拿身家性命做出头鸟。到底是自尽,还是有人诱他自尽,恐怕还不好下定论。”
魏绎轻挑眉头,笑而不语。
林荆璞平静看了他一?眼:“你坦白告诉我,梁复安可也在你的算计之中?”
魏绎继续剥手中的核桃,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梁复安是你亚父故交,多?少也跟了你几年,算是忠心?尽责,哪怕是念着你的面子,朕也决计做不出那样的事?。换个说法,朕若真有这样的筹算,三郡那帮旧臣中还多?得是比梁复安更好用的人,梁复安的资历再老,德行再高,终究也只是个御医。”
魏绎着重点明了“御医”二字。宫里的御医说白了不过是些有技艺的奴才,他们远比不得权臣与将军来得举足轻重。
这段时日只能接触到御医、利用御医造势的,还能有谁?
林荆璞已想明:“林珙。”
魏绎拣了两瓣核桃仁放入他手心?:“朕曾提醒过你侄子,在他病重后可设法跟启朝求援,姜熹为了复国之计,势必不会轻易答应,他只需合理利用这一?点,便可反客为主,陷姜熹于不仁不义之?地。”
林荆璞缓慢咀嚼核桃,颔首说:“姜熹不甘让大殷久居于三郡为都,她想用战马大炮重回?中原邺京,因此半年来不惜代价,征召士兵、锻造武器,可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么说来,你教唆林珙,也不清白。”
“逼梁复安自尽,只能是林珙自己的主意,此事恐怕连柳佑都还被蒙在鼓里。”
魏绎换了个坐姿,凑近说:“朕这几日在想,就算你侄儿是个擅于谋算的神童,旁人稍加点拨,便能想出如此狠招,可姜熹毕竟是他亲生母亲,他如此做,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虽说帝王无情?,在长成为真正的帝王前,谁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魏绎同林珙这么大的时候,压根没这般能耐,哪怕他恨魏天啸恨得牙痒痒,也念着那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心?存侥幸。
林珙这样做,当真只是为了从自己母亲手中夺权么?
这对母子,实在蹊跷。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林荆璞,沉默片刻后,道?:“你还记得宁为钧么?姜熹与林珙多?年来一直藏身在他的宅邸里。”
魏绎放下核桃:“自然记得,半年前他在狱中没死成,朕将他发往了皇室宗祠养伤,许久不过问,现也不知到底如何了。怎么突然说起他?”
林荆璞目色一深:“曹游曾在宁府搜出过一?根铁链,上头沾了不少血迹。曹游懂伤,他说这样的血迹,只能是日积月累磨出来的。那屋子囚禁过人。”
……
夜里林珙体热又发作了,脚踝上的陈年旧伤也随之疼痛不已。他喝过了药,可还是咬牙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直至听见外头的动静,才不得已先冷静下来。
四名?婀娜宫女一?路挑帘,姜熹蒙着面纱缓步而入,最后坐在了林珙的身侧。
“珙儿,怎出了这许多汗?”姜熹不紧不慢,叫人拿了块帕子给他。
林珙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望着姜熹的那对眸子通红,他低低喘了两口气,才虚弱道:“孩儿谢过母后……出了身汗,反而觉得舒畅了不少。”
姜熹姿态雍容,稍稍俯身:“如此便好,等你痊愈了,哀家的心?头大石才好卸下。”
林珙咳嗽了两声:“这病容易过人,孩儿唯恐连累母后。夜深了,母后还是早些回?去吧。”
姜熹摆袖沉肩,纹丝未动,宫女已在林珙面前铺好了纸笔,墨好了砚。
林珙不解,咳得更厉害了。
“珙儿,哀家今日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姜熹不再避讳言语,难得对他笑了一?笑,说:“你在病中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梁复安在哀家面前出言不逊,竟逼哀家卑躬屈膝向启朝皇帝求药,哀家自是不肯的,之?后他便畏罪自尽了。可大敌当前、国仇未平,如此有损皇家体面、颓丧志气的行径,不好不严惩,以儆效尤。你是一国之君,哀家因此想让你亲自下诏,定他身后的罪名。”
旧臣们白日还在太后宫闹着,以追封梁复安为由头对姜熹施压,她如今是反其道行之?,要败坏梁复安的身后之名?。且这罪诏须得由林珙亲笔发下,才足以抹杀梁复安为皇上鸣不平的功劳,堵住悠悠众口。
笔已经递到林珙手中。
林珙呆滞地望着那黄锦诏书,似乎在想要如何下笔,可一不留神,笔便直直地掉了下去,墨渍弄脏了姜熹华贵的裙摆。
他神色无辜自责,眼中还泛着泪光:“母后恕罪,孩儿病重无用,连笔都握不好……”
姜熹眉头霎时轻蹙,静静地看了林珙一?会儿,确认问:“当真,是写不了?”
林珙落下两行惭愧的眼泪,应声道:“孩儿……孩儿确实使不上力气。”
姜熹笑意骤生,起身而立,若无其事地阻拦身旁捡笔的宫婢:“无妨,那哀家等你病好了再说。”
她没再啰嗦叮嘱,打算摆驾回宫。
侍监开门恭送,一?阵夜风陡然而入,吹掀了屋内的白幔,姜熹面上从容,不禁回?头又看了一?眼,久存于心底的疙瘩扎到她眼前,成了一?道?利刺。
这孩子长得极像她那死去的丈夫,只可惜,没半点自己的影子。她心想道。
107# 跑马 粘人又贪婪的狼
廷试放榜后过了?半月, 便到了天策军一年一度的操演。邺京病灾刚消,前朝杂务繁多,魏绎索性把今年的秋猎与秋宴也一同在天策林场办了?。
此举是省去了不少麻烦,可在京郊的林场设百官宴也是头一次, 朝中通晓利害的人不难猜出魏绎这是要重视启朝军务, 鼓动士气。
这半年来南边三郡招兵买马, 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北伐;而北境养精蓄锐, 只待中原内战而得渔翁之利。
启朝当然也少不了?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
奈何自燕鸿去世后, 邵明龙这兵部尚书只管拿朝廷的钱犒赏他的士兵,喂肥他的马。
魏绎清楚,邵明龙如今已没有操练强兵的心思, 他是个不好驯服的将领,也是个没有野心的权臣。无欲无求,有时反而却比野心家更难操纵。
文治在武功之前,魏绎近来将精力放在兴文之上?, 不过走到了这一步,天下文士之心逐渐收拢,他也不得不抓住时机,重振兵马。
轻云烈日, 鼓声宣天。
一众将士们赤膊上?阵,在观台上摔跤射箭,只为到御前争个彩头;数十名新进科员,皆穿着暗青色的学士服在后排入座,恭谨十分
今日无论文官武官, 大多身着骑装,哪怕那几个从不上?马的文学士, 腰上也插了?根马鞭来应景。
林荆璞难得穿了身红,这颜色在他身上不显张扬,倒衬得他的美貌益发?惊人,坐在魏绎身边,人们更不敢直视于他。
竹生也一道跟了?来玩,正与边上的几个小太监与小宫女玩闹,他长了个,如今还?有了?玩伴,话比先前说得多了?。
萧承晔这会儿有气无力地拉着漂亮的长弓,散漫地望向那一排靶子,犯嘀咕道:“咱们兵部的地盘,皇上?中意那林荆璞把他带在身边也就罢了?,还?叫来这么多不中用的做什么,闹又闹不得,连喝酒都喝不尽兴,斯斯文文地干坐着,尽把咱们当猴子看!”
随行的侍从慌张叮嘱:“话不可乱说,萧司马当心让皇上?听见了?。
“皇上?是我半个兄弟,早该说与他听了!这半年兵部各衙门发的例银是没少,兄弟们有肉吃有酒喝,可比起那些整日只知道背背诗写写对联的文学士,咱们这待遇已算是一落千丈了?!那些个上月才当上?官,连官帽还没带稳的,一个个都坐得比咱们高!”萧承晔话锋一转,“怪谁?将来的大启太子?都是他林家的人!”
萧承晔这话提高了?嗓子?说,隔着马鸣声,宴上不少人都听见了?。
众人心照不宣,装聋作哑。
给竹生冠姓一事,办得极简,连个皇帝手谕都没有留下。可这消息传入了朝臣的耳里,难免会让那些本就不信重魏绎、待见林荆璞的人心中不满。连着大半月,上?疏劝阻魏绎削竹生姓氏的还?大有人在。
若魏绎这辈子?都在林荆璞身上认栽,无子?继位,则魏竹生便成了?将来名正言顺的启帝。
林荆璞只顾着抿酒。
竹生心思敏感,当即收敛玩性,停止了玩闹,藏匿于林荆璞的身后。
魏绎也置若罔闻,淡淡看向邵明龙,说起正事:“半年前朕要在澜昭殿西斋成立议事班子,本想由邵尚书亲自坐镇,奈何当时以各部各衙门腾不出人手为由,以至一直搁置。现今朝廷已招揽这许多人才,西斋议事院可成,邵尚书总不好再推脱了吧。”
邵明龙暗暗一凛,出列拜道:“皇上?要设西斋,通耳目,纳谏言,自是好事。但老臣年迈,身子已大不如前,唯恐力不从心,只怕兵部尚书一职也任不了?多久,还?望皇上?恕罪。”
邵明龙想告老还?乡的文书,每隔半月一奏。魏绎全当没看见,没有批复便叫人偷偷拿去扔了?。可越是如此,邵明龙便越不想卖力。
魏绎:“燕相近七十尚能执掌大权,邵尚书压根不算老,怎么老爱说丧气话?”
邵明龙沉肩俯首:“老臣惶恐,不敢与燕相相提并论。当年与臣奋勇杀敌的将士多半已不在京中,朝堂之事臣是有心无力。老臣还乡心切,还?望皇上?成全。”
西斋议事院直达天听,西斋院长行的便是丞相之权。哪怕邵明龙不是西斋院长,六部尚书中属他一人手握二十万兵权,资历最长,也是朝中最为招风的。
他恨燕鸿呕心沥血半世,到头来却失了?本心;他也恨魏绎与林荆璞,精于算计,无休无尽。
他是个聪明的老实人,断没有这两位少年帝王的筹谋与野心。当年少锋芒与满腔壮志都荡然无存时,最痛恨的还?是那个高位。
见魏绎没动,邵明龙又磕头一拜,行了?大礼:“望皇上?体恤臣下——”
魏绎眉头轻挑,隐秘的戾气化解无踪,笑了?声说:“战事政事你都不想管,朕不好强人所难。那教教学生,邵尚书总该是有余力的。”
一边说着,他将竹生唤了过来:“让邵尚书当你老师,往后教你武功骑射,助你成材成器,如何?”
……
夕阳西垂,疯草没过马蹄。
宴席早散了,魏绎让卞茂德一众人先回宫,与林荆璞各骑一匹马在林场附近的山坡上散心。
竹生握着缰绳,在魏绎怀里学着驱马。
魏绎替他把着马头,“要不要自己骑?”
竹生还?未骑过这么大的马,有些生怯。前几天魏绎在宫道里教他骑过小马驹了?,可那时候边上全是护卫,宫道也远没有眼前的林场这么宽阔。
他认真想了想,还?是点点头,打算一试。
魏绎将马鞭交至竹生手中,翻身下马,便立刻上了?林荆璞的马,从后头牵住缰绳,缓慢地跟在竹生的后头。
竹生起初还?有些生疏,但很快就放开了?胆,渐渐跑远,也不再怕了?。
“今日你未免太偏袒竹生,”林荆璞望着竹生的方向,淡淡道:“他们本就忌讳他的姓氏,你不撇清,还?逼邵明龙当他老师。”
邵明龙是朝臣之重,能受他教导,自是储君才有的待遇。这下不用群臣猜忌,魏绎自己就将此事昭告天下了?:魏竹生是储君,他也决计不会因立储之事而立后纳妃。
“自古都有宗室子继承皇位的先例,他是你亲外甥,给他一个宗室子的身份不为过。”
林荆璞:“可如此一来——”
一阵大风吹迷人的眼。
魏绎趁机抱紧了?林荆璞,将下巴依恋地埋在他的颈间,像只粘人又贪婪的狼,吻开了?他的眉头,低声诉苦:“阿璞,不必要事事周全,由他们去说,反正朕早鬼迷心窍了?。”
108# 秋草 人心愈疯。
“莫说我, 你也是万里挑一的?饿鬼。”
林荆璞的?清瞳中盛满了斑驳的秋草、云、风与红日,可纠葛不清的?余波却全放在那个人身上?。
这?样漫不经心的?撩拨,只有魏绎读得懂。一股知趣的?凉风率先滑入林荆璞的?红衣,发带摇曳, 不慎遮挡住了魏绎的双眼。
魏绎贴着?他的?后背, 还是什么都瞧见了。他抱得更紧, 指尖游刃有余,意图将林荆璞寸骨寸肤温柔划开, 都化在掌心汗珠里。
夕日的绯色将林荆璞的?面颊映照得一塌糊涂, 乃至浮现出一丝苦楚,而他无疑也贪求这?只“饿鬼”的?侵略。
马蹄愈乱,人心愈疯。
喘息声交错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草林里, 趁着?另一匹马驹走远,他们肆意放纵着?可耻的想法,却以此为荣耀,以至他们摔下了马背, 也不觉得疼痛。
林荆璞汗流浃背,欲念的?沟壑此时还远没有填满,可口中念出的尽是些口是心非的?话。
魏绎只好去深深吻他,将那些欲情故纵的字眼都生吞了下去, 又捏着他的?脸,在耳畔挑衅:“阿璞,再喊给我听啊。”
他嘴角坏笑,明知林荆璞已没力气说半个字。林荆璞挺身咬了一口魏绎的颈,最?后妥协地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额前的?发丝缠在胸膛上?,汗液相融。
魏绎刚抽身, 又欲吻他。林荆璞吃力地接了几下,用额头抵住他的?喉咙:“竹生的?马得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