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疼。”
“嗯,”片刻后,他听到耳边涩哑得不像话的声音,“朕知道,朕给你揉揉。”
一切仿佛突然间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汤泉宫。淡红色的帐子微微吹起,他满怀绝望,声音颤抖:阿昭、阿昭我好疼,疼得受不了……
人生中第一次跟宴语凉示弱,是锦裕三年被刺后以为自己要死了,昏昏沉沉的表白。
人生中第二次则是这次,锦裕五年从越陆回来在汤泉宫,第一次万蛊噬身疼得撑不住。
后来就没有了,如今好像是第三次。
庄青瞿如今知道自己蠢,其实只要他说他疼,阿昭就会抱住他。
找人给他医,一直给他暖着,不眠不休。
一直以来其实他只要放柔软一点点,阿昭就很心疼珍惜他。是他又倔又硬、犯蠢、学不会,一定要跟他对着干。
他一直都在想,是不是其实很早之前,日月星辰就触手可得。
是他自己傻,饶了个大远路。
……
又睡了几日,庄青瞿骨头不疼了,只是浑身酸。
胸口也不疼了,只是闷,没力气。
天空也放晴了,阳光洒落在被子上,屋子里又都是宴语凉为他摘的绒蒿花与大漠的野花,装点得满屋生机勃勃。
拂陵端着碗进来,如临大赦一般叹道:“总算熬过去了,岚主辛苦!吓死人了。”
“先喝粥,来,再吃药。”
庄青瞿胃里依旧隐隐难受,却听话乖乖喝了,喝完躺了一会儿仍旧不见宴语凉。
他大病初愈,脆弱得很。知道他累,可还是想要他陪。
“阿昭呢?”
拂陵:“陛下与师律出城去了。”
“岚主的药一共缺三味,其中‘饮离散’传说在大漠,陛下亲自去找了。越陆的湖心黛陛下也写了书信去催。”
咚的一声,庄青瞿起来了。他身子酸疼撑不住狠狠撞在床上,瞬间眼眶血红。
“你怎么能……怎么能……由着他……”
“他是一国天子!万一出了什么事……万一……”
拂陵忙去扶他:“岚主你别急!处月军如集结攻打凌云城,咱们这边没有敌人,陛下这一路按说不会遇到危险。何况师律又十分熟悉大漠地形,还带了两百轻骑精锐相护……”
庄青瞿咬牙拂开他。
撑着虚弱的身体就起床去拿他的铠甲。
他忍不了。
他可以忍得浑身剧痛,可以忍得生不如死,却不能忍所爱之人消失在视线之中片刻。
他得时时刻刻护着他,这片大漠的回忆太凶险,他始终记得阿昭在这里受过差点死的伤,再来一次他会受不了,他会疯的。
……
大漠戈壁深处。
师律是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皇帝哥哥穿铠甲,没想到还挺合适。
一身银盔,皇帝哥哥虽然长得和他师云哥哥不像,但只要不笑严肃的时候经常神情和语气都是像的。
他看得喜欢。
而且也没想到,皇帝哥哥比他想象中的能打,之前饮马休息的时候,他们比划了一下。
皇帝哥哥虽然不像庄青瞿一样厉害得过分,但也是有几把刷子的,不愧是他哥哥教出来的人!
当然比起皇帝,师律真正想要挑战的人始终是是……
他问下属骑兵借了一把剑,丢给阴凉处正在饮水的红衣男子:“我大哥总说你与庄青瞿不相上下,我来试试你!”
澹台泓抬起眼,也不多话,站起来把头发扎起来。
剑刃金鸣,闪着白光。
澹台泓其实比师律还要小一岁,一身灿烂如火的鲜艳红色。师律一身玄衣,年轻又一身冲劲。金色大漠之中红黑碰撞互不相让,两人又都是一番好身手,好看的很。
可惜宴语凉无心欣赏。
他始终担心着岚王的病,又烦躁着寻不到药草。转眼默默地看廖曦……
看他右手上戴着的那枚黑光磷火的戒指,心情复杂。
这已是他与师律轻骑深入大漠的第三天。
只有他一人认得那饮离散的模样,因而他必须亲自来。
一路但凡遇见植物,必定下马细细辨认。可惜至今一无所获,却意外在大漠深处偶遇了澹台泓和他的副官廖曦。
宴语凉总觉得,其实多半并非“偶遇”……
很有可能是廖曦手握情报,刻意安排的。
但对于澹台泓来说,一切却全是意外。他天天夹在大王子与小王子之间受气,又不好避而不见,廖曦便劝他干脆一起去沙漠里侦查地形和水源,名正言顺躲一躲那两个厌人精,好眼不见心不烦。
大漠与中原地形不同,中原侦查地形有侦察兵。
可在大漠里很多地形崎岖复杂普通人难以应付,侦查反而时常常都是厉害的将领单独去。
澹台泓与廖曦这般单独行动也很多次了,只是万万没想到翻山越岭来到戈壁滩后,正好撞上师律的轻骑。
等他在师律身边看到宴语凉时,都要气死了。
当场直接就骂师律:“你是不是疯了?区区两百骑轻兵就敢将皇帝带出来?你可知道凌云城大营距离此处不过百里,万一撞上你们就全完了!”
师律那边也是又震惊又迷惑。
就,那难道不是敌军祭司阿摩耶?
不仅落单了,身边还只有个副官。师律一直有一个在京城小话本里被人笑称“贼不走空”的特异体质——就是每次出征,不管准备充分不充分、带的人多少,都能机缘巧合摸到大肥鱼。
所以才永远是京城说说书先生的最爱。
太走运了,这次的鱼是真肥!
那时他正准备向前冲,就见澹台泓弯弓搭箭,直愣愣转了个方向。
没有射向他,而是射向身后远处,把一个一路潜伏偷偷跟着他和廖曦,处月大王子派来的细作给干掉了!!
师律时至今日才终于知道,原来阿摩耶就是澹台泓。
是他大哥当年在宫里的得意门生。后来听说被家里连累死了,结果死而复生,又潜伏成了敌方最厉害大祭司????
小话本敢不敢这么写?!
师律觉得自己输了,他的故事哪有阿摩耶一般惊心动魄。
……
沙漠昼夜温差很大。
篝火噼啪,宴语凉闭着眼睛,却根本睡不着。
不知夜色过了多久,澹台泓偷偷起来了,把身上的羊毡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相遇之后,澹台泓和廖曦便陪他们找了一下午的药草。
两人对附近地形比师律熟,护送他们去寻了很多鲜有人知的小路,更省得他们原地兜圈子浪费时间,虽说始终不曾找到药草宴语凉依旧十分感激。
感激,但是……
从下午到晚上,师律和澹台都一直在身边,他始终不得找到机会跟廖曦单独说话。
也许这样是最好才好。
否则要说什么。
澹台泓身边为何会有着一个戴着大夏情报官黑火磷光戒指的男人。
总不可能是两个情报官一起行动。没必要的。不但重复,又容易暴露。
而且若他们两个都是专程来寻他的情报官,澹台泓看到他时,又何以是那般意外又震惊。
这段时日,澹台泓也两次给中原传递情报。
一次是通过荀长,以一个小小的、言简意赅的玉筒。一次则是放在贺兰红珠宇文太守枕边,无比详实的草原各种地图、系谱图。
两次情报都没错,但都有一个问题。
大夏训练有素的情报官传递情报,无论是荀长也好、宇文化吉太守也好,都很有规矩。
很少会如澹台一般,随心所欲,缺乏特定的写法与格式。
那如果,其实澹台泓根本就不是大夏情报官……
只有他身边的副官廖曦是。
这些天照顾着岚王,宴语凉其实又润物无声地回想起了一些零散的事情。
不是些什么光荣的记忆。
锦裕帝手下,如今忠臣良将众多。
人人都说,奚行检心直口快经常得罪人,但是锦裕帝屡屡护着他保着他才有了如今清明风骨的大理寺卿。
人人都说,师律战功高但总闯祸,幸好皇帝护着。
可大理寺卿又是否知道,其实当年别人诬他谤他把他划为权臣党羽,皇帝拿到名单一眼便知他无辜,却故意拖了大半年才还他清白、将他官复原职。
师律又何尝想过,他几次闯大祸之前,宴语凉根本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干,却不事先拦他。
帝王之道,很多时候就是如此。
放任官员犯错再伸手去赦免,比一开始防微杜渐有效得多。
让他们尝到忐忑不安、饱受煎熬的滋味,很多人才会更加感念皇帝和朝廷的好,更加兢兢业业做事。
锦裕帝当年用了比这更复杂的办法待了宇文化吉。
宇文化吉是他父皇的心腹。宴语凉的父皇直到临死前都没有认可宴语凉,只是实在无人可选。
宇文化吉那时急着卷铺盖跑,一方面是他自己油滑一方面也是宣明帝的意思。
宣明帝自己没什么本事,死前还心里轻贱二皇子、看不上二皇子,不相信他有力挽狂澜的本事。甚至不舍得自己的旧臣辅佐他,劝自己的旧臣快逃、独善其身。
若是寻常皇子,慈父如此,该多难过。
可宴语凉不,他明知如此却在宇文化吉出京城之前、去北疆后,都是各种恩威并施、威逼利诱。小小年纪是以自身手段惊艳着宇文化吉,老滑头才打算给他一次机会。
锦裕帝拉拢其他人手段就更多。比如给苏栩找老婆,关键就是投其所好。
小狐狸荀长也是他用这一招哄住的。
小狐狸看似笑眯眯,其实遇强则强,用待奚卿待师律的方式待他绝对不行,狐狸是要龇牙咬人的。
宴语凉才十六七就知道是另辟蹊径,给荀长塞了一个他特满意的媳妇儿。
……他何尝又不知,奚卿心向大夏,宇文太守心向大夏,小狐狸心向大夏。
也许根本不用信一半留一半。
可他毕竟是帝王。总不能把国运寄托在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上,总要拿到一些确定能抓得住的把柄才行。
滴水不漏,双重挟制,一步不错。
宴语凉今日不觉得当年的做法有错,只是感情上面对起来有点困难。
澹台身边的廖曦,是否亦是他当年的滴水不漏的手段。
而岚王难么多隐忍压抑的苦楚,又有多少是因他的滴水不漏。
可明明都是爱人、亲友……
宴语凉爬了起来。
十分难过,好在他还有脑子。
偶尔恨自己头脑过于清醒,多半时候永远庆幸自己无论多难受都可以理智尚存。
支棱起来,他可以。
锦裕一年到锦裕十年,从庶出皇子到一国明君,什么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不是。
人生没有追悔,只能向前看。
他正是怀着坚定的信念一步一步走过来,才走到大夏繁花似锦。
淡淡的月光下,澹台去了远处的山坡上,垂眸吹着一只袖琴。
宴语凉也爬上了山坡。
澹台明知道他是在给庄青瞿找药,还是愿意帮他找。
恨又不恨,庄青瞿对他也一样。
当年的事,宴语凉要去跟他解释清楚。
第69章 天打雷劈,岚岚救朕!
袖琴是大漠西域的一种乐器,声音很美。
很像小时候宴语凉在父皇寝宫里听见过的一种叫做风琴的越陆琴。澹台泓吹奏的那首曲子婉转忧伤,晚风轻轻,宴语凉在他身边坐下。
静静听着,勾起一幕幕回忆。
年少时,灿烂又明亮的红色身影总是陪在他身边。短短一两年,从一个哭唧唧的小红团子窜成高挑俊美、无数宫女偷看的美少年。
平日优雅得体,不开口时看着就同庄青瞿一样,是世家公子的典范。
常常微笑,寻常人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也会斗嘴、耍赖、跟人出宫买小话本、藏酒、抄卷子,笑话别人手笨射箭总是射不准。
澹台泓活泼开朗,却又一心赤诚。
陪宴语凉赈济灾民,尽力支持他成为太子,说服家人将他送上皇位,帮他为国家大事焦头烂额地忙。
半晌,琴声淡去。
淡淡明月色映照在澹台泓修长的指尖,他抚着那巴掌大的小琴:“袖琴在北疆,也叫‘叶里塞’。”
“各‘再会’的发音一样。北疆笃信轮回,没有‘诀别’一说。在这里世间的所有的‘叶里塞’都是有缘再会。”
他看向宴语凉,微笑。风吹乱他的长发,淡淡月光下颊边一颗小红痣一如从前。
“大漠还有一个传说,就是吹起袖琴,可以见到想见的人。”
“我刚来北疆的那几年,一直都以为此生此世再也不可能见到阿凉。但你看,努力活下来终究是有好处的。如今时隔多年,咱们又能这般坐在一起赏月。”
“更不要说,还能亲眼看到阿凉带着大夏国运复兴。”
“早年师父就说过,阿凉一定可以。”
他如同小时候一般摘了一片草叶咬在口中躺下,五指对着明月。
“这盛世,终于一如当年师父所愿。”
宴语凉想说什么。
澹台却笑着先问他:“上一回回去,庄青瞿回去气死了吧?”
“他小时候就总那样。”
“从小我就觉得,庄青瞿看我的眼神,总有些叫人芒刺在背的感觉。好像我与他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