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捋了很多遍,各方面都合理,各方面都有所应证。应该不会错才对。
荀长却还是摇头。
宴语凉:“荀卿你确定?你再好好想一想,不可能没有两情相悦!”
“纵是朕不解风情的时候长了些,又或是对岚王有过误会嫌隙、有过不假辞色,但朕最?后肯定是动了心的!不然,若非喜欢得紧,又怎么会北疆舍身替岚王挡箭?”
狐狸美男闻言歪了歪头。
思?索了片刻,双手一拍,露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佩服佩服”的表情。
宴语凉:这。
非常的……不妙啊。
荀长当年可是他最?信任的贴身内臣,一个最信任的内臣都时至今日才将将相信他与岚王“两情相悦”。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当年很可能就是对岚王很不好!不止“我把你当弟弟”,多半还干了别的破事!
所以才是“没有心”,所以拂陵才叹气说渐行?渐远,所以岚岚才总是那么容易生?气那么没有安全感!
宴语凉:“所以,朕到底都干了啥?”
这个问题没答案。
荀长有言在先不可细说,一旁奚行?检则猝不及防突然经历如?此巨大的信息量,正在一发入魂怀疑人生中。
史官小周则没忍住,偷偷画了两笔简笔画。画的正是被抽掉灵魂只剩线条的可怜奚卿。
……
晚上?回宫,宴语凉辗转反侧睡不着。
一方面是因为身边突然没有人,衾冷孤独,只有兔子灯孤零零地亮着。一方面也是他始终想着离开钦天监的时候荀长最后拽住他,微笑着用指尖戳着他心口的那些话。
“阿凉,但是,你也不可全信吾之所见所闻。”
“吾虽常年侍奉于君上?左右,却也未必窥得全貌。真相究竟如?何,只有阿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毕竟阿凉惯常的行?事莫测。”
“吾当年就算在阿凉身边,也曾被阿凉骗过许多次。”
荀长虽不能细说前尘,却说了段小故事让宴语凉自己悟。
荀长说,他当年在宴语凉身边尽心辅佐时,曾有四?次坚决地劝宴语凉杀人。
此四人与他无冤无仇,甚至一人还是他挚交好友宇文长风之父。可就在锦裕一年百废待兴时,这宇文化?吉老丞却宁选独善其身也坚决不肯辅佐新君,荀长恨他怀才而不忠,奏请宴语凉杀之后快。
同样是锦裕一年,太子与三皇子一死一废,年纪幼小但身份尊贵的四?皇子宴落英却还活着。
荀长认为小孩子很快就会长大,势必威胁皇权。恰逢贵妃薨逝四?皇子失怙,他便劝宴语凉趁乱神不知鬼不觉早点解决老四?。
第三次,是劝宴语凉杀澹台泓。
第四次则是奏请杀庄青瞿。
锦裕七年以后的庄青瞿凭着战功显赫,飞扬跋扈如?疯狗一般成日与皇帝叫板,不除不行?。
而他们荀氏一族誓言世世代代辅佐宴氏守大夏江山,国家大事当前,他是一只么得感情的狐狸。
绝对奉行?当断则断、永绝后患。
他想宴语凉同样素来以大夏江山为重,一定会听他的。
结果却是,宴语凉没杀宇文化?吉,十年后宇文化?吉成了西北情报官。
小小年纪就两次“被毒杀”的四?皇子宴落英,在锦裕三年宴语凉拿回朝政大权后“起死回生?”,还被封了皇太弟。如?今正在洛京封地上勤恳地治理一方土地并生?儿育女,为大夏开枝散叶。
同样没有被杀的澹台泓,很多年后从北漠递送了重要情报。
至于岚王……
锦裕七年奏请杀岚王时,荀长已经彻底看清了宴语凉“朕全都要”的本质。这个人,居然仗着头脑聪明,想要尽全力保护每一寸江山每一户子民?、保护身边珍视的每一个人。
但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荀长很反对他这一套。他信帝王铁血、不留后患,而上?位者一念之仁就容易万劫不复。
可无论他怎么劝,宴语凉都说庄青瞿于国有功,诛杀于理不合。后来宴语凉北漠重伤,荀长真是气到差点连续命灯都不想给他点——让你不听劝!让你自以为玩得过,被反噬了吧?
可宴语凉毕竟是宴语凉。
永远能把聪明狐狸也耍得团团转宴语凉。
重伤四个月后,也不知什么本事,跟岚王手牵手开开心心还朝了。
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男人,不服不行?。
明明他面对的局一直都是最难的。却还是一直努力在寻找办法。没有办法他就折衷,无法折中他就骗。
可能正因?为骗过很多人,他后来也没办法全然将信任交给任何人。
二皇子或许比任何人都孤独。
但即使如?此,依旧温和坚定、眼中有光。没有颓废没有犹疑,把所有人认定的“绝对不行?”一次又一次的变成事实上?的“行?”。
……当然,谁又知道呢。也许又不是,荀长毕竟被这人屡屡狗怕了,也活该狗皇帝要自己参悟。
但还是没忍住,附赠了一个小事实——
“阿凉以前,一直都叫庄青瞿做‘小庄’,从未叫过他‘青卿’。”
“别的吾不清楚,这一点可以确定。”
“说实在,庄青瞿那性子按说,也做不出来没脸没皮诓人这种事。”
“可见他是多饥渴,多想赶紧哄你喊他一声好听的?”
宴语凉听得甚是好笑又心疼。
……
第四日午后,宴语凉批完折子闲来无事,不仅跑钦天监把荀长放出来了还带着他和奚行?检一起微服出城。
算是视察吧。
听了那么多的歌功颂德,毕竟兼听才明。总得亲眼看看。
宴语凉年少时不知溜出宫去多少?次,因?而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在最为轻车熟路的胡同口迷了路。
记忆中,当年这路明明很好认的——就那一个胡同口,西市最?有钱的“杏花楼”大而招摇的木质酒馆招牌无比显眼。
可记忆中的老地方如今却是数个胡同口面向八方琳琅满目,各种店铺的招牌到处都是,一眼根本找不到熟悉的牌子。
奚行?检:“陛……公子想去哪?西市容易迷途,不如?臣来带路。”
宴语凉:“那,去杏花楼?”
西市以前不大,不容易迷路。而最?中心、最?繁华的一处就是蜿蜒小秦湖边的酒家杏花楼。
没想到奚行?检又问:“公子,旧杏花楼老店址早已改成了贡院,新杏花楼如?今在西市有共五家分店,公子是想去哪家?”
宴语凉:“离小秦湖近的,或者最?大的。”
奚行?检:“单小秦湖旁边就有三家,方位不同,都非常大,日日生意火爆。”
宴语凉:“……”
荀长:“哈哈哈,阿凉还是随我们随便逛吧。如?今西市早与曾经不同,宇文长风刚回来那几日也完全懵着不认识路呢。”
宴语凉被拽进了熙熙攘攘的西市。
好多游人,无数店铺生意红火。胭脂水粉摊挑着雨露膏的几个姑娘个个身着彩色云锦。
宴语凉看着她们,回忆起锦裕一年,那时彩色云锦还是落云国的稀罕货,使者带来,开箱后覆屡珠光闪闪动人,比一般蚕丝更滑更好摸。
皇帝也是第一次见这东西,听闻落云国是想大量船运来港贩这新布料,不禁苦笑。大夏除了庄氏澹台氏,只怕任谁都穿不起这么奢侈的东西。
后来听说,瀛洲跟落云买了不少?云锦,直至十年后的今日,瀛洲大户人家的姑娘依旧时兴个个穿着云锦。
而大夏有钱人家的姑娘,却早已经腻味了色泽明艳的云锦。
宴语凉这阵子也算见过不少?公主郡主,没一个是穿云锦的。反倒是民间姑娘十分喜欢,整个西市看过来十个里面得有七八个是一身花花绿绿的华贵珠光。
又路过公塾、路过孤幼园,里面书声琅琅,处处窗明几净。
公塾外面等孩子的妇女在大声聊天:“你说咱们小时候若有何种学堂该多好,有吃有喝又有朝廷给钱。哎,就该晚生?二十年,生?在锦裕朝多舒服?”
“你知足吧,你不也在东市朝廷的女学学女红?学会了替人刺绣不是一样有银子拿!”
“对了,听我家那死鬼说,工部在江夏修什么小水渠修好了。之后照模照样在洛水上游修一个,水患就一劳永逸了!”
“啊,但是,修水坝得劳民伤财吧?”
“你傻啊!大禹治水听过没有?也不想想那些淹掉的田地粮食又得值多少?钱了!”
“也是啊。”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宴语凉死性未改,一进卖话本的铺子就两眼放光走不动路。
荀长陪着他挑。老板则低头看看《文蠹笑传》的插画,又抬头看看冷着脸僵硬无措的奚行?检。
这,这位公子长得好像画中人啊!可惜远不如?画中人媚眼如丝。
好容易从话本铺子满载而归,宴语凉又扑向隔壁摊子的糖渍瀛洲梅。大夏的梅子多青梅,瀛洲产的却是红梅,糖渍以后能放很久不会坏。只不过以前都是一颗颗包好单卖的,如?今却都散着卖。
奚行?检:“要吃吗?”
以前一枚铜钱一颗梅子。十年后,三个铜钱买了一大包。
宴语凉:“这么便宜了啊。”
奚行?检:“如?今都很少?有人买这个了,太过甜腻。”
宴语凉不信,咬了一口却也觉得太甜腻。可是好奇怪,犹记少?年时第一次吃到这糖渍梅子惊为天人,后来每每来西市必买,觉得比宫里的点心都吃。
当年记忆中的好东西,如?今再比樱儿的梅子炖肉、比奚卿的手制梅干……已经完全比不了了。
……
夜色渐浓。
宴语凉:“好像一路走来,一个乞丐都没见着。”
“人虽多、摊贩也多,地面却很干净,没有人乱扔的杂物。”
一切和记忆中都不一样了。十年来,大夏该收容的收容,该整治的整治,一转眼已经是真正的几近盛世繁华的井井有条。
路边小孩子在吃着糖葫芦玩着小烟花,老头子笑着看他们。在往前走,是十余座高楼联袂、灯火通明,宴语凉一时都以为是什么新修的佛堂寺庙。
荀长:“是翰林院。湖对面那个大的,是京城贡院。”
宴语凉:“啊?搬到这么繁华的地段了啊?”
荀长:“阿凉让搬的,这十年来许多事,减税、减役、安置孤苦、帮扶畜牧,修路、修桥、造船。但朝廷一直最重公学私学,为给百姓一个好榜样,是以把太学和贡院迁来了京城最繁华之处。”
“阿凉瞧,那边还有游学生?。”
几个异族少年擦身而过,穿着太学的学生服,流利地说着大夏语。
“这些年来大夏游学之人越来越多了,有不少?落了户便不愿走的。”
宴语凉觉得眼前一切都好,却忍不住嗓子有点发涩,问身边人:“那,咱们下一步,又要做什么?”
奚行?检严肃认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刑部亟待修订法典使得断案更加公正细致严肃。户部最好赶快收回盐权、冶铁等充盈国库。工部更是重中之重,养马、兵器、屯粮,修战船……不应穷兵黩武,但泱泱大国治军必须最强。”
荀长倒不似奚行?俭一般板正,则只微微笑:“阿凉不急,一切不是正在循序渐进?”
是,是在循序渐进。
治大国如烹小鲜,要等,要耐心,不急一时。
但能亲眼见到这十年的功绩,还是觉得真好。走到西市的最?西头宴语凉遥望小秦湖对面——绿柳军的军营就驻扎在那边暗暗沉山处。
岚王就在那。
他这遗忘的十年,做到了不负天下不负百姓,却不知……到底有否负过那一个人。
想他了,想见他。
说好的早点回来呢!?
大晚上?皇帝策马往军营跑,奚行?检自是不同意:“成何体统!”
宴语凉:“哈哈哈朕反正出来都出来了,顺道阅个兵?”
荀长与皇帝沆瀣一气:“哈哈哈奚卿,只准你日日在家有美人相陪,却不准天子深宫寂寞去找岚王?你这叫什么,只准百姓点灯不给州官放火?”
奚行?检:忍,我忍!
肯定有哪里搞错了,皇帝又怎会与岚王……肯定是陛下君臣之情一时糊涂!
到了绿柳营,苏栩正在门口喝水:“噗——!咳,陛下,咳咳咳。”
大半夜这狗皇帝又搞什么,简直鬼见愁,便服偷溜就罢了,干什么非偏要穿一身他媳妇最?喜欢的黄栌色?还是他媳妇最?喜欢的铜钱纹!
他这以后还怎么好好给媳妇买布料?
荀长:“吾与奚卿就不进去了,省得有些人……酸唧唧。”
岚王练了一天的兵,明日还要晨起,睡得早。
苏栩不情不愿把皇帝带过去。
军营环境比不上?宫中,岚王又搞特殊。只和寻常士兵一样睡狭小的房间、躺狭窄的硬床。
宴语凉蹑手蹑脚蹭到他床边。月光下,孤零零一个人睡着的庄青瞿是皱着眉的,一脸与少?年时相似的别扭寒霜。
这还是军营。不知行军打仗时,他这么爱干净的人,日日又是睡在什么样又冷又硬又脏的地方。
“岚……”
一阵天旋地转,冰冷的利器贴着颈侧,手脚被死死摁住。宴语凉甚至都来不及把一声岚岚给喊完。
眼前岚王眼中全是戒备与戾气,咬牙匕首抵着他的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