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兄弟辛苦,”林荆璞嘴角微沉,没有接那杯茶,也不坐下,说:“前线的将士每日都要目睹战友兄弟死去,一旦两军交锋,又何?止区区两人的性命,南殷之都死伤甚多。诸位冒险夜袭,赵富、王亦兄弟舍生取义?,都是为了让更多的将士与百姓能够生还归家。”
林荆璞要拜,沈悬等人忙跪下,面露惶恐:“属下全听凭二爷吩咐!”
“贺兰钧的意气全在十四?年前用尽了,以他如今的脾气心性,若非有外力?相逼,至死都不会?带他的兵离开天|行关。”林荆璞说。
有人不解,神色踌躇:“二爷,北境真的会?趁机于天|行关不利么?若他们回头?查清缘由,知道并非贺兰军所为,那我们岂不是白白忙活了一场?”
“贺兰钧多年固守在关内,北境内战止息多年,兵马强盛,眼下他们忌惮的早已不是区区八万贺兰军了,而是他背后的整个中原。”
林荆璞沉着缓声:“世人都说贺兰军守卫的是中原黎明百姓,可实?则,北境王留他在天|行关这么多年,也是想让他做中原与北境之间的一道屏障,有贺兰军镇守,中原兵马没那么容易踏入北境。可无论?是哪任北境王不可能放下对贺兰军的猜疑,他是中原人,没有归顺北境,如今他与中原臣子往来又成了不争事实?,这道屏障一旦对北面产生威胁,北境人又岂会?容得下这肘腋之患。若我是北境之子,定会?对贺兰军的起杀心,而且料定此时?中原交战,无暇向天|行关发派援兵,只需一个借口?,便可对贺兰翻脸。”
这番道理深入浅出,在场的人听过后皆如醍醐灌顶。
“可属下担心,仅凭这次偷袭,怕还不足以激怒北境王。”
林荆璞这才接过了茶,抿了一口?:“所以,这棋还差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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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钧前一日便得到了查尔哈部来的消息,柳佑得知后,本欲赶回三郡,也匆忙返回了天|行关。
“冒充贺兰军侵扰查尔哈部,此计阴毒,必定是林荆璞之计!查尔哈是北境东部的大部落,常年住在此的游兵便有三万,其他的部落要赶来援助也不过是几日功夫。怪不得林荆璞前些日子派人来根本没有诚意,他此番来根本不是求将军出兵,而是想往我们头?上扣屎盆子!”
听部下激愤谈论?,贺兰钧不发一言。
柳佑:“依在下所见,多年来北境与天|行关相安无事,既是误会?,解开即可。贺兰将军不如带上我们从南殷运来的几车丝绸珠宝作礼,送到查尔哈部以示亲好,道清真相。”
贺兰钧睨了他一眼,冷声道:“我从不给?北境送礼,也无外交。”
他便是这般脾气。
天|行关在版图上本属于北境,可他从来不屑跟北境的任何?一部落往来交好。乃至曾经有一次北境王带着林佩鸾亲自?来访,贺兰钧也不会?设宴招待,反而将王拦在关外,于黄沙之中立下盟约:只要北境人不过界,贺兰军便不会?为难。
柳佑知道他的性子,又笑着劝慰:“势力?之间纵横往来,当以大局为重,安能顾忌情面。眼下南边正?在大战,断还不是与北境起冲突的时?候。”
贺兰钧重重搁下酒杯,面有不悦之色。
柳佑面上仍带笑,转圜道:“我也是想为将军解忧分忧,无论?将军最后是何?打算主?意,南殷都必然支持。”
“眼下还是寒冬,查尔哈未必就会?因此真的出兵讨伐天|行关,怕是太傅多虑了。”贺兰钧看了他一眼:“柳太傅自?顾不暇,不必再来担忧我军中之事。”
柳佑拱手正?要再言,就听得外头?一阵长喝,几个小卒急匆匆地跑上堂来,形色慌张地禀报:“将军,方才不知何?人在关口?放了一具尸体,说是送给?将军的。 ”
贺兰军皱眉:“什么尸体?”
小卒忙递上一封沾了血的纸:“说来奇怪,这具尸体没有头?颅,小的辨认不出……不过,尸体衣裳里夹了一张字条,看着应是个人名。”
贺兰军接过,打开一看,上面写的乃是“双瑾”二字。
122# 孤军 他竟还是无法做个一往无前的大将军。
丑时三刻, 镇上的人尚在沉睡。
暗流汹涌。
一名侍卫快步隐蔽地穿过?驿馆廊道,急不可耐地轻扣林荆璞的房门,“二爷,计成了!查尔哈的铁骑已经越界了——”
林荆璞睡得不深, 当?即醒了, 披上衣裳去开门:“贺兰军打?算如何?应对?”
“贺兰军已被迫正面应敌, 不过?据说查尔哈一收到那北境探子的头颅,气个半死, 都没来得及禀报北境王便杀了出去, 打?得?贺兰钧那是一个措手不及。”
林荆璞先前曾费了不少功夫才查明双瑾的底细,他是查尔哈部落的贵族庶子,又是精挑细选才安插到魏绎身边的。将他的头颅送往查尔哈, 不仅会让北境知道细作一事已然暴露,还将激怒于查尔哈的贵族。
北境人刚勇莽烈,他们一旦认为此事是贺兰钧与大启串通所为,无论是为了掩盖事实?, 还是为了出口恶心,必然会想办法将贺兰军驱逐出北境。
沈悬已带人整装以待,又有随从问:“二爷,我们现在可否要去通知凉州刺史贾满, 让他派兵前去援助贺兰军?否则万一贺兰军想不开,非要和查尔哈的铁骑硬碰硬,在北境就伤亡过多,我们还怎么指望他南下?去救皇上?”
离天|行关南端最近的便是凉州。林荆璞因此前几日专程拜会凉州刺史贾满,布局筹谋, 让他帮忙助成此计。
收网,也只在今夜了。
“不必麻烦, 你们只需前去知会贾满一声,让他今夜解除北城门的宵禁,准备迎接贺兰军入凉州。”
林荆璞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下一道路线,戛然而止,胸有定数说:“贺兰钧守不住,又抛不开,最终只能带着他的人马撤到此处。”
……
天|行关一带人喊马嘶,杀气冲天而来。每隔一刻钟不到,便有马探回报关外的军情。
柳佑没有预想到如此快会和北境开战,于是才把椅子坐热,便被逼着要从小道逃离走天|行关。
“报——!将军,西边关口方才又涌入了八千查尔哈的铁骑,可否要从北边的人马中调配出一股,前往西边抗衡?”
贺兰钧握着铁剑,在原地来回踱步,“东面可出现了北境军?”
“回将军,东、南两地尚无北境军踪影,只有西北方向的北境军源源不断地在增加!”
贺兰钧听言,顿时陷入深思,似是陷入了难以抉择之地。
东面的关口离查尔哈更近,且地形开阔,更适合铁骑作战,查尔哈的将领不从东面击入,反而要绕道而行,摆明是为了先将他们赶出天|行关。
外头的杀喊声纷扰不止,不及贺兰钧再深思,他底下?的副将便吼嚷道:“将军!咱们贺兰军又不是没跟查尔哈打?过?,怕什么!这死的人是谁咱们一个都不认识,更不是我们杀的,查尔哈扣个黑锅就想借此兴风作浪!老子这就带兵杀出去,拼个头破血流,定叫他们被打?怕了不敢再来!”
那副将没拿盾便要冲出去,贺兰钧一把将人拽了回来,踹了一脚叫他回到座位上。
“我去阵前,你在里头接应。”
说着,贺兰钧单手拎了那半具尸身,拽到外面,丢上马,扬鞭而去。
尘土飞溅,星月密布,孤鹰在夜空中盘旋了几圈便飞走了。
转眼贺兰钧已到了北境军最为聚集的关口,他杀出一道血路,将双瑾的尸身被丢在了查尔哈统帅的马下。
贺兰钧回勒缰绳,皱眉在阵前低呵:“人不是我贺兰杀的,贺兰军与查尔哈怕不是皆中了贼人之计——”
查尔哈的统帅怒目看着双瑾的尸首,又一阵狂笑起来,粗犷的手臂大力挥刀,顺手砍下?了一名贺兰军将士的头颅:“贺兰钧,你霸占我北境地界十多年,又杀害我查尔哈祭司的血脉,这口气我咽的下?,我的族人咽不下?,我们北境的王咽不下?!今夜过?后,天|行关与贺兰二字就再无瓜葛!”
“放箭!杀——”
密密麻麻的箭羽一时之间无缝不入,数量之巨,远超他们曾经对查尔哈实?力?的认知。
贺兰钧尚能抵挡一二,但不断有前锋将士倒了下?去。
贺兰钧目中显露出一分震惊,没有再下?令部署。
曾经他行军打?仗以沉着多谋的风格出名,可不知为何?他今日迟疑万般,乃至为了躲避箭雨已带着部下退了百米。
“将军,点燃火门枪,炸了他们!”后面有人不敢,嘶喊着要献计。
“火门枪……”贺兰钧的唇紧抿,与身边的敌人战马厮杀了几回,整张脸几乎都没了血色了,才迸出两个字:“不可。”
“将军!”
“不可、强攻!”他喉结艰难地往下?滑动,许久终于下定了命令,眼眶不觉通红:“贺兰军听从号令,所有人,跟我往东南方向撤!”
他不惧怕查尔哈的铁骑,可查尔哈部一旦在今日伤亡惨重,惹怒的便是整个北境。今日的北境兵马强盛,如要来日对抗整个北境,他的八万将士又该牺牲多少?
只因贺兰军是孤军。
贺兰钧只剩下这八万人了,他们不只是他的部下,而是他至亲的人,眼见着有人追随他出征时新婚燕尔,如今坚守异乡已是白发丛生。
他背后没有朝廷,没有支援,乃至连一个帮忙调度军粮的运输官都没有,时局一变,贺兰军遭受夹击,很?难不成为政权的垫脚石。
冷风萧瑟地迎着晨曦,微弱的曙光被密云全挡住了。
贺兰钧十四年前走的是一条荒唐的不归路,他也知道这条路必然有尽头——可未曾想,被朝野唾弃、家破人亡、挚爱亡故,他竟还是无法做个一往无前的大将军。
123# 初心 天已变了!
柳佑等人从天|行关逃离, 一路狼狈忙慌。
“太傅,方才从关前传来消息,说那贺兰军在我们离开后压根没怎么跟查尔哈打,仓促出?走, 竟轻易弃了天|行关大营, 直接奔凉州方向?逃了!”
“你说什么!?”柳佑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霎时幡然醒悟,舌尖止不住地发腥:“凉州!他去了凉……”
左右忙上前搀扶, 他才将胸口?那股恶气硬生生憋咽了回去, 痛骂道:“都中了林荆璞的算计了!”
随从们尚且看不明眼前局势:“中他的什么算计了?”
“林荆璞假意与我们在天|行关斡旋谈判,实则是早挖好了埋伏和退路,诱捕贺兰钧不得不南下投奔凉州, 自此?始投入大启!”柳佑语速极快,不免激动地咳嗽起来:“这招声东击西,我竟失算了!”
柳佑固然知道贺兰钧不好说动,本欲以软语相劝, 以金银相贿,哪怕撼动不得贺兰钧的决心,至少能周旋上一段时日,待林荆璞不得不回京之时, 他便可?以胜券在握。
哪知林荆璞在此?事上的眼光放得比柳佑更远,行事也更为狠绝。他根本没有耐心打动贺兰钧,而?是直接调动北境与凉州的兵马,以形势逼迫他南下!
贺兰钧但凡知道自己?不是偌大整个北境的敌手,为了护住八万兄弟, 他定不会做无畏牺牲,所以必须往南边撤!而?一旦离开北境, 撤入凉州境内,贺兰军就只能为启军所用了。
狠。妙。
这招要赢,凭的不光是算计,更是运计。林荆璞魄力非常,这一步棋几乎牵动了整个北疆的局势,极难做到周全完备,这个计谋便是摆在柳佑的面前,他也未必敢放手去做!
“太傅,那眼下该如何?是好啊?”随从们更没了主意,“来不及了,此?行我们没有带兵,也无法在半路中拦截他们,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贺兰钧归启吗!?”
“他这一招并?非没有破绽,”柳佑震惊过后,反倒是平静了几丝,凌乱的白发在风中与雪混为一谈:“今日贺兰军八万入启,来日必成我大殷之敌,大殷危矣,皇上危矣!故必杀之,永绝后患!他林荆璞既有胆量做如此?大的手笔,我柳佑当为皇上谋定天下,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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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泥马蹄,仓皇夜奔。
凉州城内灯火通明,城墙上的积雪焦灼而?沉静,刺史贾满与府兵诸统领齐聚在北城门,屏息以待。
林荆璞半刻钟前也带人赶至了两州,此?时正同贾满一起站在城墙之上,等待贺兰军的投奔。
毕竟是这么大的事,贾满神色不安,隐忧这环环相扣之间出?了什么差池,不过端详林荆璞在旁沉静如旧,他也稍事松了口?气。
弯月悬挂在西边天空,一巡城兵来报:“大人,西北方向?传来马蹄声,人数众多,应是贺兰军的行迹!”
贾满立刻抚掌起身:“好!速速派一支府兵,前去三里?外接应贺兰将军!”
“不可?,”林荆璞温声反驳:“大人莫急,让贺兰军到城门下与我相见。”
贾满不甚明白:“这是何?缘故?”
“贺兰八万大军为我所逼,不战而?逃,于他们来说是陷入了绝境,心中难免愤懑不平,满腔的杀气正无处可?发,你这一支府兵极有可?能是有去无回,没准还会乱了投降招安的大计。”林荆璞说。
贾满一惊,忙拱手道:“二爷神算,此?乃下官疏忽,险些酿成大错。”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初蒙,贺兰军的铁骑终是踏裂了地面的霜冻,兵临城下。
林荆璞从容打开折扇,拨走了身前围栏上的积雪,远眺这黑压压的八万兵马将凉州的城门围堵得水泄不通。
贺兰钧缰绳勒紧,在城下大骂:“林荆璞,你用计害我!”
言语之间,耳边隐约传来一阵冷剑缓慢出?鞘的声响,贺兰军士兵目光盯着城墙上的人,却不以仰视的姿态,令人胆寒。
林荆璞猜得不错,将士们的身上沾满了雪屑,可?心里?尽是火气。
“这误会大了,我是在用计救你。”林荆璞浅声说,清脆的声音透过城门的雪雾,直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