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熊哑然失笑,“照你这么说,朝廷的这些县太爷都是酒囊饭袋,离了师爷就不能了。”
“小的可没这么说,”小厮压低了声,“不过咱们贺大人,凡事喜欢亲力亲为,连个师爷都未请,这有好也有不好。若不是沾上了个‘贺’字,还真不好说,你说是吧?”
孙熊讶然,果然这些衙门里的茶水小厮都成了人精,一眼就将贺熙华的短处看了出来——不善逢迎,不通人情。
“前头的几个师爷,但凡县太爷高升,如今也都被保举做了官了。”茶水小厮倒完了水,对他挤了挤眼,“孙秀才之后若中个举人,有了咱们贺大人的保举,在京城都能说得上话,青云之路指日可待,到时候可别忘了贫贱之交啊。”
孙熊笑了笑,“苟富贵,莫相忘。”
外头传来喧嚣之声,渐渐地便听一群人推来让去,最后一群人依品级落座。姚舜坐在原先贺熙华审案的位置,傅淼居于其下首,贺熙华再次。
孙熊听着一墙之隔,有人轻轻落座后整了整袍袖,因病而显得呼吸凝滞。
他不由得笑了笑,轻轻叩了叩那道薄薄的墙。
墙那边静寂无声,贺熙华冷静自持,想来不会回应他这无聊的招呼了。
仿佛是姚舜开口,“在此大疫之时,竟有匪徒图谋不轨……”
孙熊心不在焉地听着,忽而听闻脆生生一声敲击,竟还有几分俏皮。
他垂下头,嘴角上扬。
丝毫不知,这笑意在小厮眼中有多腻歪。
第32章 第十一章:勾心暗算
堂上几人一开始还是和和气气,到了后来明显讲话便带了点机锋。
“下官以为,这些匪徒手执兵器,训练有素,绝非寻常流民。若不将其幕后黑手抓出,怕是后患无穷。”
姚舜沉声道:“这些人呢?你可提前审了?”
“带上来。”
堂下瞬间押了数十人,将本就不大的衙门挤得满满当当。
贺熙华起身,伸手一指,“这些人强闯城门,一共九人,用了一根长木桩,前中后各三人,一人倒下,立时改换阵型至前三中三后二,难道不是训练有素么?而这些人,在他们撞城门时,悄然潜伏去粮仓周围,意图劫粮。下官冒昧,不知这些贼人如何得知官仓位置?若无内应,他们如何在一盏茶内找到?”
他脸色苍白,眼神冰冷,“还有这些人,意图从水下到我灾民聚集之地,敢问他们想做什么?”
其中一带头撞门的人犯立刻开始喊冤,“大人,我们是听闻临淮能治病,免费施粥,才想着过来,无奈临淮竟然不顾乡里情谊,紧闭大门,我们也是一时义愤,才冲撞大门,小的们糊涂啊。”
另一个抢粮的人哀嚎道:“咱们开阳没米吃,家中老小已经病死几个,难道还要饿死剩下的吗?”
“我们从河对岸过来,也是为了找口饭吃啊!”
贺熙华请求封闭县境之事,在座诸人都有所耳闻,彼时郭炎冬玩忽职守,才让开阳县瘟疫横行。更何况,瘟疫期间,各州府县封境,古而有之,故而贺熙华第一个上书请求紧闭县境,朝廷也是准了的。
可到底大脖瘟一事,诸县毫无准备,均是手忙脚乱,死伤者甚众,哪里有临淮这般游刃有余?他们倒是想祸水东引,将灾民送到临淮县来,无奈人家手握旨意,城门紧闭。
到时候朝廷下旨,褒扬的还是贺熙华,申斥的还是其余诸县,到了年底磨勘,贺熙华青云直上,他们恐怕好则原地不动,如郭炎冬那般办砸了,还得乌纱落地。
周遭县令,谁不在背后骂贺熙华一句奸猾贪名?
姚舜心中亦有些不快,都是官场浸淫多年的老油子,自然看出背后关节,此事恐怕就是周围几县的知县们搞的鬼,不想让贺熙华好过。
傅淼端着茶盏坐着,小心翼翼地看姚舜一眼,决定闭紧了嘴,做个闷油瓶。
孙熊蹙眉,心中对这些人颇为不齿,可有时朝堂便是如此,说得好听叫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说的难听,用乡里俚语便是“箭打出头鸟”,尽是些嫉贤妒能的无能之辈。
难怪越来越多官吏宁愿尸位素餐也不愿励精图治,贺熙华如此出身,这些人不敢在朝堂上明目张胆的攻讦,竟能想出抢粮闯关这么下作手段,简直让人齿寒。
贺熙华冷声道:“方才本县已核对了堂下几人的身份文牒,大多均是开阳子民,其余来自灵璧、濉宁等县。长途跋涉至此,只是为了抢粮?何况他们个个都是精壮男子,身强体健,哪里看着像饥民?”
孙熊静静听着,将自己从知县幕僚的身份里抽离出来,想象倘若他自己身居高位,他更愿意听到什么……
“贺大人此话,莫不是暗示这些匪徒有人指使?”傅淼冷声开口。
孙熊想道,傅淼是泗州刺史,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若是当真查出这些匪徒与其他官吏有关,泗州官场定有一场大清洗,大脖瘟还未结束,就损兵折将,剩下的官吏怕也无心做事。届时,他这个刺史岂不是成了光杆将军?
至于姚舜,朝廷因郭炎冬瞒报一事命他来按察大脖瘟,对他而言,自然希望不要节外生枝,此事越早了结越好,他好回去做他的户部侍郎。
这些人到底不曾得逞,故而无论是姚舜还是傅淼,都希望能给贺熙华一点甜头,然后此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们亲自走这一遭,也就是想早些笼络好贺熙华,堵住他向贺鞅禀报的嘴。
贺熙华想要的是真相和公道,他们要的却只是顺当和安稳。
谁都没有错,可谁也都错了。
孙熊想了想,取了一旁的纸笔,写了寥寥数字,敲了敲门板,从那缝隙里塞了过去。
贺熙华接了字条,垂首看了一眼,神色不变地塞回袖中。
一旁的姚舜和傅淼却奇怪得很,他们均听闻贺熙华这三年两袖清风,不养门客,不聘师爷,只带着一忠仆上任。怎么如今却也破了例?
“最为关键的是,”贺熙华冷冷道,“先前曾接到邸报,近来淮南道、江南道均有海寇袭扰。要是这些人私通海寇却被宽纵了,日后海寇乘虚而入,咱们谁都得吃挂落。若仅仅是海寇也便罢了,莫忘了倭人仍在虎视眈眈呢。”
海寇!倭人!一听此几字,众人均是心惊胆寒。启朝商旅发达,海上商贸往来不绝,当年天启神州陆沉时,便有海寇趁乱打劫往来船只牟取暴利。因朝廷袖手不及,各家商户便自招乡勇,渐渐的便有如重明岛晏家般的海上豪强崛起,成了孤悬海外的朝廷大患。尤其是重明岛晏家,据一岛拥百船,堪称富可敌国。
不知从何时起,仿佛有了默契,这些海寇开始对这些豪强的商队高抬贵手,久而久之,大多商队便会向豪强和海寇纳贡,海寇只抢掠未纳贡的商户以及朝廷的官船了。由海上来的倭人无法与海寇和豪强抗衡,却会上岸劫掠,朝廷一派兵,便又立时上船逃走,极其可恶。
贺鞅虽是外戚,却精通兵略,孙熊再不喜欢他,也不得不认他一句当世名将,可即便是他也束手无策,甚至大败过。任何事但凡和海寇或是倭人这四字扯上半点关系,在贺鞅那都凶多吉少。
“淮南道毕竟离东海尚有段距离。”姚舜神色一变,“未必就……”
贺熙华打断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姚大人莫不是忘了还有几人企图从水下潜入我临淮县城吧?若是浑水摸鱼……”
若是被定为海寇、倭寇,那必死无疑。
堂下几人忽视一眼,立时哭天抢地地嚎起来,“大人冤枉啊!”
第33章 第十一章:柳暗花明
“禀报大人,是郑大人逼我们这么做的啊!”
“大人,他失心疯了,休得胡言。”打头那人一急,立刻踹了其余几人一脚,“我等均是良民,哪里会和海寇勾结,不过是饥馑年岁求口饭吃,就算贺大人不可怜咱们这些草民,也不要口血喷人要咱们的命啊,求各位大人垂怜!”
能言善辩,还会撇清干系,若是无人指使,傻子都不信。
贺熙华瞥了他一眼,轻声道:“分明前几日本官已派人运粮去开阳,运粮的人已回,还带上了开阳的收条,难道没有分发到尔等手中么?要么是开阳的官吏中饱私囊,要么是你们信口雌黄,要么你们分明就是海寇,压根就不是开阳县人!”
他顿了顿,声音虽轻却无比阴森:“我朝律例,但凡是海寇倭寇,格杀勿论!妻子尽数充为官奴,子孙万代皆为贱民!”
堂上霎时一片静寂,紧接着一片喊冤叫屈之声,“是刘老大叫我们这么做的,说是贺大人沽名钓誉,已经毁了郭大人大好前程。现在各县都水深火热,就是临淮有药有粮,这次要给临淮一点颜色看看……我们真的没和海寇勾结,大老爷们明鉴啊!”
说罢,不知谁带的头,一群人头磕得惊天响,带头的那刘老大此时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贺熙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撩起官服下摆,对着姚舜跪下,拱手道:“请姚大人明察,我贺某人从不是贪名夺利、任由生灵涂炭之人。临淮运去开阳的粮去哪里了?”
孙熊隔墙听着,他不曾想到贺熙华先前就已经派人向邻县运了粮食,这么一来,情势瞬间逆转,就算是姚舜和傅淼想要息事宁人,都要忌惮贺熙华是否继续会上告朝廷。
姚舜抚了抚额心,叹道:“贺大人考虑得着实周到,后生可畏吾衰矣。傅大人,你以为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傅淼早就料到这老狐狸会将皮球踢过来,默然道:“如今郑燎虽是代知县,但却指使人做下如此下作之事,哪里配做我启朝的官吏?以我之见,还是请姚大人上表朝廷,请天子决断。”
孙熊心中冷笑,这些官啊,不管作出什么功绩,生祠也好万民伞也罢,都是给他们的,遇到要担责了,全都想起圣天子来了。
果不其然,姚舜长叹一声,“想不到在郭炎冬治下,开阳吏治竟腐败如斯。”
傅淼又道:“以下官之见,不如将贺大人在临淮治大脖瘟的良方在整个淮南道加以推行,也请林太医去其他郡县广布天子的恩德。”
姚舜点头,“傅大人所言极是,待此事一了,论功论罚,自见分晓。”
他那双眼浑浊中透着精光,故作恳切的看着贺熙华,满是提携之意,“行前老夫去吏部,专门看了淮南道诸官去年的等次,贺大人这几年政绩斐然,朝廷都是看在眼里的。”
贺熙华连忙起身谦辞一番,又道:“二位上官一路颠簸,下官备了薄酒几杯,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
姚舜摆手,想要客气一番,又听贺熙华道:“因是多事之秋,故而只有乡间粗酿、家常小菜,还请两位大人勿要介意。”
几人相携用膳,人犯也被押下,孙熊才从后头出来,双手拢在袖中,若有所思。
“孙秀才,”周俭昌拿着两个胡饼从庖厨过来,随手给了他一个,“事情了结,为何你还闷闷不乐?”
孙熊咬了一口,只觉葱香扑鼻、酥脆可口,恐怕比传说中大内皇帝老儿的御膳还美味几分,“我开心得很,你从哪里看出来我闷闷不乐的。”
周俭昌笑了声,“秀才你自己不照镜子不知道,你几乎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尤其是你那对剑眉,好看是好看,可一生气便皱、忧愁便蹙、欣喜便扬,无喜无悲则平,哪里藏得住什么心事?”
孙熊一愣,突然想起贺熙华与贺熙朝两兄弟都是出了名的喜怒不形于色,没来由地丧气起来,“我一介穷秀才,日后放浪形骸,纵情山水,何须那许多城府?”
“嘿,”周俭昌啃了一口饼,“你啊,和咱们贺大人是一类人,最是关心国事苍生,日后要真能纵情山水,对你倒不是一件坏事。”
孙熊撇撇嘴,“这天下又不是我的,我为何要关心?不过是领了贺大人的俸禄,为贺大人跑腿罢了。”
“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去当官,这世上便多一个好官,少一个庸官狗官。”周俭昌理了理自己空荡的左袖口,“这一来一去能救多少百姓?”
孙熊凑过去,“周叔,你说玄启开国以来,不说全是明君,至少没什么桀纣之君,为何百姓还是过的这么苦呢?”
周俭昌跟着叹道:“我若是知晓,我就不会过得这么苦了。”
“那你说贺大将军和当今天子,到底谁强些?”
周俭昌一惊,看看周遭无人,指指天上:“这些人的是非功过,我们哪里能评头论足?”
孙熊刚想说“恕你无罪,但说无妨”,又觉得可笑,便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况就算是因言获罪,也不会有人去弹劾我等衙门小吏不是?”
周俭昌认真想了想,“当今天子不曾亲政,我比不出来,可若说比先帝,差不多吧。用的人差不多,做的事也差不多,百姓的日子过的也差不多。”
孙熊笑了笑,“是么?但愿下个天子是个不一样的皇帝吧。”
“说这些做什么,吃!”
承明十年十一月,肆虐淮南道三月的大脖瘟终于绝迹。淮南道黜置使姚舜上表论功请赏,贺熙华因累年磨勘上等加上牧民有功被擢拔,一跃从从六品上的上县令迁为正六品上的泗州长史。
不过由于泗州驻地本就在临淮,贺熙华及僚属只需换个衙门办公,不会就此远去,不由让临淮百姓松了一口气。
搬离县衙的那日,除去行李,贺熙华只带走了贺省、周俭昌和孙熊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