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你这是要修禅么?”贺熙华见他戒奢宁俭,心中欢喜,不禁眼带笑意。
轩辕曜见了,更是得意,“原先的拔步床过于繁复,睡着总觉得憋闷,朕也命人撤了,要换张没有围子的榻。结果尚工竟搬来一张琉璃榻,朕气的无法,亲自去府库挑选,才挑得一张紫檀木榻。”
“一寸紫檀一寸金,怕也不比那琉璃榻易得。”贺熙华拆穿他。
轩辕曜摸摸鼻子,“这也怪不得朕,毕竟天子内库,要找金丝楠、紫檀容易,想找张柏木床、樟木箱子,反倒不易。”
“这倒是,不过檀木极坚极硬,又有清芬沉香,最能提神醒脑,睡久了,还能沉心静气,陛下修身养性最是合宜。”
贺熙华斜倚着那轩窗,单手撑着头,太液池的波光细细碎碎地映在他面上,整个人在冬日暖阳下显得鲜活灵动。
轩辕曜静静看着,缓缓道:“朕并非矫揉造作,只是真心喜欢这些朴而不拙的物什。在那间静室里,仿佛自己就还是临淮一小吏,置身于人间烟火,看着农人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听着渔樵问答、渔舟唱晚……”
“这些都不紧要,最关键的是,用着这些物什,就可以提醒自己莫要忘了人间疾苦,贫贱之苦、苛政之苦、灾病之苦。朕如今所有的求而不得、怨憎相会与他们比起来,又算得什么呢?”
“陛下定会成为一代仁君。”贺熙华握住他手,目光恳挚。
他手指微凉,轩辕曜双手包住,轻轻摩挲,缓缓道:“朕不要什么文治武功,不要做什么彪炳千古的圣君,朕只求在朕治下吏治清明,朝野太平无事,百姓安居乐业,滋生人丁,那便最好了。”
感受他掌心温热,贺熙华先是心潮澎湃,又想起如今朝局,幽幽叹了声。
轩辕曜却是想通了,郎然一笑,“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慢慢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一卷是感情线 没有什么朝堂的大事件
第77章 第六章:血浓于水
紫宸殿这几日吵得不可开交,原因无他,关于让张掖侯借兵给贺熙朝一事,门下省力保,中书省反对,尚书省墙头草。朝廷用兵,需大将军请虎符、三省票拟,最后皇帝才能用玺,然而这三省票拟学问可就大了,任一省咬死不松口,除非皇帝一意孤行,罢免其中一省宰相,可就算是罢免了宰相,若是省中阁僚皆不同意,就是宰相也无法独断,还得费上不少水磨工夫。
听闻当时文圣皇后与广陵侯拟定此制,一是担忧后世出现个残暴不仁或是昏庸至极的桀纣之君,二是担忧邓氏之祸重演,又有权臣当道,危及帝祚。
想的倒是很好,只是谁都没想到烈祖的孙子辈连续两个皇帝均年岁不永,先帝更是平庸——一皇兄死后,借士族的力登上帝位,又抬举寒门出身的贺家制衡士族。孰料贺家坐大,留了一手烂摊子给儿子,当真是玩了一辈子的鹰反被鹰啄。
如今的河东士族,除去颍川国公赵暲作为先帝的托孤重臣依然在中书省出工不出力外,几乎全都蛰伏在野。对小皇帝与贺党之间的争斗,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就连小皇帝的亲舅崔简,在妹妹撒手人寰之后也冷了心,一年倒有半年不在长安,回博陵饮啸泉林、清谈修道。
过完年节的第一个大朝会,三品以上大员均得亲赴,崔简无法推却,难得回京一趟,朝会后刚准备回府,赵暲便笑盈盈地上前,“猷之兄留步。”
崔简迎上前去,就被赵暲拽住了袖子,“今日我约了三五好友,一同去终南山清谈,不知猷之兄可有闲暇?”
崔简笑笑,“伯远好意,某心领了,不过近来年老体衰,周身乏力……”
“裴公干,崔子棹,杨弘之,郑青臣,卢元明,”赵暲似笑非笑地看他,“他们可未有一个推拒的,猷之兄当真不去?”
崔简默然片刻,缓缓道:“我虽避世,可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诸君皆往,我哪里敢托大?”
赵暲点头,“也罢,正好你我同乘,我有话与你说。”
一路到了终南山一处赵氏的别苑,周遭遍植松竹梅兰,正值隆冬,只见数千寒梅次第开放,宫粉洒金,幽香扑鼻,清雅到了极点。
赵暲选的地方也是雅致,竟在梅林深处引水造了曲水流觞,方才提到的那些士族故旧或高卧、或对坐,个个都宽袍广袖,仿佛都回到前前朝天下大乱士族的鼎盛之时。
“猷之兄姗姗来迟,该罚!”闻喜裴氏的裴公干率先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就要喂酒。
崔简久不应酬,哪里受得了这等阵仗,连连告饶。
他本以为士族高门济济一堂,乃是有要事相商,孰料今日众人当真只饮酒作乐,绝口不提朝事,一时间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大失所望。
酒量不济,加上赵暲似是有意为之,不过一两个时辰,崔简就被灌得酩酊大醉,满袖梅香中一场好眠。
梦里仍是豆蔻之年的妹妹拽着他的袖子,清艳纤丽的面上难得浮上一丝红晕,“人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如今他待我柔情蜜意,可岁月久长,我难免也有色衰而爱弛之日,到那时,我何以自处,崔氏何以自处?”
“兄长,应允我,不管荆王最终能否登临大宝,崔氏都要不偏不倚,千万别为了我,连累整个崔氏。天家无情,哪怕我日后有了子嗣,你们也务必要独善其身。”
转眼间便是铺天盖地的白,上一刻仍浅笑盈盈的妹妹转眼间便成了大行皇后,皇帝假模假样地洒了几滴眼泪,转眼便将贵妃扶了正,而妹妹唯一的骨血,不愧是天家血脉,小小年纪便不哭不闹,凉薄得可怕。自己看着那双冷清至极天家特有的双眸,再看他与新后谈笑自若,也渐渐地便寒了心,辞去官职,归隐山林。
再后来,杜贺相争,杜显覆灭,贺家坐大,乃至于放逐皇帝,天子不知所踪。
睁眼却已是月上中天,自己身处一竹楼之中,有一人背对着自己,隔窗看着如洗月光。
崔简头痛欲裂,双眼迷迷瞪瞪,根本分辨不清眼前何人,便扶墙走近了些,只见那人长身玉立,半边脸迎着月光,半边脸映着斑驳树影。
“陛下。”崔简忙不迭地跪下请安。
轩辕曜叫了起,又亲自将他扶回榻上坐下,“先前未提前与舅舅招呼,是朕的不是,舅舅休要怪罪颍川国公。”
崔简揉了揉额角,缓缓道:“臣不敢。”
皇帝从未召见过他,故而他也从未和这外甥私下相处过,尴尬之下,只好秉承“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古训,沉默不语。
轩辕曜笑了笑,他知崔简心结,也不可能脸皮厚到老轩辕家逼死了人家的姑娘,还上赶着请人家卖命的地步,只缓缓一笑:“朕今日迁宫,搬去了清思殿。”
见崔简依旧垂眸不语,轩辕曜叹了声,“舅舅鲜少入宫,看来并不知晓,珠镜殿在太液池北畔,而清思殿更在珠镜殿之北。”
崔简估摸着他要拿亡母出来说事,心中冷笑,面上仍是个泥塑菩萨样。
“朕近来每日均会去珠镜殿坐坐,本以为应无多少母后的印迹,却不想还是找到了些东西。左思右想,这世上唯有舅舅真心追念她,故而还是寻了个机会,想亲手交予舅舅。”
说罢,轩辕曜从一边取出一个小巧的金丝楠匣子,双手送到崔简身边,自己起身,重新背对着他站到窗边。
崔简颤抖着打开那匣子,不过是些妹妹平素用过的首饰珠宝,还有几张信笺。
那些信笺已被人拆阅过,崔简蹙眉定睛一看,竟都是写给自己的。他定了定神,一一打开,千言万语反反复复均是一个意思——人死如灯灭,她逝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儿子到底姓轩辕,就算皇帝日后有了别的子嗣,他要夺嫡,崔家也千万别掺和进去。
明哲保身,不问是非,耕读不缀,勤俭持家,才能长保富贵。
“朕与母后是一般的意思,”轩辕曜的声音轻轻柔柔地传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朕与贺党这浑水不蹚也罢。此外,崔家子弟若想入仕,却也不必避忌,朕自会为他们寻个韬光养晦的安稳去处,舅舅只让他们不偏不倚,尘埃落定之后再发力不迟。”
崔简周身颤动,最终只是嗫嚅道,“臣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舅舅上线
第78章 第七章:满腹疑云
横竖已过了宵禁,轩辕曜也不急于回宫,反倒是选了世祖的终南行宫驻跸,召了赵暲伴驾。
“当年世祖、仁宗两代皇帝退位后,均是选了此处颐养天年。”行宫不大,除去百名驻军,也只有数十名留守宫人,轩辕曜不喜使唤他们,只让他们进了茶便叫退了。
清风朗月,山幽人静,轩辕曜便在园中摆了些茶点,与赵暲对坐。
说了些臣不敢、臣惶恐、臣何德何能的客套话后,赵暲干坐在一旁,看着他斟茶倒水,切糕点,动作之利落麻利,别说是自家养尊处优的世子、县主们,就是那些疏远破落的旁支都远远不如。
“陛下微服一遭,简直派若两人。”赵暲由衷感慨道。
轩辕曜笑了笑,“从前养于深宫妇人之手,哪里知山海之广,民生之艰?”
赵暲恭维了几句,也未多说,因知他来意,只等他切入正题。
果真也未让他失望,皇帝大概在草野时日久了,早已不耐弯弯绕绕,开门见山道:“傅淼是舅舅的人?”
当时泗州堤坝被毁,贺熙华下狱,轩辕曜当时有心想查,无奈飞龙在野,无计可施。好在当时谣言四起,甚至牵连到任扬州刺史的颍川国公世子赵之焕,赵暲是其父,定然会派人查个底朝天,可之后赵氏却一直未透露半字。哪怕是轩辕曜专程修书去扬州,赵之焕仍是讳莫如深。
轩辕曜既通帝王心术,又知晓官俗国体,细思一二,也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赵暲叹了声,“猷之乃是一时糊涂,这傅淼虽是寒门子弟,可他祖上原是博陵崔氏的佃客,私下多有往来。正好傅淼也对贺党恨之入骨,猷之便利用了他,试图以贺熙华的项上人头,重创贺党。陛下须知,朝中如今正有一些人蠢蠢欲动,想要将贺党拉下马来。”
“世叔的意思是,他们已经结党了?那您觉得舅舅是有人授意,还是单纯泄私愤?”
赵暲赶忙道:“陛下明鉴,督查臣子是御史台的职司,刺探阴私是丽竞门的差使,臣就算是中书令,也不敢越权行事。更何况崔氏与我赵氏数朝世交,又是通家之好,此番若不是事涉犬子,臣根本不敢有此一举。”
“朕只是让世叔猜猜。”轩辕曜似笑非笑,“其实哪家不养上几个暗卫打探消息,就算有,也无甚紧要。”
赵暲轻呷了一口茶,深思熟虑道:“猷之兄早已不问朝事,陛下又是文思皇后(崔后)唯一的骨血,就算是把贺家连根拔起,他也绝不会从中受益,更谈不上取而代之。”
“这与朕想法一般,此番他掺和进去,主要还是私怨,除去贺熙华,也就是除去太后唯一的侄孙,从根子上重创贺党。”轩辕曜难掩疲惫,“也就给母后报仇了。”
“故而,背后应当还有旁人。”赵暲低声道,“极有可能便是陛下遇刺的主使。”
轩辕曜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直留心赵暲的神情,“朕与贺党鹬蚌相争,谁是那个渔翁?开诚布公讲,朕怀疑宗室。”
自邓氏之乱后,宗室几乎被屠戮殆尽,到了烈祖开国时,只剩下四五家王爵,只是后来三代帝王接连子嗣不丰,到如今两只手都数的过来——早就出了五服的洛王府与琅琊王府两家亲王,以及陈留、会稽两家嗣王;没出五服的,文宗轩辕明夷之子、先帝的两个弟弟,宋王及郑王。
“按照理礼法,”赵暲沉声道,“应是宋王,加上宋王的六个王子,之后才是郑王。”
轩辕曜笑笑,“掐指一算,朕也有四五年未见过宋王叔了。”
他敛去笑意,“朕羽翼未丰,耳目闭塞,宗室之事,还请世叔为朕留心着。”
“是。”
轩辕曜起身,“说好要赏月,朕却拉着世叔说这些有的没的,白白辜负这无边风月。”
赵暲意有所指,“风月不变,人事无常。辜负了风月,他日风月依旧,可若是辜负了人,怕就是覆水难收。”
轩辕曜眸光一闪,对着赵暲便是一揖,唬得赵暲赶紧侧身闪避,“古人言‘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朕如今方解其味。若不是今日听了世叔一席话,恐怕仍在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赵暲也不知他想通了什么,便也还了一礼,“今日能让陛下有所顿悟,便不枉老臣一番苦心。”
轩辕曜亲自送他到宫门,“更深露重,不留世叔了。”
看着赵暲走远,轩辕曜挥退宫人,独自一人靠着凭几赏月。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面上空洞无物,越发像莲台上高高在上的佛陀。
沈临私下拷问傅淼,傅淼最终只招供了一人,便是他的亲舅舅崔简,要不是有往来书信为证,他也无法相信光风霁月、山中高士一般的崔简,竟会暗示傅淼陷害贺熙华。也幸好他屡次嘱咐不可伤及无辜百姓,傅淼背后又还有旁人,否则就是轩辕曜也不能轻易饶过他。
那到底是谁,如此狼子野心,竟敢劫弑君父?
洛王府长年镇守东都,更因与大宗关系日疏,早已失去承嗣之权,故而绝无可能。
陈留、会稽二王,当年在邓氏之乱时便明哲保身,甚至和邓党暗通款曲,特别是陈留王还娶了邓氏女,邓氏事败之后又立刻将那邓氏女勒死。当时若不是宗室凋零,烈祖根本看不上他的为人,曾想削爵了事。此二王是闲散宗室,子弟也多是飞鹰走狗的纨绔膏粱,并不过问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